一哭坟
1
宣布孔明亮当选村长后,他忽然想起村里人有一年没有到山脉坟地去哭了。那有伤悲忧痛都要到自家坟地大哭的习俗都忘了。也不一定真的哭,就是走到那儿向祖先跪着倾诉发泄一番的事。孔明亮忽然就想哭。想到坟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朱颖得了八百二十票,他有四百一十票,刚巧是她的一半儿,且投她票的都是年轻人,多也不过四十岁。投他票的都是老年人,五十、六十以上岁月的,说到风月妓事都要啐痰的。可村里的年轻人,没有谁不喜她流水一样的钱。凡家有女儿者,都说在外边——南方打工挣着钱,却又几乎都是跟她做着风月的事,挣那风流钱。这一些,都是家家心知的,不去说破它。横竖房子楼屋盖了起来了,富将起来了。嘴上不说朱颖的好,心里还是念她好。就都投她票,选她为村长,也就有了高他一半的票。
宣读票数是宣读孔明亮当选村长的,得票八百二十张,宣读朱颖四百一十张。台下先愕然,继就掌声了。你掌他也跟着掌。掌声中,县长、镇长都来祝贺孔明亮继任炸裂村的民选新村长。喇叭里有音乐。会场外边有鞭炮。他还到台前躹躬感谢所有选他的人,保证说让炸裂三年二年就奔进城市样的繁华里。朱颖来祝贺他当选新村长,像城里人那样在台上握着他的手,却又小声硬令道:“我们过几天就结婚!”他像接受祝贺的样,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又软又柔,连一丝硬茧都没有,使他手里像握了一团白棉花。因为那手的热软,也使他未加多思,就点头承诺要结婚。
就在这一刻,他心里突然想到两年村里没有沿袭哭俗了,该到坟上去好好哭一场。就在会后留镇长、县长吃晚饭,还让市里的记者拍照片,镇长、县长都说要到镇上、县上忙着别的去,也就送他们上了车,看着小车、大车朝耙耧山外开过去,会场上的村民都朝各自家里回。落日疲惫地朝西挪移着,世界转眼就从盛况落寞下去了。寂静铺延开来着。河滩上除了拆着会议台子的人,再没别的人影儿。谁家坐坏的凳子索性就扔在滩地上。还有丢掉的鞋,孩娃们的弹弓和木玩具,纸叠的鸽子和不知为何撕了、扔了的选票纸,狼藉一地的乱。孔明亮就和朱颖站在路口目送镇长、县长的车,直到那车越来越远,模糊如跑在夕阳中的马,朱颖才转过身子来,很认真很认真地再次对他说:
“我想立马就结婚。”
明亮脸上挂着惨淡的笑:“看样子你真的和镇长、县长没有那关系。”
“你不想结婚吗?”朱颖说,“结婚多好啊。”
“我想赶快到祖坟上哭一场,”明亮说,“好久没哭了,得给祖先说说村里的事。”
有人从会议台上唤着他们俩,问些啥儿话,他们就朝着要拆的会议台上走。明亮在前边,朱颖在后边,走着走着朱颖就快起脚步来,追上明亮像城里姑娘那样挎着明亮的胳膊了。这时候,明亮头晕得想要倒在地面上,可那胳膊却又绳一样缚着他,使他想走想倒的可能都没有。
就愈发想要到祖坟前边大哭一场了。
2
孔家的坟地在村后几里外的一道山梁下,坐南朝北,阳光一整天都照在坟地上。祖辈十几代、几十上百的圆坟头,每个坟头都有柳树或柏树,像山脉上突兀在山坡的一片林地般。落日西去,有微细微细的走移声。四月山坡上的小麦地,也都绿出厚的颜色来。静得很,也有些虚无在那空静里。不知为啥儿,孔明亮连任了村长就想哭。他就独自悄悄地踩着落日来到坟地里,老远望着坟地的一片林,还没有走到就泪流满面了。及至到了坟边上,待从坟地吹来的风细凉柔柔地抚着他的脸,也就终于无可忍地呜呜哭起来,伤心如几岁的孩子般,瘫在祖先的坟堆前,受了天大的委屈样。坟前因地里的小麦已经从冬日的伏状进了春天挺腰硬脖了,一棵棵地撑着腰身子,转着脖儿看那明亮的哭。没有谁明白他为啥就要那样哭,为啥想要哭。明亮自己也不知,横竖就要哭。有春醒的野兔站在边上望。乌鸦也落在坟头树上听着看着他的哭。看他嘶哑粗沙的大哭声,像泥水浑荡的河流把整个山脉、田野都哭得模糊浊黄了。肩膀也抖着,泪从捂在脸上的手缝挤出来,放大悲声,却又有些孩子在大人面前娇宠的样,直哭到忽然不想再哭了,落日将要西尽时,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不哭吧,明亮就戛然而止地不哭了。