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薛君山在长沙也算有头有脸,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盛老板就是长沙天福绸庄的第三代掌门人,相传其祖父与曾国藩颇有渊源,当年在长沙很有名望。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盛老板的父亲是独子,受了姨太太的蛊惑,偷偷吸食□□,盛老爷子对他失望透顶,一手将盛老板培养出来,才不至于让绸庄败落。不过,在盛家诸事不顺之时,长沙各家绸庄纷纷崛起,涌现出八大家,八大家以大盛绸庄为首,而盛家老字号天福绸庄竟被挤出八大家,幸亏盛老板勉力维持,才不至于被打垮。
薛君山知道湘湘的个性,自然不会让她受委屈,盛家大儿子死在战乱中,小儿子承志就是唯一的传人,其他家族虽然生意做得大,但都是关系错综复杂,而且那些女人争权夺利多年,都是成了精的主,湘湘哪里斗得过。不过,真正让他下决心的是盛承志的早熟,为了让盛承志早日继承家业,盛老板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他聪明伶俐,学得很快,小小年纪已经能独当一面,而且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比起湘湘那个炮仗脾气,不知好上多少倍。
盛家父子看过湘湘,都十分满意,此时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回去准备了丰厚的聘礼,第二天就吹吹打打上门了,两家的事草草定了下来,去玉楼东好好吃了一顿,大家都似乎松了口气。不过,湘湘又钻了牛角尖,觉得一家人都急着把自己赶出家门,这个家真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第三天,盛承志又上门了,这次是收到父亲的指示,邀请湘湘回家参观。看着湘湘恹恹的神情,小满放心不下,准备跟着去,还没走出门就被奶奶一顿笤帚打了回来。
盛承志看得好笑,拉拉湘湘的袖子,附耳道:“奶奶打不打你?”
盛家人皮相都不错,也难怪盛老板进门的时候几人误会。盛承志虽然年纪比湘湘小两岁多,个子已经比她还高,加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无端端就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影子,湘湘想起跟他的关系,心乱如麻,红着脸低声道:“连我爸爸她都打,你说呢?”
秋日明晃晃的光线里,她脸上似乎覆盖着一层细细柔柔的沙,又似乎蒙着一层轻轻淡淡的纱,还像铺子里最华丽的缎子,流光溢彩。盛承志倒也知道这位姐姐好看,加上孤单长大,渴望找个玩伴,对于爸爸的决定一百个乐意,心里像喝了蜜一样,下意识地捉住她柔软的手,湘湘微微挣了挣,盛承志哪里肯放,朝她嬉笑道:“以后我一定好好对你,像我爸爸对我妈妈一样!”
从家人闲谈里,湘湘知道他母亲早逝,父亲深爱妻子,再未续弦,一手将两人带大,也对其父深为敬重,听他这么一说,心头酸疼得厉害,朝他挤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倒是再没有挣开。
盛承志心头怦怦直跳,秋高气爽的天气出了一身大汗,走路更加沉稳,愈发显得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比起那个猴子脾性的小满不知道好多少倍,让湘湘越看越喜欢。
两人拉着手上了车,湘湘难以忍受这种尴尬气氛,扭头看向窗外,盛承志还没看够自己的漂亮姐姐,挤在她身边尽情观赏,笑得近乎痴呆。
湘湘只觉浑身都烧起来,看到窗外成群结队的人,顾左右而言他,“城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人?”
盛承志终于挪开目光看向窗外,拧紧了眉头,透露出不合年纪的肃然。司机叹了口气,“鬼子已经打过来了,听说正在打岳阳,只怕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你去看看火车站,现在已经乱套了,伤兵源源不断,车根本开不出去,满地都是人。最可怜的是那些伤兵,人手不够,又缺医少药,好多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太惨了!”
大家都沉默下来,盛承志轻声道:“别怕,到时候我带你去国外避避,爸爸说在美国有朋友。”
司机欲言又止,湘湘心头一动,手上紧了紧,盛承志得到回应,立刻将她的手紧紧捉住,笑容又起。
八角亭也是一团混乱,各家各户门口都围满了人,把货物抬上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汽车、板车,连独轮车都来凑热闹,眼看没办法进去,盛承志和湘湘早早下车,一路招呼着往自己家的铺子走。
看到两人手拉手过来,众人开始起哄,将两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戏弄,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羞红了脸直躲,好在盛承志见惯了大场面,把湘湘护在身后,架势十足地高高抱拳道:“我们刚刚定亲,大家别急,成亲的时候再请喝喜酒!”
