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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到毛毛奶声奶气的声音,湘湘脚步一顿,抿着嘴笑了笑,将短发捋在耳后,轻手轻脚推开虚掩的门,准备吓他们一跳,不过门后突然冒出一张鬼面,倒把她吓得惨叫连天。

    毛毛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板凳上,抱着一本《三字经》冲门后严肃地叹了口气,哼哼唧唧道:“小姨,你快两年没回来,我想你了!”

    说话间,他还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忽而嘻嘻笑道:“外公说还过四天,太外婆就七十二岁了!”可惜这回他怎么也比不出那么复杂的数字,掰着手指头左右为难。

    经过胡长宁仔细查访,毛毛进胡家的时候已经快四岁了,只不过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较小。儿女不在身边,胡长宁这两年闲得无聊,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到教育毛毛之上,毛毛天资聪颖,倒也不负众望,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湘湘哈哈大笑,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看到鬼面人又凑上来,一把揪下面具扔出大门,抱上毛毛去找奶奶。

    “湘湘!你都没问我生意做得好不好!”“鬼面人”小满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她回来,没想到连声招呼都没有,顿时有些气鼓鼓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那叫做生意,纯粹就是好玩!”奶奶端着一碗肉羹慢腾腾走出来,走路已经有些不稳当,湘湘把毛毛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重重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我回来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奶奶被她吓了一跳,将碗交给毛毛,扶着她的肩膀细细打量。剪了头发,她一张脸显得更小,下巴尖了许多,脸上的红润也没了,目光沉静,确实像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奶奶心疼不已,无比轻柔地将人抱在怀里,含泪笑微微道:“亏你还记得,这么远的路,还打仗,你跑回来做什么。学校的伙食不比家里,嘴巴不要那么刁,有什么吃什么,瞧你瘦成这个样子,你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两年前长沙打完战,湘湘为了跟顾清明赌一口气,也为了真正做点事情,由金凤牵线搭桥,加上薛君山和胡长宁的大力支持,考入湘雅护校学习。湘湘到了沅陵才知道后悔,大家都像拼了命一样,上课的时候无比用心,下课放假就随同老师进军队,在战地救护讲习班继续学习,疲累交加之时,她也打过退堂鼓,被金凤狠狠骂了一次,想想回来没脸见人,她只得咬牙挺过来,受了同学们的感染,之后再也没打过主意,所以今天还是第一次回家。

    以从未有过的耐心听奶奶唠叨完,湘湘一颗心才算定下来,吃吃笑道:“我们吃得好住得好,比起迁到贵阳的湘雅条件好太多了,他们吃的是霉米,睡的是大仓库,一边放尸体,一边睡觉,想想看吧,我们应该庆幸才对。”

    奶奶敲她一记,颤巍巍往后院走,毛毛终于逮到机会,将香喷喷的肉羹高高举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好吃的,不骗你!”

    “你喂我就吃!”湘湘心头一酸,好整以暇坐下来逗弄他。毛毛也不含糊,一勺勺喂她,那严肃的表情似在完成一项重大任务。

    只是湘湘无福消受这种服务,喂不到三勺,泪珠断线般落下来,这一年的辛劳怨怼,都在孩子纯净的目光中悄然消散。她突然发觉,就算为了这些可爱的孩子,青年人也该豁出命去拼一场,不让鬼子踏进长沙。

    小满有心引开话题,嘻嘻笑道:“湘湘,你那位有没有联系你?”

    湘湘斜他一眼,撇开脸不理他,小满还满心期待两人能抱头痛哭一场,顺便找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没想到她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真有说不出的失落,抱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发傻。毛毛还当他也馋嘴,很好心地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他看都没看,连勺子一口咬下来,毛毛非常无奈地摇头,那神情真让人忍俊不禁。

    薛长庭拄着拐杖出来,湘湘连忙上前恭恭敬敬行礼,薛长庭颇有兴趣地打听她的学习情况,赞叹不已,湘湘什么都没做,倒有些不好意思,薛长庭话题一转,正色道:“又开战了,你也上过战场,你说说这次能不能打胜?”