擦了泪,还有沾在手上的浊鼻涕,觉得心里因为刚才的痛哭而变得轻松和豁达,有一道很强的光亮照在他心里。想要趁着那光的力量看见一些啥,拿定主意去做些啥儿时,起来身,却看见哥哥明光和四弟明辉也半蹲半跪在他的身后边。明光的眼上有泪珠,却是没有哭出来。明辉没泪也没悲,只是那么沉静着。太阳终是落去了,最后的亮色在明辉的脸上成了润玉的红,素洁古朴,好像他人是假的样,原是在炸裂村可以走动的玉塑像,四方脸,开阔肩,双唇柔厚呈着湿润的红。他个子也高了,整个人如果不是短发和衣服,也许就是一个姑娘呢。
孔明亮盯着明辉不说话。
大哥却在脸上抹一把泪,又笑着走上来:“今天你比朱颖多了一半票。”把脸从四弟脸上扭到大哥的脸上去,明亮几乎是未假思索就对大哥说:
“我和朱颖快要结婚了。”
惊一下,孔明光盯着孔明亮,像从此不再认识这个弟弟村长了。
“爹会同意吗?”
“我同意。”
再默一阵子,四弟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静般,很喜兴地说:“三哥今天来信说,他受到表彰了,一表彰就该提干了。”
明亮也就喜惊着,又盯着明辉看一会儿,脸上挂了笑,拍拍膝盖和屁股上的土,开始朝着坟地外面走。大哥和四弟跟在他后面,漫长的沉默,如幕布样罩在他们弟兄的头上和中间。太阳光是说失就失的,在一滴短小的工夫间,山脉的道上暗灰而静谧,脚步声鼓槌般敲着地壳的鼓。可也就在这眨眼中,月亮从一片云后走将出来了。可以看到炸裂有很多村人都从村里走出来,都要到自家坟地哭一场。也不真的哭,就是沿着习俗的路道朝前走一走。每年清明后的一个月,各户人家在祭祖之后的某一天,都再到坟上哭一场,和祖先默说默说心里话,一年间就会心畅事顺了。也便都听说村长今天去坟上默说痛哭了,就都陆续从家走出来,到各家的坟上延宕那哭俗。有很多的脚步声。也有很多从静夜中走来的灯光和说话声,随后就听到谁家在路边坟地呜呜地哭,还有呢喃不清的诉说声。接下来,前后左右,近近远远,山坡上,沟壑间,有坟的地方就都有灯光了。都有哭声了。悲天伤地,凄凄楚楚,哭得呜呜啦啦,仿佛各户人家都有不尽不止的冤屈样。
弟兄仨,就在那哭声中朝着村里走。
到了村中的十字街,以为村人都到祖坟地里去哭了,村里会空静死寂的,可却又看到,还有村人没有去到山野祖坟里,却在新坟地的十字街上祭哭着,烧了纸,点了香,让草香的焚味在村街暖暖地流。近过去,也就看见那近处袭着哭俗的是朱颖。她在爹的坟前跪着烧了三炷香,摆了三碗供,对爹清晰大声地说: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放心睡去吧,以后炸裂就还是我们朱家的炸裂了。”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以后炸裂就是我们朱家的炸裂了!”
孔家弟兄便立刻收住脚,看着那哭场,听着朱颖对她父亲说的话,像看着朱颖拉开了一场大戏的幕,后边就有宕宕起伏的出演了。接下走出来的是程菁。她和她娘一道儿,挎了竹篮,篮里装了烧纸和供品,手里拿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明在月色上漂来荡去着,像一大块圆状的黄绸滑在地面上。她们从孔家兄弟面前走过去,程菁娘还立下和明光、明亮说了亲熟的话,拿手在孔明辉的脸上摸了摸,说这孩子咋就一转眼长成大人了?倒是最该说些啥儿的村委会的秘书程菁见了新任村长孔明亮,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从宣布明亮当村长,她都没有在明亮面前出现过。可这一会她又出现了,她到他面前既没有如村俗一样叫一声“明亮哥”,也没有公事一样唤声“孔村长”,她躲着明亮的目光走去了。要出村往自家坟地去哭了。
明亮有些意外地用目光追着她,直到她走开几步远,又回过头来时,两个人的目光才在月色中遇到一块儿,她才莫名其妙地问:
“我还当村委会的秘书吗?”