众人哄堂大笑,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拍拍他肩膀道:“小老板,急的是你吧,刚定亲就手拉手带回来,生小孩可不是拉拉手就行的,快要你家姐姐喊声叔叔,叔叔好好教你们!”
盛承志生怕湘湘生气,慌忙捉住她的手讪笑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家行行好,高抬贵手,等生了小孩我一定提公鸡去各家各户报喜。”
一个白胡子老人一个烟袋锅子敲在他头上,笑骂道:“都说你聪明,怎么这都不懂,我们又不是你岳父,要你公鸡做什么,还不快回去,你爸爸等好久了!”
有白胡子老人开路,众人这才放过他们,回去各自忙活。白胡子老人正色道:“承志,局势这么紧张,你们怎么还不把货搬走,趁着现在有人帮忙,赶快搬到乡里去,城里太不安全了!”
盛承志赔笑道:“谢谢刘大爷,我回去跟爸爸再商量一下。”
刘大爷瞪他一眼,上下打量着湘湘,脸上笑开了花,“什么事都不急,讨媳妇就跟火烧屁股一样,赶快生个小孩出来给我玩,不然我见你一次敲你一次!”
想起未来的“悲惨”前景,盛承志一张脸立刻垮了下来,转头看了看湘湘,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拽住她袖子。还好,湘湘并没有生气,朝他嫣然一笑,悄然把自己的手塞入他手心。
街上店铺大部分都关了门,几家开着的也在搬运货物,现在随时小命不保,赚不赚钱已经并不重要。奶奶小时候经常带双胞胎来八角亭,一是采买东西,一是炫耀一下自家的双胞胎宝贝,湘湘看过这条街的繁华,不禁有些黯然,盛承志也是玲珑心肝,拉着她的手悄悄紧了紧,认真道:“别怕,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会回来,但是也许已经白发苍苍,或者客死他乡。湘湘突然莫名伤感,对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有了怀疑,自己的家在这里,根在这里,即使出国逃避,这一切如何放得下?
见她又是满脸愁容,盛承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盛老板开门做生意讲究笑脸迎人,最忌讳愁眉苦脸,何况今天是她第一天上门,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盛承志不敢想下去,强打精神,凑到她耳边用唱花鼓戏的调调笑道:“你莫愁,你莫慌,万事我都有主张,不少你的吃,不少你的穿,生一堆小孩把你烦……”
跟他接触了两天,湘湘再不会把他当小孩子,但也还不至于爱上他。不过,想起这就是要相伴一生的人,她心中有些奇妙的情感悄然破土而出,众人劝她的时候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她所看到的事实也是如此,妈妈比爸爸大了三四岁,把爸爸照顾得妥妥当当,而她未见过的爷爷也比奶奶小两岁,到头来支撑全家的还不是奶奶一人,如果她嫁给他……胡思乱想间,她踢到什么东西,脚下一个趔趄,盛承志眼明手快,将她稳稳当当接到自己怀里,街上哄笑声又起,还有人拼命打口哨,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目光闪避,手却没有松开。
远处突然平地响起一声惊雷,“兔崽子,你还不快点回来!”
两人慌忙松开手,盛承志闪身挡在她面前,对飞奔而至的盛老板笑道:“爸爸,我们把货搬到乡里去吧,城里太不安全了,趁着现在人手还够,我们的货两三天搬完了,铺子关一阵子也行,我正好跟湘湘去玩。”
盛老板忍住火气,冷哼道:“你就知道玩,又不读书,又不管铺子,都不知道你想做什么!都到这时候了,你也该收收心,以后把盛家这摊子接下来!”
