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号是国父诞辰纪念日,小满最爱热闹,自然不肯错过,一大清早就摩拳擦掌要去玩。中午,盛承志也急急忙忙赶来,原来他被盛老板禁足,铺子关了门,连近在咫尺的街都不能上,几乎憋出病来,只得借口想跟湘湘玩,才哄得盛老板放行。
盛承志做事稳重,笑容好嘴巴甜,奶奶非常喜欢,听说他喜欢吃辣椒炒肉,不放心几个小家伙,亲自上街去称了几斤五花肉,还买了骨头做汤。
留守长沙的胡长宁是第一师范的代表,许久未露脸,今天换上奶奶刚做的毛呢中山装,显得特别精神,奶奶一高兴,又说要做肚丝,还加了好多红辣椒,把胡长宁乐得早上起来一直合不拢嘴。
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盛承志不禁有些惊奇,凑到正在下棋的湘湘和小满面前,在两人面前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你们知不知道岳阳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湘湘有了他就和自己疏远,小满有种心肝宝贝被抢走的难受,对他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弃,劈头给他一巴掌,恨恨道:“你也不想想我姐夫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比你还知道得晚!”
盛承志知道他们经常这么玩闹,也不生气,捂着脑门嘿嘿笑道:“那确实,我说,你们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小满还想打,湘湘看不下去了,捉住他的手腕,怒道:“你打不过我不要欺负承志!”
“过分!你还没嫁呢,胳膊肘就向外拐!”小满气哼哼起身,拔腿就走。难得有同龄人带着玩,又是湘湘的双胞胎兄弟,盛承志对他颇有好感,连忙追上去赔罪,小满也不是真的跟他生气,仗着身高优势揽过他脖子,两个嘀嘀咕咕走了。
湘湘心烦意乱,一把拂乱棋子,湘君突然闪身进来,把一个首饰盒放到她面前,满脸温柔的微笑。湘湘不知如何开口,把首饰盒推回去,凄然一笑,连连摇头。
湘君轻笑出声,把首饰盒又推来,在她面前打开,以从未有过的沉重口吻道:“湘湘,可能就是这两天,你姐夫会跟盛老板商量着把你和承志的事情办好,然后想办法把你们还有小满送走。你不要看你姐夫平时牛皮吹得响,其实出了长沙什么也不是,根本没什么本事,也只能做到这样。出去了,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不管怎么样,这里总是你们的家,鬼子一走,你们就赶快回来!”
湘湘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而出,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头挤出来,“姐姐,我对不起你和姐夫……”
“傻妹子!”湘君哽咽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我知道你们不甘心,可是你也看到了,你姐夫是真心对我好,遇到这种男人是我的福气。湘湘,人心是肉做的,他这么对我们,我没什么回报的,只能生死都跟他一起,如果……如果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们不在了,你答应我,一定要把平安好好带大。”
湘湘哭倒在她怀中,又不敢发出声音惊吓家人,将自己的手生生咬出了血。湘君吓了一跳,连忙去找药箱,回来时身后跟着胡刘氏。看着胡刘氏递上来的小小蓝布包袱,湘湘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两人面前.
纪念会在教育会坪开,时辰尚早,吃完饭胡长宁决定走路去,顺便消食。几人跟着胡长宁出来,盛承志突然轻笑道:“湘湘,能做你家的女婿,真好!”
走在前面的小满和胡长宁听到,不约而同回头,看到两人又勾起了小指,小满从鼻孔里发出嗤笑,胡长宁瞪他一眼,心中一动,突然轻声道:“小满,要不把你和秀秀的事情一起办了,以后出去有个照应。”
小满猛然醒悟过来,顾不上计较秀秀的事情,咬着牙道:“爸爸,我不走!”
胡长宁怒道:“你不走,难道在这里等死!你姐夫不知道花了多少金条才安排好,你难道想让他白费力气!再说,家里只有你一个男孩,你要是有个闪失,你要你妈妈跟奶奶怎么活!”