“当然呀,”他朝她靠过去,“怎么啦?”
“你一定要娶朱颖姐?”她说着朝朱颖那儿望了望,也正看见朱颖朝着这边望。
“马上就结婚,”明亮说,“不好吗?”
“好的呢——我就是想到坟上哭一场。”这样说着话,程菁眼里有了泪,就催着母亲赶快走。她们母女就溶进了月色里,像两片黄叶落在了秋天般。这时节,朱颖也从父亲的坟前那儿走过来,拉着明辉的手,望着孔明光,把大哥、大哥叫得那个亲,就像她已经和明亮结了婚,已经是了孔家人。
二喜帖
父亲孔东德,听说明亮要和朱颖结婚时,把正提在手里的鸟笼摔在了门口前。鸟笼散开了,笼里的鸟食罐儿碎在地面上。一对八哥儿,终生受宠,而这突来的惊吓,让它们尖叫一声飞走了。
从此再也没有飞回来。
孔东德在那房檐下,正用一片竹子清理着笼里的鸟粪时,明亮站在他身后,告诉了父亲他的这桩婚姻大事情。“我和朱颖订婚了。”
父亲僵在那儿,半晌后才迟迟转过身:
“程菁不是对你很好吗?”
“我答应朱颖立马就结婚。”
孔东德就把鸟笼摔在了地面上。
春天回归的小燕子,正在那檐下忙忙碌碌泥窝儿,呢喃的叫声滴在他们父子静谧的缝隙间。院里的一棵老榆树,开满梨花,却有纯烈烈的椿香飘过来。望了望飞走的一对老八哥,孔东德知道它们远走他乡了,再也不会归回来,心里酸一下,为刚刚的暴烈后悔着,孔东德把目光搁在做了民选村长后,表情就少了喜色的儿子脸上问:
“你当选村长是朱颖让给你的吗?”
明亮说:“都已经准备去领结婚证。”
“我会死在她手里,”父亲说,“她是为了她死去的父亲才要嫁到孔家的。”
“给她一个喜帖吧。”明亮问,“一个村长几百张选票还换不来一张喜帖吗?”
结婚是不能没有喜帖的。一张红纸,上写“百年好合”或“吉庆婚姻”那样的祥语和吉言,再在这张红纸里包上几百、上千的订婚钱,摆一桌酒肉喜宴,在宴上由男方的父亲或母亲把喜帖交到女方手里去,就证明男方家人同意婚事了。正式订婚了,也就可以择日结婚了。
朱颖到孔家领她的喜帖是四月末的一个上午间,天色朗晴,村前河滩地里是个逢集日,村人们都到集市上买买或卖卖,忙着各自的日子生意去。她也想赶快回到省会忙她的生意去,便决定择下这日子,面见公婆,定下婚日,返城打点“欢乐世界”后,再回来完婚和明亮共图炸裂的大业过日子。也就这一天,朱颖穿了她从外面带回来的印满钱币的彩风衣,提了无数的礼品到了孔家里。
“我爹要不同意你我订婚呢?”明亮问。
“一见我他就同意了。”朱颖很肯定地说,“天下没有我做不成的事。”又扭头去问明亮道:“有你想做做不成的事情吗?”
“也没有。”明亮很肯定地答。
他们就风卷火势地要回家领喜帖。穿过村街时,彼此并着肩,看到有户人家挑着一担青菜要去街上卖,也就立下来,和那中年男人说了很多话。朱颖说你家姑娘多大了?让她跟着我走吧,一天挣的就是你一年卖菜的钱。那中年男人就用目光瞟着明亮的脸。明亮看了看他在路边新盖的大瓦屋,说去了好,有点钱将来村子成镇了,你就在这路边开家新鲜蔬菜店;炸裂变成县城了,你家姑娘也见过世面了,回来做经理,注册一家百货公司啥儿的,等你姑娘成了大老板,从此你连穿衣服都不用系扣子——有人帮你系扣子,有人帮你穿鞋子。又往前边走,看到一个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朱颖摸了摸那孩子的头,明亮就对朱颖说:
“我们明年也生个孩子吧?”