盛承志耷拉着脑袋,全然没了刚才的精神劲头,湘湘抿嘴一笑,悄悄扯扯他袖子,盛承志收到这无言的安慰,仿佛漂流许久的小舟找到港湾,顺手捉住她的手,朝她粲然而笑。
他的眼睛很亮,情意很真,一笑起来仿佛所有的星星都落了进去,让人挪不开视线。湘湘第一次见到这般漂亮的眼睛,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比他大的事实,生怕被他小瞧了去,梗着脖子瞪他,不知不觉满脸染成嫣红。
盛老板眼睁睁看着这小儿女在面前眉来眼去,虽然有些愤懑,心中到底还是欢喜,大步流星朝天福绸庄走去,两人拉拉扯扯跟上,盛老板脚步一顿,回头看看两人,摇摇头,终于露出灿烂笑容。
天福绸庄门面只开了一半,铺子里空无一人,伙计们走得干干净净。盛老板连叫了两声,帮佣的李婆婆才从厨房跑出来,笑吟吟道:“老板,什么时候开饭?”
盛老板交代一声,引着两人来到后院一个小小的房间,就着微弱的光亮点亮油灯,撩开长衫下摆跪在正中。眼睛习惯黑暗后,湘湘才发现这是一个供奉祖先的地方,一抬头,前方全是牌位,还没等她看明白,盛承志已经拉着她跪下来,颤声道:“爷爷奶奶、妈妈、哥哥,我带湘湘来看你们了,你们看她好不好看?”
湘湘醒悟过来,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的声音还在回响,盛老板突然厉声道:“你自己看看,盛家还剩了几个!”
盛承志浑身一震,哽咽道:“爸爸,你不用说,我知道的,盛家只剩我们两个,我一定会好好经营,不会让绸缎庄垮了,更不会断了香火!”
盛老板满脸黯然道:“你知道就好,不要跟外头那些人掺和,他们命贱,每个都是一大家子,死他一个两个也不至于没人继承家业,再说也没什么家业可以继承。我们盛家不一样,家大业大,人丁单薄,稍有闪失就能万劫不复,而我盛天富就是天大的罪人!”
也许是这屋子的气氛太阴森,也许是他的话太沉重,湘湘几乎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将身体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一切。
“听说你不喜欢打仗,不喜欢跟着其他学生闹事,是吧?”对着自己选定的新儿媳,盛老板的脸色还是和缓许多。
湘湘连连点头,轻声道:“鬼子打过来了,我真的很害怕,想赶紧走。”
盛老板正中下怀,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根据自己多年经验,觉得这个女子值得信任,压低声音道:“没错,我也是这个意思,这里的生意我来看,你们赶快成亲,在鬼子打过来之前离开长沙。”
他长长吁了口气,笑得无比凄楚,“等你们回来,只怕我都做爷爷了,钱的方面你们不用管,我会安排好。你呢,别的也不要想,赶快跟盛家生个带把的,双胞胎最好!”说完,他仿佛看到两个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家伙的景象,自顾自笑起来。
感受到他的好心情,盛承志悄悄松了口气,想把他扶起来。盛老板用力打开他,含笑斜他一眼,“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要你扶什么!以后对你妻子好点,胡十奶奶我老早就听说过,是个能干人,他们胡家出来的姑娘我信得过,以后盛家就指望她了!”
两人相视而笑,盛承志连忙扶起湘湘,跟盛老板招呼一声,乐呵呵牵着她往外走,盛老板目送两人的背影远走,回头又跪了下来,满面悲怆。
带着几分得意,盛承志带湘湘参观了整个绸缎庄,这里前面是铺子,后面住人,中间有个小小的天井,菊花开得正好,香气四溢。
胡家有奶奶在,所有花都没存留之地,全换上了菜,看到这么多花盆,湘湘暗暗欢喜,蹲在一朵盛放的墨菊前,托着那硕大的花左看右看。盛承志嘿嘿直笑,顺势蹲在她身边,捞起长长而弯曲的花瓣去挠她鼻子。
湘湘鼻子耸了耸,朝他做个大大的鬼脸,盛承志从来没见过她这调皮的一面,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呆了半晌,突然贼笑两声,附耳道:“堂客,你别告密,我以后经常带你出去玩!”