盛承志连忙赶上来,赔笑道:“是啊,小满哥,我们一起走吧,我爸爸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出去也要好好读书,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
“不走!不走!”小满牛脾气上来,飞奔而去。胡长宁对着他的背影直喘粗气,湘湘拉拉他的衣袖,黯然道:“爸爸,别生气,他是想照顾你们。”
“我自己的儿女,我怎么会不知道!”胡长宁摸摸她的头,怅然而去。
虽然当局口口声声说要举行万人火炬游行,纪念会现场并没有多少人,胡长宁去前排就座,和相识的人招呼打过招呼,连忙加入其他学校代表正在进行的讨论。
然而,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并没出现,大家谈笑风生,却似乎都在避开鬼子这个话题,没一会,每个人都感觉出强颜欢笑的意味,身心愈发疲累,当席市长来到会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昏昏然端坐如山。
“欢迎大家来参加今天的火炬游行。长沙市民走得太快了,所以今天的会议有点冷情,不过没关系嘛,等打跑鬼子,大家还会回来,到时再为国父献上一份大礼。”席市长一句话就讲完了,在大家鼓掌之时,湘湘和小满再也坐不住了,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绕,不知什么时候,许多街道的墙上贴出了日文标语,许多人围着看,指指点点,大家哪里看得懂,听说是日本字,一个个惊慌失措,带着近乎绝望的神情互相打听鬼子有没有进城,鬼子打到哪里,还有人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四处打探,“鬼子难道真的乱杀人,我们不跟他们作对应该没事吧?”
没人能给出回答,也没人愿意听到回答,本来大家都抱着凑热闹的心理而来,看到这些标语,哪里还有心情,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挨到要游行的时候,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两三百人。
三人也不想回家,跟在游行队伍后面东张西望,越走心头越沉重,此时行人稀少,路边的铺子都关门了,以前满街的纸烟摊和卖小吃的小贩也无影无踪,路灯的光影拖得老长老长,更显得凄清。
有些大商号还有人驻守,看见游行队伍经过,都跑出来看热闹,这些大多是小伙计,丝毫没有紧张之感,朝游行队伍大声打招呼,哄笑连连。
经过八角亭时,盛老板老早就在门口张望,正要进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脑子一热,进去抓了根鸡毛掸子就出来了。可怜盛承志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还在兴高采烈跟小满介绍自家的铺子,湘湘看到盛老板,暗道不妙,装作看后面的人,很没骨气地站到小满身后。
当然,小满也不是什么好人,盛承志牛皮吹到一半,鸡毛掸子已经落了下来,惨叫连连。小满脖子一缩,懒得跟他们废话,拉住湘湘就跑,把那倒霉鬼的求救声抛诸脑后,当然,还不忘顺便说两声“活该”。
两人气喘吁吁回来时,胡长宁也刚好进门,好似打了场大仗,肩膀垮了下来,满脸憔悴。一直等候的胡刘氏伸手要扶,他轻轻挡开,拍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反过来安慰道:“你还是去收拾一下,捡些重要的,书也不用带了,都在我脑子里。”胡刘氏默默点头,转身上楼,背脊愈发挺直,让胡长宁莫名心安。
听到平安的笑声,胡长宁循声而去,奶奶正在后面给他洗澡,天气有些冷了,小家伙不肯好好洗,奶奶一边洗一边骂人,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拧上两把,平安也不恼,在盆里扭来扭去,活像条白白胖胖的泥鳅。
看到胡长宁,奶奶仿佛知道他的来意,脸色一沉,三下五除二把平安洗好擦干。胡长宁连忙帮手穿衣服,谁知越帮越忙,奶奶把他一推,终于笑出声来。
平安不知所以然,也咯咯直笑,伸着小手要抱。胡长宁一把举起,差点一头栽倒,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喃喃道:“外孙啊,你到底吃的是什么,怎么长这么胖了!”
奶奶得意地笑,胡长宁把平安放下,让他去找香喷喷的湘湘,平安得令,跌跌撞撞跑远了。
奶奶目送平安走远,埋头洗衣服,冷冰冰道:“不要劝我,要走你们走,我死都要死在长沙!”
胡长宁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上面要把长沙烧光!”
“发神经!”奶奶把衣服往盆子里一砸,低吼道,“哪只蠢猪的命令,长沙这么多人,烧光了我们住哪里,吃什么!”