    湘湘微微一怔,苦笑道:“打仗的事情我哪里知道,不过顾大哥说他们进行模拟作战演习,推算出完全可以打退敌人。还有,部队进行了整训,工事也修得好,他们这些参谋都没闲着,全部派下去视察,演习了无数次,应该要比上一次还要打得好。”

    小满挤眉弄眼道:“哎呦,什么时候跟顾大哥约会啦?”

    两人确实常有鸿雁来往,顾清明还千里迢迢去看了她几次,只是湘湘记仇爱面子,心里虽早就放不下这个人,表面上还是十分生疏客气,冷冷道:“别把我们扯在一起,我跟他没有关系!”

    小满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非常郁闷地继续抱着头发愣,薛长庭笑吟吟道:“你别操心她,她现在有正事要做,这事慢些谈也成。趁着湘湘回来了,把你和秀秀的事情办了吧,省得那个叫陈楚的后生惦记。”

    湘湘被吓了一跳,成心冷淡他,看他憋屈的样子好笑,终于放过这可怜的家伙,扑上去拧他耳朵报仇,呵呵笑道:“连媳妇都看不住,怎么回事!”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我还没玩够,哪能成家!”

    “我不要结婚啊……”

    小满嗷嗷怪叫一阵,开始绝地大反攻,两人你来我往打作一团,毛毛大惊失色,连忙去搬救兵。奶奶正在配菜,听毛毛手舞足蹈说完,扑哧笑道:“去叫你妈妈。”

    毛毛只好往回跑,冲进房间,扑到正在沙发上发呆的湘君怀里又是好一通比划。湘君回过神来,神情恍惚地走出来,两人已经一路打到湘湘房间说悄悄话去了,湘君把毛毛推给薛长庭,一步步往湘湘房间走去。

    自从湘湘走了,小满百无聊赖,开始正正经经学做生意。不过,小满岂是能安生的人,有好吃的没人分享,做出成绩来也没人赞赏,根本提不起劲头,私心里还真想诱拐她回来帮忙看铺子。在他撺掇之下,湘水贼心不死,也想跟他去找人,但是胡家看得紧,两人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借口要去找沅陵新开的榨油厂做生意,不过刚走出湘潭就被长庚追回来,湘水被打得皮开肉绽,他也跪了一天祠堂,这才打消这个念头。

    听她说的都是护校的好话,毫无埋怨,小满突然有些泄气,抱着膝盖戳脚趾头玩,闷闷道:“你一去就是两年,连封信都没有,真没良心!”

    湘湘也学他的样子戳脚趾头,苦笑道:“才不要写信,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累得半死,一写信就想哭。”

    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必要掩饰这些脆弱的情绪,她正好手痒,他要是敢嘲笑自己,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出出气。

    有了她的心里话,小满这才满意,狡黠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子,哗啦倒出来六七个金戒指,捉过她的手一个个往上戴,压低声音道:“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方便,要留点东西傍身,这世道还是金子管用,这些你先收着,我再想办法去捞点。”

    湘湘一个个戒指扒拉下来捧在手心,百般辛苦委屈涌上心头,靠在他肩膀无声哭泣。小满揉揉她的发,强笑道:“哭什么,以后当护士啦,救死扶伤,真好啊!”

    “那些兵,有的比我们还小……”湘湘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泣不成声道,“根本不是什么热血报国,好多人是为了吃饱饭当兵,还有人是被拉壮丁抓来的,一个地方来几百个,剩下的顶多十几个。什么救死扶伤,缺医少药,哪里能救,都是听天由命,医院里死的人更多……还有好多长官克扣粮饷,士兵根本吃不饱饭,一个个瘦骨嶙峋,真是惨不忍睹。大家饿着肚子打仗,怎么能打赢,这场仗怎么打啊!”