虽然名分已定,这两个字还是有些刺耳,湘湘暗自磨牙,将花拉到面前,瞄准他的脸弹了回去。花中仍有水,盛承志满脸狼狈,嗷呜一声,扑上去报仇。湘湘和小满斗了十多年,早就锻炼出敏捷身手,怎么可能被他捉到,在花盆之间绕来绕去,还信手拿出手帕在他面前扬啊扬,简直就像在逗猫玩。
这只“猫”被盛老板看得死紧,从小到大哪里有过跟同龄人玩耍的机会,脾气也不算好,追了一会就炸了毛,满脸涨得通红。
这可不是小满,随便怎么闹都会让她,湘湘见势不妙,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笑眯眯道:“不跑了,我好累啊!”
她的笑容太美,她的声音真温柔,盛承志满肚子气烟消云散,又有些落不下面子,抢过手帕想砸到地上,见她满头是汗,心中一软,轻轻抬头,如对待一个绝世珍宝,一点一点为她擦拭。
湘湘满脸羞赧,撇开脸看着一朵盛开的白菊,待他的手久久停在自己面上,轻轻嗯了一声,提醒他的唐突。
盛老板躲在暗处含笑看了一场小儿女嬉笑追逐的好戏,脸色忽而黯然,拖曳着脚步回到厢房,在祖先牌位前长跪不起,低低悲泣。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政府发出撤离的动员令,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公馆请的帮佣都被子女接回乡下,家里更加安静,而胡刘氏也恢复原来的忙碌,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
早晨起来,奶奶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听到后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定定看着一片枯黄的叶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脚步愈发沉重。
门吱呀一声开了,薛君山拖曳着脚步走进来,显然许久没睡好,满脸灰败。奶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去,拉着他急吼吼道:“君山,到底怎么样?日本鬼子打到哪里了?我们能打赢吗?你在忙什么,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在房间门口沙发上迷糊的湘君听到动静,拉开虚掩的门猛冲出来,又不敢在此时搅乱他的心神,犹如定在台阶上,咬了咬唇,向他挤出一个灿烂笑脸。
薛君山无从应对奶奶的发问,和湘君四目相对,无声地笑,大步流星上前把她打横抱起,闪进房间一头栽进沙发,将脸贴在她胸前,一句话都没说就沉沉入睡。
湘君轻轻把他放下,端着盆子打来热水,绞好毛巾,用无比轻柔的手势为他擦干净,又拿着刮胡刀过来,把他的脸清理出来。他满脸胡子的时候根本不能看,简直跟土匪恶霸差不多,即使清理干净也是黑无常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吓人,然而,湘君从来没有像现在感觉平静和安全,也第一次觉得他实在是好看,嘴角一弯,把冰冷的唇轻轻落在他唇上,猛然想起,这是婚后第一次主动亲他,虽然有莫名的羞赧,还是不忍心放弃,一点点挪过去,直到他唇上嘴角所有地方都亲遍。
梦乡里,薛君山咧了咧嘴,笑得像个傻子。
湘君发了一会呆,脸色一红,赶紧去端了热水过来,为他把鞋子脱下,被那臭气熏得差点窒息,打开门透透气,又满脸笑容闪进来,打上香皂给他洗脚,一连洗了三遍才收工。
即使动静这么大,薛君山仍然未醒,也难怪他累成这样,到处都是一团混乱,他要安排人员疏散,要调派人员维持秩序,要照顾富商巨贾和官老爷,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
湘湘在门缝里看了一会,恹恹地回到床上,从枕头下拿出手表捧在手心,看着指针一格格移动,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门响了,小满闪身而入,径直坐在床榻上,两人好些天没这么亲密,竟都有些尴尬,小满挪开视线,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太过分了,有了小男人就不理我!”
湘湘不知该说什么,直接给他一个响亮的爆栗,小满捂着脑门惨叫一声,两人相视而笑,湘湘把小满拎到床上,靠在他背上沉默不语。
感觉到自己背心湿了大块,小满反手摸摸她的头,轻声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无人回答,湿的范围悄然扩大。
小满轻叹一声,也不去管她,将手表捧在手心,仿佛第一次认识这玩意,盯着指针数数,数到五十的时候,湘湘突然把脸在他背上蹭干净,嬉笑道:“哥,跟我们一起走吧!”她顿了顿,又急急忙忙道:“姐夫也是这个意思!”