“行”。朱颖说,“等明年村子变为镇,我的孩子要生在镇上的大富大贵里。”
“好好读书吧,”明亮就笑着拍拍那孩子的后脑壳,“努把力,上完大学你就是炸裂市城市规划建设局的工程师。”
他们又接着朝前走。刚在朱颖家那一番男女的亲热——血冲头顶的爱,还没有在他们身上退回去。爱情就像火一样,把他两个烧着了,让他们感到世界上无处不是未来的美好和宏愿。到了一个街角上,孔明亮说将来想在这个街角开个上星级大酒店,专供到炸裂出差的人住宿和吃饭。朱颖就对明亮嘲讽地笑一笑,说你目光浅短,见识微薄,说要开就开个五星级,一下就顶端,免得刚开业就觉得低端过时了。
“十星级。”明亮亲了一口朱颖说,“让他妈的全世界的人,一到这宾馆都吓得说不出一句话。”
朱颖站下来更为嘲笑着:“世界上最好的也才五星级。”
“难道你不信我能建出墙壁全是玉石的十星级的宾馆吗?”明亮很认真地问,“难道世上还有我做不成的事情吗?你不信我你嫁我干什么?”
这问话,让朱颖无言了。让她一下回到了冷清里。回到了她和他婚后急做的事情里。她没有说她信不信,她只是对他说,你得抓紧把村改镇的报告请人写出来,隔过去乡政府,一份直接交到县里去;一份由她托人交到市里去,放在市长的办公桌子上。就都回到了现实里。回到了应该急做的事情上。边走边说就到了孔家大门前。一个村都是楼房瓦屋了,只有孔家还住着原初的老草房和老瓦屋。院墙外临街的老街楼,是由土坯和青碎小瓦搭起的,风雨飘摇,要倒未倒的样。有很浓重的尘土气息围在那门楼上。朱颖走来就站在那门楼前,看着那门楼和孔家一院的老房子。
——“该盖新房了。”
——“等我当上镇长吧。”
“记者、报纸和电视都已经不再新鲜你这事情了。”她有些语气冷冷的,“我不想结婚住在这旧房里。”这时候,明亮娘从院里走出来,看见朱颖后,先是盯着她的风衣微微愣一下,接着就一脸笑容地出门接了朱颖手里提的衣物和礼品,笑灿灿地把儿子和朱颖迎到了家里去。
午前的光亮里,有春天的绿气和村外小麦田的青气弥漫着。娘去和明光媳妇在厨房忙炒菜,大哥和父亲在屋里闷闷地坐。屋中央的饭桌上,已经摆了五六个迎宾菜,鸡肉、牛肉和鱼鸭,香味从扣盖的盘里挤出来,金丝缠缠绕在屋子里。有几只村猫闻到香味走来了,它们缠着桌腿和朱颖的裤角转,喵喵的叫声和音乐样。喜鹊和黄鹂飞来了,在院里旋一会儿,又到堂屋半空飞,还围在朱颖的头上、身上飞,飞累了,落在院里树上小憩一会儿。她满身都是香水味,和桂花盛时的味道样。有两只金丝雀儿总是追着那香味落到她的肩膀上,跟着就又有一群麻雀飞过来,也去她的身上扑那香味儿,让孔家屋内有一屋鸟叫声,也一屋扑楞起来的尘土味,直到孔东德大吼一声后,那些鸟雀才都惊恐安静下来着。
无论她到哪,金丝雀总是落在她身上,去她身上印的钱币上叮,使她不得不随时扬起胳膊去赶那雀儿鸟儿们,直到有一盘青烈烈的苦瓜端上来,金雀鸟们才消停,才都被孔东德赶到屋外边。一家人就都围桌坐下来,十几个菜,见色见味地摆在桌子上。酒杯和筷子都在各人面前焦急着。父亲坐在主座上,大嫂蔡琴芳,和朱颖坐在一块儿,她趴在朱颖的衣服上闻了闻,说难怪这鸟雀蛾虫满天飞。又说明亮你好眼力,找到朱颖就一辈子掉进香糖蜜罐了。
明亮就笑着,可看看上座的父亲后,又把笑给收将回去了。
大哥明光不说话,看看朱颖,又看看自家媳妇蔡琴芳,脸上有鲜明的失落显挂着。