    小满心头一紧,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跟着薛君山见识得多,这些事也司空见惯,军中弊端确实很多,远没有报纸电台吹嘘的那么厉害,顾清明去年好不容易接触到实质性的东西,整个成了爆发边缘的狮子,在司令部找不到人发泄,竟然开车去湘潭老家堵他,倒霉的他成了出气筒,眼睁睁看着顾清明拍坏了两张桌子,打碎无数杯碟。

    没想到这次之后,胡大爷真正看上了这个孙女婿,极力要他邀请顾清明到乡下玩。他哪里敢去捋虎须,反正顾清明为了争表现忙得一塌糊涂,整天扑在前沿阵地,倒是小穆因为瘦小留下来,经常打着顾清明的旗号去胡家骗吃骗喝。

    小满突然有些后悔,以前真的把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养出这个别扭脾气,一来和顾清明两人好事多磨,二来根本不能面对残酷的现实。然而,他突然想起那年中秋鬼子轰炸时的一幕幕,又对自己的想法产生怀疑,脑子里一团混乱,愣怔无语。

    趁他走神,湘湘将鼻涕眼泪全擦到他肩膀,窃笑连连,毫不客气地将金戒指全部塞进贴身的兜里,大大咧咧道:“虽然我不在家,以后有好事不准忘了我!”

    小满咧嘴一笑,终于放下心来,颇为得意地在心里嘀咕: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比起那顾清明心理要强悍许多,真是白为她操那么多心!

    湘湘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低头轻声道:“既然是我自己选的路,是错是对都要走下去,你好好做生意,以后一家老小就靠你了!”

    小满胸膛一挺,立刻开始显摆,“大爷经常夸我,说我是奇才,算盘珠子拨得快,脑子转得更快,湘潭街上的米铺子我经营得很好呢!”

    湘湘正要好好损他一顿,一抬头,和湘君幽幽的目光对个正着,心不由得一阵紧缩,疼痛难当。湘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容苍白憔悴,发鬓已经染上银丝,这哪里是她那美丽如花的大姐,明明是一个老妪!

    “大姐,跟我们聊天吧!”湘湘挤出笑容,缓缓起身用最轻柔的声音呼唤。

    湘君长久以来都喜欢待在自己房间,甚至连饭也要送进去,这两年小满见她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并未在意。看到她的眼神,小满猛然醒悟到哪里不对,心头狂跳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克制住全身的颤抖,慢慢伸手搭在她肩膀,如小时候一般软绵绵道:“大姐,坐吧!”

    不由分说,他把湘君按在藤椅上,下意识看向湘湘,见她还在发傻,狠狠瞪她一眼,就势蹲在湘君身边,仰着脸柔声道:“大姐,别担心,姐夫这次一定□□!”

    湘君摸摸他的发,嘴角很努力地勾了勾,却在半途掉落下来,使得唇角的纹路更难遮掩。湘湘在一旁清清楚楚看到,几乎痛哭失声,也凑到她身边跪下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蹭,希望能让她得到安抚。

    湘君左看看右看看,死水一般的眸中终于有了涟漪。小满证实了猜测,只觉一颗心沉沉坠下来,不敢让她开口,嬉笑道:“大姐,我在老家学了好多好玩的歌谣,我唱给你听啊!”

    他熟门熟路从湘湘柜子里翻出一条纱巾,捏出兰花指摇摇摆摆唱歌,令人啼笑皆非。

    院中站的人越来越多,胡长宁和胡刘氏都回来了,岁月不饶人,何况是在战火纷飞之中,胡长宁两鬓斑白,比起两年前要老了十岁不止,而胡刘氏还是一团和气的样子,只是远没有以前的丰腴,脸色蜡黄,似刚刚大病一场。两人的身后,湘水探出个脑袋,笑容腼腆地冲湘湘招手。