小满歪着头想了想,苦笑道:“傻瓜,你自己想想,姐夫一忙起来就是好几天不归家,如果我走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半个出力的都没有,要真有什么事该怎么办?”
湘湘撇撇嘴道:“真奇怪,湘水来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湘潭老家有房子住,奶奶怎么不肯答应,害得湘水孤伶伶回去,只怕少不了一顿家法,好可怜!”
除了奶奶的记仇和犟脾气,小满哪里想得出别的解释,笑道:“你跟你男人怎么样了,天天泡在一起,就是没感情也泡发了!”
在小满面前,湘湘根本不用遮遮掩掩,理直气壮道:“怎么样,我就喜欢他,他比你好看多了!”
小满怪叫一声,掐着她脖子拼命摇晃。奶奶拖上晾衣杆气势汹汹杀进来,见这阵仗,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朝小满劈头盖脸打去,“兔崽子,敢掐死我乖孙女,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电话突然催命般响起,守在薛君山身边打盹的湘君猛地惊醒,正要推醒他,薛君山突然惊叫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扑过去接了电话,没听两句,身体竟悄然战栗。
电话已经发出嘟嘟的声音,薛君山仍然拿着电话,仿佛中了定身咒。湘君看出端倪,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步步挪过去,从他手中拿过电话挂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敢说,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胸膛。
下一秒,她被人死死勒在怀中,她第一次知道,他的手臂竟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仿佛能把她的骨肉揉碎。
“岳阳沦陷了!”
他的声音仿佛晴天霹雳,让她脑中轰隆隆地响,浑身近乎瘫软。
恍惚间,她还想问个究竟,落在面颊的一大颗泪立时让她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事已至此,也没有问的必要了,她强自镇定心神,轻轻为他擦擦眼睛,一句话在心中绕了又绕,终于冲出喉咙,“我要跟你一起!”
薛君山浑身一震,几乎嚎啕痛哭,连忙憋住一口气,死死将她按在怀里,恨不得让她成为自己胸口的一部分,永远不离不弃。
“我去收拾一下,早点把大家送走,你去洗个澡,臭死了!”湘君仍然在笑,轻轻捶在他胸膛,他也露出笑容,在她脸上蹭来蹭去,“臭死你臭死你!”
两人仿佛心意相通,相视而笑,见他仍然没有动作,湘君只得亲自动手一颗一颗给他解开扣子,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深深吻了一记,颤声道:“我喜欢你,你要记得啊!”
“都老夫老妻了,说这个做什么!”湘君扑哧笑出声来,把他推进浴室,一直强忍的泪终于潸然而下。
湘君走出房间,和院子里忙碌的胡刘氏的目光对上,脚步踉跄,朝她狂奔而去。胡刘氏心头一紧,张开双臂把她接住,焦急地盯着她的眼睛。
湘君压低声音道:“妈,快去收拾东西,鬼子打下岳阳了,很快就来了!”
胡刘氏顿觉天旋地转,深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往楼上走,湘君紧走两步赶上她,拉着她的手臂想叮嘱几句,胡刘氏苦笑道:“不要说,我心里有数。”
湘君缓缓把手放开,听到薛君山在房间里嚷嚷,连忙跑了回去,胡刘氏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满心迷茫。
胡长宁到处转了转,慢腾腾踱回来,疾走两步把她扶起,两人交换一个眼色,胡长宁搀扶着她往楼上走,长叹道:“妈不走,我们怎么走得掉,赶快把湘湘的事情办了,要小满送两人离开这里,他们两个保住,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胡刘氏哽咽道:“我再去劝劝妈,她一直都听我的。”
胡长宁摇摇头,苦笑道:“别劝了,你不知道大伯当年是怎么对她的,差点动用家法把她沉塘,要不是后来你生了对龙凤胎,大伯兴奋过度,不停派人送东西来,帮我们度过不少难关,她死都不会跟胡家有来往。”
胡刘氏叹了又叹,两人沉默着走进书房,胡长宁负手走到大书柜前,也不拿书,一本本看过去,仿佛在跟它们做最后的告别,满脸凄然。
胡刘氏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手提箱,把箱子里的两本书拿出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胡长宁愣住了,探头看了看,颔首笑道:“你都收拾好了,手脚真快!”