空气生熟不均了,时热时冷的。朱颖是见过场面的人,接待过天上、地下满世界的客,富贵和乞丐,当官的和鱼虾市场的,知道今天到孔家等着孔东德的递帖和接帖,将会是怎样一场鸿门宴。并不急,不生气。落座前把提来的礼物一一分到大家手里去。给未来的婆婆一双城里人穿的绒布鞋,给大哥一件西式装,让大哥去学校上课时穿在身子上。给嫂子一套半毛裙,还有两瓶完全是洋文的香水和护脸霜,说那香水和护脸霜,比自己用的还要好,用上几天人就年轻了。喜得嫂子接过那礼物,手都抖起来。再把给四弟带的城里人穿的牛仔裤子取出来,放到一边上,说等四弟从城里回来了,一定交给他。最后该给未来的公公孔东德那份礼物了。给了孔东德,孔东德自然要把准备好的喜帖取出来,交给将要入家的新媳妇。如此的一番“换礼”后,朱颖打开喜帖看一看,把那喜帖上的吉祥词语念出来(有人家还会当场把包的见面礼钱当众数一数),然后就是一番欢庆和恭贺,喜帖礼仪也就结束了,该如一家人样大宴佳宾了。
也就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朱颖从她提的礼包的底端取出一个信封来,在所有人的微笑里,回到饭桌前,把那信封打开来,是两张豪房筑建图,一张是中国式的四合院,一张是城里贵昂的别墅宅。她让未来的公公随便挑,喜了哪幢她就在下月动工给公公盖哪幢。说公公一生委屈,不能再住这土坯瓦屋了,该住大屋洋楼了,要在那楼房里装上暖气和空调,冬日不冷,夏日不炎,要让公公把前生失的全都补回来。
“爹——你挑一样房,今年我就给你盖起来。”大声说着,朱颖就把那图纸递到孔东德的面前去。
人们的目光就都投到孔东德的脸上去,看着他六十几岁,瘦小结实,头上有着冉冉的白,可脸上却越来越有日月的肌肤光亮了。他瞟着朱颖看着那图纸,目光中,那人生的沉郁和警觉,一闸湖水样从他的眼里漫出来。看了那两张图,没有接,又看桌前他的两个儿子和老伴,见所有的目光都是企盼的,和解的,且老二明亮看他时,还暗暗瞪了一眼睛,分明是让他必须这样而不能那样的。他就把目光从饭桌上方收回来,从朱颖手里接了那两张豪房图,笑着说让我想想再定吧。就盯着那两张画图看,看见四合院的上房屋,客厅里,画了一排大家具,靠墙一边上,明明是橱柜,却和长方的棺材一模样。说是像棺材,却又有些像着大的食品柜。孔东德脸上的喜色没有了,慌忙又看别墅那张图,也看见客厅摆着家具的一方上,似家具,却不是衣柜橱柜的,分明是在那家具堆里画了棺材的。惊惊疑疑地抬头看朱颖,见朱颖不往这边瞅,有意正和大儿媳妇说着啥儿事,就心明如镜万事知晓了。知道那画图里还藏着送给他的棺材了。也就缓缓收起图画来,脸色僵硬一会儿后,咳一下,把所有的目光全都抓过去,从自己的口袋取出信封大小的一个红纸包,纸包上写了“吉利百年”四个字,自己先静静看一会儿,把那四个字念出声音后,在大家的目光中,朝朱颖递了过去了。
全都笑起来,鼓着掌,把那四个墨字都又重复地念出了口。朱颖脸上原来隐隐的担忧没有了,变得平静而光亮。可接过那喜帖红包儿,她准备当众打开时,孔东德拿起筷子说:“先吃饭——没多少钱,你回去再打开。”就都又有一阵笑。朱颖也笑着把那喜帖收在了口袋里。
喜帖宴是吃得欢快的。你给我夹菜,我给你盛饭,一家人的喜悦很华美地铺在饭桌上,堆在屋子里。老大孔明光,总是忍不住去看弟媳朱颖的脸,再看自家媳妇的脸,又要掩饰这些去说很笨的话。朱颖是发现了这些的,可她和没有发现样,只是不停地去瞅边上明亮的脸,去看公公孔东德的脸。她从那两张脸上看出啥儿了。看见孔东德的目光有些阴冷的硬,连挂在脸上的笑也是生硬的。看见孔明亮边吃饭,边夹菜,目光总是要瞅着她装了喜帖红封的裤口袋。于是间,在大家宴到半途时,她借故要到厨房盛汤从屋里出去了。
她在厨房打开了孔东德给她的那个红封帖。从红封里取出的不是钱,是一张白纸上写的一行字:“小婊子,你想让孔家咋样呢?”