胡长宁并不接口,自顾自道:“等小薛回来,你去问他吧,就算是为了平安,您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奶奶闷声不吭捡起衣服,每一次都用了真力,恨不得搓出个洞来。胡长宁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始终不知如何开口,悄然叹息。
“奶奶,爸爸说的是真的!”薛君山不声不响来到两人身后,蹲在她身边,哑着嗓子道,“张主席下午接到烧长沙的密电,任务已经派下来,警备司令部主办,我们协办。”
奶奶根本当两人不存在,洗好晾好衣服,径直往前面走。胡长宁和薛君山面面相觑,只得亦步亦趋,奶奶在墙角突然站定,用颤抖的声音道:“别跟,我去收拾东西,再睡一下,晚上你们自己吃!”
两人心头大石落地,胡长宁长吁了口气,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君山苦笑道:“我早就猜到他们有这种想法,就是没想到要自己亲手完成,以后我就是长沙的罪人啊!”
“哪天烧?”胡长宁问完又有些后悔,“不方便说就算了。”
薛君山再也笑不出来,咬牙切齿道:“今天!”
胡长宁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薛君山朝他用力点头,正色道:“我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本来大家都是今天撤退,有奶奶在,我也没有办法。你不要担心,鬼子还在新墙河,离这里还远,明天后天走还来得及,而且我们家墙高,烧不进来,我专门派了人盯着,不怕他们趁火打劫。”
胡长宁苦笑道:“还好是新墙河,不是新河,不然我们长翅膀都飞不走了!”
两条河只有一字之差,新墙河在岳阳南面,离长沙有两三百里,新河就在长沙北面郊区,只有十里路。
“还好是新墙河。”薛君山随口接了一句,脑海中闪过今天开会时众人凝重的面色,只觉心一点点揪紧,即使自己勉力支撑,也无力回天。
两人都沉默下来,沿着墙走了一圈,真正让胡长宁吃了定心丸的是墙边的几个大水缸,现在都是满满当当,一有险情,应该能应付过去。
小满蹑手蹑脚跟在两人身后走了一会,抿着嘴回到房间,往箱子里塞了几套衣服,提着箱子来到湘湘房间,看到湘湘床榻上塞得满满的箱子,又抿了抿嘴,对湘湘询问的眼神视若无睹,径直从衣柜里拿出几件好衣服塞进自己箱子里,把两个箱子合上掂了掂,朝她用力挤出笑脸。
吃过简单的晚饭,众人急急忙忙收拾东西,把箱子一个个放在院子里。大门突然被人砸得砰砰直响,湘湘拉开门,两个穿着黑衣的汉子猛冲进来,为首一人径直走到胡长宁面前,抱拳道:“胡先生,我们是受薛副处长之托护送你们的,快走吧!”
胡长宁黯然道:“能不能再接两个人?”
那人冷哼一声,提上一个箱子大步流星往外走,湘湘突然讷讷道:“还有盛承志和他爸爸!”
那人脚步一顿,冷冷道:“小姐,现在车子紧张,我们只拨得出两台,刚好坐你们一家!”
胡刘氏“啊”了一声,突然捂着脸嘤嘤哭泣,奶奶把平安塞到湘君手里,转头就往家里走,一字一顿道:“你们挤一挤刚好,把明翰和秀秀接上吧!”
湘君轻叹一声,把平安放到胡长宁手里,走过去扶住奶奶,头也不回道:“我要等君山,本来也没打算走。”
小平安连连被人“抛弃”,呜呜直哭,胡长宁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苦笑一声,对那人抱拳道:“这位兄弟,我们也不走了,人老了,跑来跑去没意思,麻烦你们把几个孩子送走吧。”
那人怒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一天要送那么多人,没你们这么啰嗦的,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把公私建筑统统烧光,完不成任务的军法从事,马上戒严了,再不走就等死吧!”
小满突然笑起来,“大哥,你们先去送别人吧,反正鬼子还远,我们明天走也行啊!”
那人丢下箱子掉头就走,胡长宁正要叫回来,小满挡在他面前,以从未有过的郑重低声道:“爸爸,你别赶我走,我是你的儿子,你们要是有什么事,我肯定会一世良心不安!”
胡长宁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拖曳着脚步走到客厅,准备给盛家拨电话。电话没法通,他拿着电话发了老大一会呆,小满连忙把电话接过去挂好,嘻嘻笑道:“爸爸,舍不得宝贝女儿啊,我反正跟她长得差不多,以后我把头发留长就行了!”
胡长宁劈头打下去,“我只生了你一个带把的,想做女人,打死你!”