    小陈也来了,再不是以前那见人就点头哈腰的模样,衣服换了呢子的好料子,腰杆也挺得笔直,身后还跟着挑着箩筐的长工,箩筐里堆得满满当当,一块块红纸十分扎眼。

    秀秀倒没怎么长高,倒是有了少女的玲珑线条,这样一看,竟然眉眼里有几分胡刘氏的影子,温婉而美丽动人。秀秀紧紧拉着毛毛的手,不让他去湘湘房间凑热闹,毛毛眼巴巴扫来扫去,选择了最好说话的胡长宁,轻轻唤了他一声,胡长宁倾身将他抱起来,毛毛搂着他的脖子故作深沉地叹气。胡长宁会意,微微一笑,对那彩衣娱亲的小子用力摇头。

    奶奶慢吞吞挪出来,才露出个脸,小陈立刻疾步上前扶住她,笑眯眯道:“听说湘湘要回来,正好凑热闹,早点来给您老人家拜寿啦!”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玉镯子要为她戴上,奶奶哪里肯受,推让一番,小陈扑通跪下来,哽咽道:“我也不跟您老人家绕圈子,今天我是来求亲的。我都快三十岁了,大家都说三十而立,可我父母都没了,没人为我做主,薛大哥答应帮我,可他军务繁忙,一直拖到现在。您老人家可怜可怜我,我喜欢秀秀好多年了,您就为我们做这个主吧,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老人家!”

    奶奶吃了一惊,定定看向秀秀,秀秀却似置身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满的方向。奶奶心中叹了又叹,摇头道:“孩子,不是奶奶不为你做主,秀秀跟小满早就定亲了,这次湘湘回来正好准备把事情办了,你也算来得巧,顺便喝了喜酒再回去吧!”

    小陈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瘫坐在地。小满满头大汗冲出来,嘻嘻哈哈道:“陈哥,我小妹又瘦又不好看,肯定生不出大胖小子,你别浪费时间了,赶快去找个大屁股女人,包准你两年抱三……”

    “闭嘴!”奶奶怒喝道,“你多大的人了,还没胡闹够吗!小陈是个好孩子,比你靠得住,你要不是我孙子,我会把这么好的秀秀嫁给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陈低低呜咽,恭恭敬敬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将礼物留下来,离开时始终没有直起腰来。

    秀秀脸上血色顿失,死死咬住下唇,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胡刘氏将她轻轻抱住,正色道:“小满,我们不逼你,你也不要得寸进尺!趁湘湘回来,赶紧把事情办了,办酒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秀秀是自家人,又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先把秀秀的名分定下来,你再慢慢去玩!”

    小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胡长宁,见他低头沉默不语,跺脚道:“长幼有序,湘湘还没嫁人,哪里轮得到我!”

    秀秀再也忍不住了,在胡刘氏怀里轻声哭泣。小满挠挠后脑勺,也觉得这个借口十分蹩脚,回头向湘湘和湘君求救,只是这回连湘湘也倒戈相向,低声道:“小满,别闹了!”

    小满更加觉得委屈,愤愤道:“我哪里在闹,你自己都说婚姻自主,和顾大哥闹了几年,轮到我怎么就不成!”他转身指着胡长宁道:“爸爸,你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什么道理都懂,为什么还要给我养童养媳!还有奶奶妈妈,我跟秀秀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你们老是跟秀秀灌输这种观念,害得她根本不敢谈恋爱,你们哪里是帮她,明明是害了她一生!”

    话音未落,只听秀秀一声惊呼,胡刘氏已经软倒在地,奶奶二话不说,颤巍巍地去摸鸡毛掸子,只是身体不如以前,没等鸡毛掸子到手就被胡长宁抢了过去。胡长宁怒目圆睁,将小满摁在窗台死命地抽,小满抱着头也不知道闪避,不停呜咽道:“你们根本不讲道理,你们根本不讲道理……”

    大家都有些傻眼,湘湘仗着自己得宠,过去拉胡长宁,谁知引火烧身,胡长宁正好捉到罪魁祸首,将她拉到一起抽打,闷吼道:“都是你带的好头,认识几个字就了不得,家里的事情根本不理,还一肚子歪门邪道,你奶奶说得好,我送你去读书真是浪费,你要有秀秀一半好,我们至于这么操心么!”