盯着那字看一会儿,她把脸上云起的青色收起来,又酝酿出平心静气来,把那白纸黑字原样叠好装进红封内,盛了一盆鸡蛋汤,从灶房走出来,碰到要去灶房找她的孔明亮。明亮知道她到灶房是必看红帖的。世代和祖辈,每一个要嫁到炸裂的姑娘们,接帖后最想知道的就是那帖里包了多少钱。她很大一会儿不从灶房走出来,明亮就从屋里出来找她了。
“多少钱?”在院里,明亮问着说,“有我你啥儿都有了,别在乎爹给你多少钱。”
朱颖就笑着:“是存折,我一辈子都花不完。”
到了屋里去,她和公公对了一眼睛,又迅速把目光滑到一边儿。这时候,她就开始像孔家的媳妇样,给桌上的每人都盛了一碗汤,放到大家面跟前。最后去往孔东德面前放着汤碗时,她又把口袋的红帖取出来,在半空晃一晃,大大方方笑着说:“我刚才偷看了,是一张死期大存折,让我一辈子都花不完。”孔明光媳妇脸色先黄了。她走进孔家的礼帖是没有存折的,只在一个帖里包了二百元。就去那半空要抢那红帖看究竟,便把桌角的一个汤碗碰掉到了地面上。汤碗碎成三瓣儿,鸡蛋汤摊流一地儿。在喜帖宴上有碗破盘碎的事,那是最为不祥的,预示着那个人的到来,将会使这个家庭四分五裂呢。
于是间,所有的人便都惊起来,脸都黄起来,只有朱颖为这一碎碗,脸上挂着笑,璀璨红红,像一台戏的朱红幕布样。
三听房
孔家很快就把院里的草房翻盖成了大瓦房。
结婚那一天,炸裂疯狂了。
村长和炸裂最旺钱的朱颖要成亲,明明选村长时还是仇家的,可不久他们成了一家人。有人说,县长是媒人。有人说,镇长是媒人。总之着,这婚姻是炸裂盘古开天之大事。县长和镇长都到了婚礼上,都送了惊人大婚礼。整个炸裂的人,包括那些刘家沟和张家岭的人,没有不送厚礼的。在村头摆了两张收礼桌,就在朱颖那块巨壁石碑下,两个会计为登记各户送礼人的姓名、礼名和钱数,写字累得手腕都肿了。送来的被子、毛毯在孔家两间库房都堆不下。和朱颖在外面做风流打拼的,每个姑娘都从外地赶回来,送的戒指和项链,得用几个竹篮柳筐才能装起来。一整天,炸裂的街巷和胡同里,都来往走动着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她们身上荡的香味儿,让所有炸裂的男人都痴迷和癫狂,让整个世界的鸟雀猫狗都飞在她们头顶跟在身后边。为了宴请送礼的人——和他们的家人们,孔家在村街上能立灶起火的空地方,全都垒了炒菜煮饭的灶。能摆桌子宴宾的,全都摆了耙耧的八仙桌子和从几十里外的镇上饭店借来的圆桌子。婚宴从初六早上日出始,三日不散,单炒菜师傅用掉的味精都有两大桶。酒和烟是从县城用卡车拉回的。那些被买空了烟酒的商店里,店主跺着脚,后悔自家没有多备些烟和酒。直到三天后,黄昏到来时,来的人们都陆续醉着散去后,炸裂的村街上,才渐渐静安下来了,有了往日宁寂的样。
整三日,被热闹吓到村外的牛马,慢慢从村外回来了。
惊恐的鸡鸭鹅,不知从哪又出来回家了,到街上走着走着间,鸡就生了鹅的蛋,鹅就生了鸭的蛋。
黄昏小心翼翼地来到村落里,把往日的平静还给炸裂村,那些准备听房的男孩子,早早已潜在了孔家的院子里,或者早已经把翻墙的梯子靠在了孔家后墙上。在耙耧,谁家的喜日结婚里,没有人去闹房和听房,那是天灾落寞的,说明着这户人家的孤群和索居。听房的如果可以从黄昏听到天大亮,那才是喜庆和热闹。人就早早做好这些准备了,有人藏在孔家厨房的案板下,有人藏在墙角里,有人索性爬在树上躲在一团树叶中。就看见那些和村长当年卸火车的小伙男人们,那些和朱颖在南方和省会风流的女子们,都在洞房进进出出,说说笑笑,不断把村长推到朱颖的身子上,又把朱颖推到村长的怀里去,随之炸开来的笑,暴雨样淋淋打打,把孔家偌大的院落闹翻了。
孔东德自被明亮和朱颖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后,就再也没在人群出现过。
大哥大嫂是为二弟的婚礼忙了一天的,到他们在夜里进了自家的房间后,那些听房的人,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吵闹声,还听见谁打谁的一记耳光声。之后那屋里就寂静如死,和坟墓一样了。
四弟明辉是从城里学校请假回来的。他要作为去迎接嫂子的童男把朱颖从朱家接到孔家里。本就一个村,多也不过半里路,可浩荡的车队却从朱家出发,绕到村外、绕到镇上,锣鼓开道,鞭炮齐鸣,从早上九点出发到十一点,车队才从村外慢慢开回来。在朱颖坐的豪华轿车里,左边是纯童男孔明辉,右边是只有十二岁的纯童女,她被打扮成一个洋娃娃,一路上嘴里都笑着含着糖,一路上都把头靠在朱颖的肩膀上,唯一对朱颖说的话,是我长大也要和你一样到外面世界里,也要和你一样回来嫁个村长和镇长。明辉和朱颖说了很多话。她问了他城里的学习和生活,问他考大学准备考什么学校,还问他:
——“大学毕业还准备回到炸裂吗?”