反正事已至此,担心也没什么用,湘湘突然想开了,扑哧笑出声来,一个劲往胡刘氏身边凑,把“妈妈”两个字叫得缠绵婉转,余韵悠长,小满不甘示弱,也凑上来想争宠,到底一个大男人叫不出来,恼羞成怒,以猛虎下山之势猛扑过去,和湘湘战成一团。
两人都是花拳绣腿,只是嚷嚷得厉害,大家都跑到客厅里来看热闹,平安也想加入,在旁边绕来绕去,急得嗷嗷直叫。
奶奶第一次觉得两人的打闹如此好笑,也不去拉平安,默默坐到一旁的小凳上,在笑声中微微低头,让一大颗泪没入尘土。
虽然表面笑容如常,其实谁心里也没底,谁也不想离开家人,大家都聚在客厅,胡长宁很有兴致地把平安抱在怀里讲故事,小家伙听不出个所以然,没坐一会就坐不住了,伸着小手要湘湘抱,到湘湘怀里老实了一点,玩着她脖子上的项链,一会就昏昏欲睡。
很快,薛君山派人送信来了,说是明天早上才烧,让三姐弟轮班守着,一是注意听警报,二是看天心阁方向的动静。湘君把小平安送到房间睡下,泡了一壶香喷喷的龙井,把箱子工工整整排在门口。几人看着她的动作,愣怔无语,良久,胡刘氏突然幽幽叹道:“不知道明翰和秀秀他们怎样了。”
奶奶仿佛在跟自己怄气,垂着头闷闷道:“这次一定要把我大孙子的事情办好,要不然死都不安心!”
“奶奶!”湘湘和小满同时发出抗议,奶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朝两人摆摆手,摇摇晃晃进了房间,不过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关门。
客厅的落地钟滴答滴答,众人度日如年,谁也不想开口。湘湘老实不客气地把小满的大腿拨弄过来,舒舒服服枕着睡觉,小满也不跟她计较,将她的长发绕在指间,思绪不知不觉飘远,满脸哀伤。
紧张了一天,湘湘很快沉沉入睡,湘君拿了件棉袍过来给她盖上,小满轻声道:“爸爸,湘湘明天还是后天走?”
“明天,吃完饭就走!”胡长宁的话一出,发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连忙笑道,“这是喜事,明天不准哭哭啼啼,省得她放不下!”
小满点头道:“我一个人去送就好,明天顺便把表哥和秀秀接过来,一家人在一起也放心些!”
众人又沉默下来,小满察觉有些不妥,低头一看,才发现早已睡去的湘湘眼角湿漉漉的,心头一阵绞痛,以无比轻柔的手势遮住她的眼睛。
知道是明天早晨的事情,湘君不敢说放心,倒是偷偷松了口气,一直提心吊胆,如今已经非走不可,能跟家人在一起,能躲一时也算老天有眼。
回忆像脱缰的野马,一放出去就无法拽回,明知现在不合时宜,她却突然想起和薛君山的洞房花烛夜,他脱了衣裳,壮硕的身上满布伤痕,最深的那道在胸口,衬得他一张黑脸更显得狰狞。
发现她的惧怕,他笑不可抑,突然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道深深的伤痕上,一字一顿道:“你以后好好跟我过日子,我不会亏待你们!”
明明面孔那么狰狞,对她说话却如同孩童,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最初的巧取豪夺只是一场梦。她这从未遇过这样的鲁莽的男人,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却在他给的疼痛中清醒。这个恐怖的男人,将是自己共度一生的人,那一刻,她只有满心的绝望,如果不是怕再次连累家人,她甚至想一死了之。
然而,他果然做到了!他包揽下所有吃穿用度,把她的亲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倾尽所有为湘湘和小满铺平道路,却从未想过自己。
他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却慢慢了解,他从小调皮捣蛋,为父亲不容,十二三岁就从汉寿老家出来闯荡,深深期待一个家,当初在街头和她的偶遇,就成了引发一切的契机。
她爬上楼,默默看着南方的天空,此时此刻,那方墨色沉沉,平静如常。
再给他生个孩子,他还会不会像上次那样紧张得发狂?要是生个女儿,他会不会嫌麻烦?要是生对双胞胎,那家伙只怕……想到这,她摸摸尚且平坦的腹部,仰起头,在恐怖的静寂里轻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