    两人抱头蹲在一起,任凭鸡毛掸子噼里啪啦落下来,湘水在薛长庭身边绕来绕去,看他一派淡定,眯缝着眼睛吐烟圈,急得快哭出声来,只得另外想办法,出门将一个麻布袋背进来,解开扎口的细麻绳,一点点往外掏腊肉腊鱼腊鸡,试图引诱大家。

    关键时刻,门外响起车声,湘水几乎是飞扑而去相迎。小穆满脸焦急地冲下来,大声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这么人齐,快走快走,鬼子打过来了,这次长沙有危险!”

    这一次确实要感谢小穆,前线传来消息,鬼子明里猛攻大云山,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集中兵力两个小时就突破新墙河防线,小穆第一个就想到了胡家,因为听小满念叨了许久,奶奶要做寿,湘湘总算要回来了,而且大家都会来拜寿。

    所以,在薛岳将指挥部南迁到朱亭之时,他连忙去找顾清明。顾清明在军队里混得久了,也学会骂娘,而且正是焦头烂额,一听这事就骂开了,要他赶紧去送信,把那倔老太婆弄到乡下去。

    小穆的任务只完成一半,倔是改不了的毛病,回来湘潭的还是只有一群孩子。有了胡家姐弟,加上一个开心果毛毛,村里顿时热闹许多,毛毛第一次出远门,对一切都很好奇,时常有惊人之语,让大家乐不可支。

    正是秋高气爽,高低起伏的山全部换上五颜六色的衣裳,田里也是一点点一层层染过去,金色和青黄交相辉映,田埂上野菊花和无名的小花到处都是,屋前屋后的桂花也悄然绽放,果园里更不用说,沉甸甸的橘子柚子压弯了树枝,让人垂涎欲滴。

    前几天炮声一响,大家立刻开始抢收,胡大爷连烟也不抽了,天天抄把镰刀去田里帮忙,等那帮小孩子回来,立刻分派了任务,统统去果园和菜园里打下手。

    胡大爷一贯是最早起来的一个,天蒙蒙就出去走了一圈,看着几块绿油油的田地,颇感为难,不过该收的已经收得差不多,现在要做的是将收好的赶紧送进大山里的秘密粮仓,不能让鬼子捡了便宜。

    从东北到长沙,军队一路败退,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军队看得多了,对那些人从来没有多大的指望,在他看来,不管哪里的军队,都跟土匪没两样,都是抢老百姓东西的贼,只不过有的抢得斯文些,有的粗鲁些而已。

    走进祠堂,他上了一炷香,慢慢跪了下来,怆然道:“祖先有灵,保佑胡家子孙平平安安!我教导无方,葬送了那么多孩子,等百年之后,一定下去给祖先请罪!”

    他一生做的最大错事莫过于让孩子们进了新式学堂,学堂里学的东西虽然有用,却有致命的新思想,孩子们一个二个走出家门寻求救国道路,回来的都只是僵硬的尸体,甚至连尸体也没有。他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已经麻木了,只想保住胡家剩下的血脉,这才千方百计引诱小满学做生意。

    他也想安享晚年,却又不得不操心,以他的经验,已经看到了湘君和湘湘的悲剧,战场上枪炮无眼,不管是顾清明还是薛君山都是在赌命,胡十奶奶泼辣一世,也无法跟命斗,只能跟自己一样白发人送黑发人,含恨而终。

    这个混乱的世道,有几个能平平顺顺走到最后呢?他迷迷登登从祠堂走出来,各家各户屋顶已经炊烟袅袅,仿佛给整个村子蒙上一层绚丽的纱幕。远处的鸟鸣和近处的鸡啼遥遥相应,一条条溪流从群山环绕间叮咚而来,注入中间的大池塘……美景如画,几十年,几百年,始终不会变,变的是人。那一刻,他甚至有种疯狂的想法,把村子封起来,不让这些孩子走出去,那就不会对不住祖先!