——“打算找一个啥儿样的工作和对象?”
最后她很郑重地对这个四弟说:“我是你亲嫂,你听我一句话,上了大学就再也别回炸裂来,只要我和你二哥一结婚,炸裂早晚都得毁在你哥和我的手里边。”他不懂嫂的话,扭头看她时,却看见她眼角挂的泪和她手上戴的钻戒一模样,可嘴角上那麻花扭曲的笑,却又让他人心里不寒而栗着。他就那么在婚车上不解地盯着嫂子看,直到嫂子笑着擦了泪,又如姐样在他脸上摸了摸。
这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没有人看到黄昏之后,最该去闹房、听房的弟弟明辉在哪儿。和大哥明光的住屋相对的孔家厢房被翻整一新后,就成了明亮、朱颖的洞房了。满屋满院的红“囍”字,满院满街的红对联,满街满村的大红鞭炮纸,和满村一世界的炮纸火硝味,在月光和夜潮中去了浮闹,变得湿润和静谧。洞房里一点声息都没有。有人把耳朵贴在孔家洞房的后墙上,有人大胆地从树上爬下来,蹑脚走到洞房下,把耳朵贴在窗棂上,当啥儿声息也没听到时,他们惊愕地望着熄灯后的窗,用舌头把窗纸舔出一个手指洞,一个人蹲下来,另外一个踩到那人肩头上,闭左眼,把右眼对准那个手指小洞儿,除却看见一片红色的家具和桌角上将要燃尽的蜡烛外,再就是床上盖着被子睡去的鼓囊和安静。
这个从肩头走下来,换着那个站到肩头上,仍然是除却听到、看到床上彤红的鼓囊和满屋子的安静外,其余一点声息也没有。这当儿,那新婚的床下有着响动了。藏在床下闹房、听房的,在那床下睡了一觉后,慢慢从床下爬出来,失望地看看宽大的婚床上,除了熟睡的新郎和新娘,其余一片宁静着。他从那洞房轻脚绝音地走出来,到院里看看闹房、听房的同伙们,被大家围在正中间,连连问着怎么样?听到新郎、新娘说了啥儿悄悄话?那从床下出来的,啥儿也不说,挣出人群,打开孔家的大门,到门外才对跟来的同伙说了一句话:
“闹腾一天,新郎新娘倒在床上没脱衣服就睡了。”
第二夜,依然如此。
第三夜,当所有听房的孩娃、小伙都深感绝望,对婚房偷窥的渴念,被疲累和无趣挤走后,他们不知道那洞房里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火烧火燎的事。
爱情像天崩地裂一样炸着到来了。
从房倒屋塌后的昏睡中醒过来的孔明亮事后拥着他的妻子朱颖说:
“天呀,天呀,我遇到妖精了!”
朱颖就笑道:“以后你要听这妖精的。”
然后他们又经过了一次余炸之荡动,明亮从床上揉着惺忪的睡眼下了床,知道他腿上的筋腱被女人抽走了,不扶着墙几乎不能从屋里走出来。天是阴霾天,阳光霜在云霾间。打开洞房的屋门时,孔明亮朝天空瞟了一眼睛,却看见他家院子里,几乎站满了和他在铁路上一块卸货的小伙们。他们个个脸上神秘,满是惊羡惊艳的光,眼睛中却又充满着疑问和困惑,而且还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直到明亮走出来,都还把耳朵贴在洞房的窗下墙上听。
孔明亮朝那两个小伙的屁股上各个踹一脚。
那两个小伙弹簧一样跳起来,很委屈地说:“村长,昨儿夜你和嫂子在洞房,连我们家的床都跟着摇晃了。”
人就都围着村长问,到底和朱颖结婚有哪好?有啥儿不一样?村长就原地打着转,把双手搁在胸前对搓着,脸上放着耀眼的光,一连说了三句“了不得!了不得!了不得!”