“你以为都像你不管事!”胡刘氏啐他一口。
要是往常,胡长宁又要扯出一连串的之乎者也,不过,今天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目光近乎定在她脸上。胡刘氏被他看得发慌,摸摸自己的脸,胡长宁突然笑起来,拉住她粗糙的手,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声音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你真是……”胡刘氏话刚出口,已然泣不成声。
时间过得飞快,一家人忙忙碌碌,天很快就黑了。伙计都回去了,盛承志要看铺子,今天并没有来找她玩,湘湘也知道局势如何紧张,只得收拾忐忑心情,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薛君山洗完澡又出门了,奶奶不知道发了什么狠劲,在厨房忙了一整天,一个人硬是张罗出丰盛晚餐,简直就是办酒席,除了肉丸子,还有湘湘最爱吃的莲子羹,胡长宁下酒的肚丝,而且一改过去的吝啬计较,每一碗都堆得满满的,湘湘和小满偷了好几个肉丸子也没骂人。
饭菜做好,一家人齐聚在客厅,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眸中都有浓浓的哀愁,只有刚刚睡醒的平安不知人间疾苦,在饭桌边绕来绕去,口水横流。
听到电话铃响,湘君慌忙冲去接听,嗯了两声,放下电话,对上几道灼人的目光,强笑道:“君山说有两个朋友要来吃饭。”
“吃饭啦吃饭啦!”平安终于等到这句话,抱着自己的小板凳坐下来,眼巴巴看着众人。刻意的大笑声里,胡刘氏赶紧进去拿碗筷,奶奶哄孩子,胡长宁捧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湘君进房间换衣裳,而湘湘和小满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互相使个眼色,悄悄挪到院中梧桐树下,跟小时候一般,背靠着背,仰望黑沉沉的苍穹。
“小满,我们一起出生真好,小时候你偷偷去湘江玩水,我突然就心里恐慌,最后还尖叫出来……”
“是,那次我差点淹死,还是表哥及时找过去把我救起来。”小满嬉皮笑脸道,“要不是你,我这顿打可跑不了!”
“还说,每次你挨打,我都要陪着疼,以前爸爸还老以为我护着你,那时候我真想掐死你算了,你就不能老实点!”
“可怜哦……”小满拖着长长的尾音笑,并没有听出丝毫同情之意,湘湘有些气苦,捞过他的手准备狠狠咬一口,想想又放弃了,把脸挨进他手心,笑得无比凄然。
小满轻叹一声,正色道:“你在外头要自己保重,别逞强,你那小男人也是吃不得亏的主,你让着他一点。”
他突然抿嘴一笑,凑近她耳朵道:“别以为只有你倒霉,我比你还倒霉,每次你来女人家那个事,我都要难受几天。”
湘湘恼羞成怒,扑上去掐他脖子,两人久未斗法,都是手脚发痒,心头蠢动,下手再没客气之说,顿时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小满耳朵尖,听到隐约的车声,疏于防范,被湘湘按在地上一顿猛捶。
湘湘出了气,正要大笑三声嘲笑这个手下败将,猛一抬头,薛君山横眉怒目,徐权口歪眼斜,而正中间那个好整以暇看戏的高个子英俊军官,不是顾清明是哪个!
湘湘惨叫一声,落荒而逃。小满觉得丢了面子,一个扫堂腿过去,把她绊倒在地,这回她也顾不上脸面,就地爬过来,还想报仇雪恨,薛君山怒吼一声,一手拎住一个提到后面,要湘君拿了两块洗衣板来,干脆利落地分配给两人,还不解恨,又各踹一脚逼他们跪下,这才把两位客人带进来。
被两个小鬼一搅和,大家凝重的面色终于和缓,胡长宁满脸尴尬的笑,把客人引到饭桌,奶奶怕平安闹,正要带他离开,被徐权笑着制止,顾清明探头探脑往后看了看,竟以玩笑的语气跟两人讲情,薛君山还当自己请错了人,狐疑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到底还是要给他这个面子,把两人唤来吃饭。
湘湘和小满灰溜溜出来,徐权忍俊不禁道:“小姑娘,马上要嫁人了,你这样子可不行,那盛老板要知道你欺负他独苗,不会找你拼命啊!”