    一个人影由远及近而来,他还在细细辨认,那人大笑道:“大爷,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啦?”

    原来是他的得力助手胡小秋,胡大爷心头一轻,等他来到面前,压低声音道:“山里头你多费点心,千万不要受潮,尽量多运点过去,这场仗看来还要打很久,到时候就全靠它了!”

    胡小秋还是那副万事不愁的样子,乐呵呵应下来,轻声道:“毛毛那么聪明,要不要让他进胡家算了,反正他老子不一定回得来,再说,这个也不是他薛家亲生的,不存在什么传宗接代的事情。”

    胡大爷怒道:“那大姑娘精神不对,以后不准提这种事情,家里已经有了一个三奶奶,难道你还想多一个!”

    胡小秋连连告饶,哼着“朗格里格郎”走进山里,很快就消失无踪。胡大爷轻叹一声,想起毛毛人小鬼大的样子,不由得露出笑容,自言自语道:“说得也没错,正好家里没小孩,图个热闹也好。”

    湘湘这次回来本想见见顾清明,好好出一口恶气,向他证明自己不是吃干饭的,没想到一回来就打仗,颇有些郁闷,一心想去学校多学点东西,加上担心湘君真正清醒过来,心事重重,哪里睡得好,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做事,把一些简单的急救方法记下来,让小叔长庚得空的时候教大家。

    枪弹伤口的护理,她写得特别详细,长沙和湘潭唇寒齿亡,长沙沦陷,下一个自然就是湘潭,既然免不了炮火的洗礼,那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好好迎接考验。

    不知什么时候,湘君也起床了,默默站在她背后,不时看看她紧蹙的眉头,嘴角渐渐勾出弧度,笑容很浅,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惆怅。湘湘猛一回头,不觉有些失神,回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如儿时一般轻轻蹭来蹭去。湘君也不开口,无比温柔地抚着她的发,把叹息竭力憋进心里。

    小满一脚跨进来,不觉有些尴尬,果然,湘君的嘴角立刻沉了下来,回头坐在床边的藤椅上为毛毛改衣裳。小满委屈极了,慢慢走到湘湘面前,探头看了看书桌上的纸,突然来了兴致,正色道:“湘湘,你赶快写个清单,我去采购东西,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湘湘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就开动。等她写好,小满抓起纸就往外冲,手舞足蹈地向胡大爷比划,胡大爷连连点头,还牵头驴出来套上。小满坐上驴车,有说不出的得意劲头,朝屋檐下的湘湘遥遥挥手告别,鞭子一甩,叮叮当当上街去了。

    湘水趿拉着鞋子冲出来,急得嗷嗷怪叫,埋头猛追而去。

    小满赶着驴车满大街逛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许多黑洞洞枪口的目标,湘潭街上的药店少之又少,加上前线吃紧,药材缺得厉害,药店没生意可做,干脆关门大吉,剩下两三个都是卖些狗皮膏药之类,筹点租金度过难关。

    长久以来,长沙的年轻男子有一种神奇的本事,天塌下来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加上湘江水养人,年轻人一般来说都皮肤白皙,容貌清俊,无端端就有些风流倜傥的派头。小满便是个中的佼佼者,即使什么也没寻到,在明里暗里的漂亮姑娘瞩目下,那风流姿态当然不能丢,只见他春风满面,眼角带钩,哪里是在赶驴车采买东西,活脱脱一个在高头大马上招摇的寻芳客。

    从最后一家药店走出来,小满终于犯了难,倒不是因为没买到药为未来担忧,而是怕又被长着刀子嘴的湘湘嘲弄,他辛辛苦苦建立的光辉形象岂不是毁于一旦。

    然而,他很快就不用操心这种小事了,因为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将他堵在中间,一个牛高马大的黑大汉非常利索地将他捆得结结实实,随手丢上驴车。

    湘潭的第九战区司令部内,弥漫着一种能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作战室里烟雾缭绕,全是血红的眼睛,小穆屏住呼吸走进来,在死死盯着作战地图的顾清明背上拍了一记,顾清明悚然一惊,小穆连忙附耳道:“警卫团抓了个胡家的少爷!”