人就都跟着他原地打转儿,连连不舍地追着问:
“啥儿了不得?”
“和火山爆发样。”
“人会烧死吗?”
“体弱的会被她们活烧死。”
炸裂人就决计要和村长样,要与那些在外风流打拼的姑娘们订婚、结婚了。不计前嫌和老一辈人嗤之以鼻的笑,只要能把外面世界的钱都挣回来。只要她心里是有钱有家的,过去的事就权当没有生发过。就都围着孔明亮,问说以后咋样呢?总不能每天每年都花人家挣的钱。孔明亮就对他的那些同伙兄弟大声说,炸裂村要想真的富起来,要想变成镇子变成城,就不光要靠姑娘们在外面打工挣那风流辛苦钱,还要人人办工厂,家家办工厂,让工厂企业旺得如姑娘们在洞房的疯癫样。
“我历经磨难看透了,”明亮唤着说,“他妈的——这年月,啥儿钱你都可以挣。有钱你就是老爷姑奶奶,没钱你才是孙子和老鼠。有钱镇长、县长都听你的话;没钱镇长、县长就当我们是孙子、重孙子。”他说着和唤着,看村人越来越多了,把他家院落挤满后,就站到一张新婚椅子上,声音更加大起来:“你们都选我当了村长了,让我得了八百二十票,让朱颖只有四百一十票。这票数,刚好比她多一倍——因为这票数,让她想当村长的梦和雨泡一样砰的一下就破了。她甘拜下风了。想嫁给我还到村委会里朝我跪下来,哭得和孩娃一模样。她哭成那样儿——泪人样——我就答应和她订婚结婚了。她就答应一结婚,把外面她的生意全都撤回来。把那些生意全都安营扎寨在咱们炸裂村街上。洗脚屋、理发店、娱乐城,她要在耙耧建成娱乐一条街。让那些有钱人都拥到炸裂来花钱。让他们口袋里装满真金白银来,空空荡荡装一口袋空气回家去。让我们炸裂今年是耙耧山脉的一个村,三年二年就是一个镇,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城——连女人、姑娘都这样爱着炸裂了,为炸裂的富裕豪华不惜身子、名誉、死活了,那我们男人们咋样呢?”唤着和问着,看院里人多得挤不下,不只年轻力壮的小伙都从村里堆过来,老人、孩子、媳妇和女儿们,也都开会一样拥进他家里,屋门前、大门口,全都挤满了炸裂人。孔明亮就索性让人把家里的一张新婚桌子从屋里抬到大门外,完全如在村街开宣誓大会样。他站在红喜桌子上,望着黑压压的村人们,还让那些家里没来人开会的,派人把他们从家里全都叫出来。太阳从云的背面钻出后,村街上明亮而热暖,站着坐着的村人们,全都是一身的骚动和汗粒。他们望着立在红色桌上的新郎倌,像看着一个发光的年轻神佛舞蹈在半空里,听着他嘶哑激越的唤,如雷如鼓响在他们的血脉里。
“姑娘、女人们都已经这样了,炸裂的男人能每天住着人家挣钱盖的房,吃着人家挣钱买的鸡蛋、大肉不动吗?我们要办工厂、开公司——只要能挣钱富起来,你跪着给人磕头也可以,用舌头舔人家皮鞋上的灰土也可以。除了杀人和放火,只要能把钱给挣回来,没有啥儿做不得的事。没有啥儿了不得的事。等炸裂由村改镇了,你们十有八九都是工厂厂长了,公司经理了。都是镇政府的干部了——都是委员和副镇长、这个书记和那个主任的——家家都有大卡车,出门都有小汽车,连到菜市场买菜都推个自行车。早上喝牛奶,晚上炖鸡汤,孩子到幼儿园都是保姆接和送——这就是我孔明亮当村长的理愿和承诺,就是我这几年领带你们去的那方向!我要让你们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要不让炸裂在这几年变成镇,有那县城一样的热闹和繁华,过几年,又选村长了,你们谁也别投我的票!”
“你们把我从村长的位子上拉下来,把所有的痰和口水都吐到我身上。让痰和口水像淹死我媳妇她爹朱庆方样把我也淹死呛死在黏痰里!”
到这儿,明亮嘶着嗓子的唤讲让他喉咙喑哑了,像喉间夹有一把干草般。他低头咳一下,人们就在他的一咳间,掌声响起来,直到天黑那掌声还没息下去。一场掌声整整拍了八个半小时,有很多村人的手掌都拍出了血,把村卫生所的止血药和胶布纱布全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