顾清明微微一愣,刚要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湘湘,半路又硬生生收回,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胡家的人看着这对冤家胡闹长大,知道两人雷声大雨点小,越打感情越好,也懒得去管,没想到被外人看了好戏,都有些讪讪的,薛君山赔笑道:“大家愣着做什么,赶快坐赶快坐!”
薛君山一落座,斜眼看向胡长宁,胡长宁不情不愿转身,匆匆走进储藏室。原来胡长宁好喝两口,家里凡事不问,只掌管两个大权,一个是书,一个就是酒。
薛君山知道胡长宁的脾气,暗中踢了小满一脚,笑眯眯道:“我们辛苦了好久,让爸爸拿点好酒来。”
小满立刻蹦起来,一溜烟冲进储藏室,果然看到胡长宁手执两瓶酒,举棋不定。小满扑哧一笑,夺过胡长宁最不喜欢的洋酒,挠挠脑袋,又作势放下来,胡长宁生怕他打别的主意,慌忙抱起一瓶绵竹大曲往外走,小满拽住他的衣袖,胡长宁为了保住自己的宝贝,什么风度都顾不上了,甩开他恶狠狠道:“这些当官的就会享福,让鬼子一口气打到这里来,不给他们喝,就是砸了也不给!”
小满闷头大笑,指着洋酒神神秘秘道:“那是留过洋的,用这个打发就行了,好酒你自己留着喝吧。”
胡长宁放下心来,把自己的宝贝放好,见小满还是嬉皮笑脸等着,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抢过洋酒急匆匆出门。
薛君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眼看到洋酒,露出果不其然的淡定笑容,招呼大家喝酒。
徐权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连连夸奖奶奶的好手艺。出乎意料,顾清明并不挑剔,也能吃辣,一改上次那副冷脸,赞不绝口。
奶奶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好手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薛君山悔得肠子都青了,知道奶奶要大展手脚,今天送走蒋委员长和何应钦一行,得意洋洋之余,随口跟徐权提了一下,没想到这个饕餮自己吃还不够,还要带一个讨厌的人来,真是有苦难言。
一顿饭热热闹闹结束了,除了湘湘和小满,大家都吃得很饱,由胡长宁提议,上楼到小茶室泡茶赏月。
茶是今年的君山银针,泡出来茶色杏黄明亮,根根茶叶犹如标枪剑戟,着实壮观。顾清明啧啧称叹,抱着杯子左看右看,脸上满是讨人喜欢的好奇之色。大家解开心结,幡然醒悟,脱去军装,这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玩心和童心同样未泯。
一个为了难得拿出来的君山银针,一个为了奶奶做的美味点心,湘湘和小满硬着头皮来陪客,见到顾清明另外一面,都坐在远处的角落看直了眼。顾清明有所察觉,冲昏暗光线里的湘湘挤挤眼睛,勾着嘴角无声地笑。
湘湘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几乎缩成一个小小的蜗牛。小满拧着眉头看来看去,突然有不好的预感,顿时食不知味,坐立不安。
紧绷了多日,难得有一天放松,言谈间,众人不约而同避开时事,胡长宁从君山银针的历史扯起,旁征博引,滔滔不绝,顾清明是书香世家,也不时插上两句,只有徐权和薛君山两员跟听天书一般,在一旁只能干瞪眼。
花盆里的花寥寥,大部分种上了葱蒜辣椒,湘湘的目光像两只慌乱的兔子,在各个花盆上亡命逃奔,顾清明追了一会,暗暗好笑,打趣道:“奶奶真会过日子,种了这么多好东西。胡先生,以后如果没饭吃,可不可以到您家里来叨扰?”
胡长宁笑道:“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当然欢迎!”
小满忍无可忍,狠狠抓在湘湘的手腕,拉着她贴着墙角往外溜。顾清明自然瞧见,欲言又止,用杯子遮了半边脸,笑得杯中的水差点溅出来。
今天的顾清明跟前些天简直是判若两人,薛君山满腹狐疑,向徐权递去询问的眼神,徐权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薛君山瞥见偷溜走的双胞胎,脑中灵光一现,捕捉到模糊的念头,心中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