    顾清明脑子一热,一拳砸在地图的汨罗江上,起身就走。走出作战室,小穆长长吁了口气,也不多说,径直将顾清明往审讯室带。

    看到顾清明,被堵住嘴的小满呜呜直唤,从地上滚过来。小穆三言两语交代了缘由,一个黑大汉把从小满身上搜出来的单子递给顾清明,皱眉道:“多大的人了,真不懂事,还想大张旗鼓囤药,把我们当成什么!”

    因为薛君山不遗余力的宣传,加上顾清明有心用“长沙女婿”的名号争取更多任务和重视,大家都知道胡家和顾清明的关系,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说话间,小满已经滚到顾清明面前,顾清明一脚踩住,看到药单上熟悉的字迹,简直气炸了肺,对这对双胞胎佩服得五体投地——捣乱的本事,他们真是数一数二!

    小满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见顾清明看到单子,就着顾清明的腿将口里的东西蹭出来,嘿嘿笑道:“顾大哥,湘湘可有本事呢,这些都是她开的!”

    顾清明头顶已经开始冒烟,脚下用了几分真力。小满还不知死活,泥鳅一般扭来扭去,嗷嗷叫道:“顾大哥,回去看看湘湘吧,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小穆的眼睛因为使眼色过度已经在抽搐,很不忍地转头走了。小满还在得意洋洋地嘀咕,顾清明用力踩下去,小满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惨叫声中结束了叙旧。

    话说湘水追追停停,一到街上就听说小满被抓了,立刻知道坏了事,赶紧回去报信,没走几步,只见湘湘跌跌撞撞而来,脸色仓皇,抓着他的手低吼道:“小满在哪里?”

    原来,小满一走,昨天晚上回来的长庚也起床了,说起战区指挥部迁到湘潭,街上全是壮汉,湘湘这才想到此举太不妥当,后悔莫及,拔腿就追。

    小老百姓哪里知道指挥部在哪里,两人搜寻一气,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只得循着驴车离开的方向走,在临近大道的一片密林里找到驴车,车上还躺着一个被打晕的胡家小伙计。

    把小伙计摇醒,他几乎哭出声来,胡大爷到底还是担心这个孙子,派了人暗中盯着,人没了,小伙计自然没法交差。

    湘水气急败坏把小伙计丢下,将驴车赶出密林,没想到驴子脾气也上来了,犟着不肯走,三人费了牛鼻子力气才成功,在路边直喘粗气。

    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带着漫天尘土稳稳刹在三人面前。湘水刚来得及把湘湘拉到身后,一个捆成粽子的人被人从车上扔下来,跌落在他脚边,而后,顾清明黑着一张脸跳下来,径直从湘水身后揪出湘湘,将一张纸啪地一声打在她脸上,恶狠狠道:“前方缺医少药,一天要死多少人,你们倒好,只想着往自己家里搂!前线撑不住,你买再多药有什么用,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湘湘受了欺负,湘水第一个红了眼睛,凑上来气势汹汹捋袖子,大吼道:“你们打仗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不给我们药!”

    “闭嘴!”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湘水不敢置信地看着湘湘,嘴巴一瘪,刚捋起的袖子垮了下来。

    然而,这个时候,湘湘根本不会想到安慰他,只见两人目光似乎长了钩子,死死纠缠在一起,湘湘眼中先是满是悲愤,而后这种悲愤渐渐褪去,透出一丝哀伤,竟然还有隐隐的羞涩。

    姓顾的打了人,竟然还有理了!湘水没来由地心疼,又把袖子捋了上来,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梗着脖子小小声叫道:“你凭什么打人!”

    “闭嘴!”两个声音再次同时响起来,顾清明红通通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温度,随手拨开湘水,一手扣在湘湘的后颈,泄愤一般擦那张花猫脸。

    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他的力气太大,湘湘一转眼就满脸通红,颤声道:“你等我!”

    “废话!”顾清明眼睛一瞪,手指已落在她唇上,用力擦了擦,掉头就走,丢下冷冰冰的一句,“好好学,不要三心二意,我等你!”

    一上午就这么闹闹哄哄过去了,回到村里,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小满仿佛重见天日,终于来了精神,站在村口的晒谷坪里惨叫,“胡大爷,有人欺负你宝贝孙子啊……啊……啊……”

    无人回应,大家都在田间地头忙碌,除了捡稻穗的几个孩子附和几声,众人竟然连头也没抬,笑容满面地继续做事。

    不明不白被顾清明揍了一顿,湘湘还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帮那坏蛋,小满哪里吃过这种亏,顾清明再有理也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他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跟顾清明无法对抗,只能继续嚎叫泄愤,“胡大奶奶啊,有人欺负你宝贝伢子啊……啊……啊……姓顾的打我啊……啊……啊……你要为我做主啊……”

    湘水也是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随同小满一起大吼,“爷爷,顾大哥欺负我们啊……”

    湘湘很想当作不认识这两个,一人踢了一脚,转身就走,丢下他们继续发神经。没走两步,又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回头,嫣然一笑道:“谁送我去沅陵读书?”

    原本满脸沮丧的湘水立刻眼睛放光,跃跃欲试。小满还在跟她生气,恨铁不成钢,在湘水屁股上补了一脚,恨恨道:“你个蠢蛋,一脑壳的锯木屑!”

    “不送算了!”湘湘冷哼一声,掉头就走,湘水连忙高高举起手,“我去我去!”

    小满气得又补了一脚,继续嗷嗷怪叫。

    很快,两人盼到了胡大爷,和他吃人的眼神对上,两人浑身直打颤,脖子一缩,自动自觉往祠堂走。胡大爷早被两人气得没了脾气,懒得再理,扭头就走,倒还是没忘了要胡小秋偷偷送点吃的过去。

    小穆熟门熟路地走进祠堂,两人正躲在祠堂旁边的花园大快朵颐,花园很小,除了几盆菊花什么都没有,中间的石桌石凳是固定的,上面长满了青苔,看起来久无人迹。

    小满还在生气,懒得招呼,湘水厚道一些,赔个笑脸,看看小满的脸色,识趣地噤声。

    小穆气呼呼道:“都是你,害得我们又挨骂了,前线打得一塌糊涂,大家都快急死了!”

    小满脸色瞬息三变,赔笑道:“小穆,你知道最前线的欧震那军情况怎样?”他鬼使神差又补了一句,“他们是铁军,打过好多大仗,应该守得住新墙河吧?”

    小穆哭丧着脸道:“别提啦,鬼子兵力太集中,根本抵挡不住,听说他们军部被鬼子咬住了,所有人到现在都是生死未卜!”

    小满眼睛直翻白,顿时瘫坐在地,湘水讪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姐夫刚好又在最前线吧?”

    说着,为了加强这个笑话的感染力,他还夸张地打了两声哈哈,小满正愁没地方出气,恶向胆边生,扑上去饱以老拳。

    小穆哭笑不得,赶紧拉开两人,正色道:“不跟你们胡闹了,我赶着弄吃的回去。参谋长知道胡小姐肯定着急去学校,要你们路上小心些。还有,株洲镇撤空了,河岸边埋了好多地雷,你们千万别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