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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战长沙 > 第六章

    第六章

    进了门,小满揉了揉冻得发紫的脸和耳朵,随手拂乱台阶上棋盘上的棋子,径直走进奶奶的房间,果不其然,她正在菩萨老爷面前念经,屋子里燃着香,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小满慢慢走到她身边跪下,笑眯眯道:“奶奶,我是从表哥那里来的,表哥要我带声好,要您老人家有空去他那里住一阵子。”

    “住个鬼,要我成天对一个空屋子么!”奶奶斜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工工整整的报纸,压低声音道,“这上头说什么,你爸爸昨天看了一整天,哭了笑笑了又哭,跟发神经一样!”

    小满也不去接报纸,咧着嘴似笑非笑道:“奶奶,开战了,日本鬼子贪心不足,把仗打到美国去了,还调兵去打香港的英国人,中国现在不是孤军奋战,胜利有望了!”

    奶奶似乎没听明白,看着报纸上大大小小的黑块块发了半天愣,小满起身要走,奶奶猛地抓住他,颤声道:“你的意思……咱们很快能打赢?”

    小满用力点头,为了加强说服力,挥舞双手在空中画出大大的圈,大声笑道:“美国很厉害的,有好多飞机大炮,一定能赢,很快能赢!”

    奶奶终于笑出声来,从墙角拿出拐杖,走了两步又觉得丢脸,将拐杖一丢,颤巍巍走进厨房提菜篮子准备出门。

    小满嚷了几声都没见其他人,没奈何,只得跟去做苦力。奶奶还不满意,一路嘀嘀咕咕,“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要你跟做什么!”

    小满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心中直翻白眼,表面上可不敢怠慢半分,笑得脸上的肌肉发僵。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湘君的房间开了一点缝,湘君探头看了一眼,拿着盆出来打热水,刚走到拐弯处,没想到薛君山已经打开门,浑身一个激灵,气急败坏道:“外面冷死了,快进去!”

    薛君山只是笑,高高踢腿,表示伤已经好了。湘君无奈地摇头,轰他进去,不由分说把裤子褪下来,细细察看,发现果然没有大碍,心头轻了许多,又无缘无故缩紧,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胸口拧,憋着一口气,根本没有无力起身,就势靠在他腿上,咬着牙竭力弯起嘴角。

    “我说没事吧!”薛君山只当她还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哈哈直笑,看到一根白得晃眼的东西,不由自主伸手拔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捉住她的手,将白发放到她手心,嬉皮笑脸道:“看看,老夫老妻的见证!”

    湘君手一紧,将白发攥进掌心,笑得比哭还要苦涩。薛君山猛地将她按在怀中,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出一个还算温柔的声音,“我帮你……”他忽而发觉声音太过干涩,生怕吓到她,只得把剩下的话吞入腹中。

    湘君拦住他的手,苦笑道:“别操这种闲心啦,这玩意越拔越多,昨天秀秀刚跟我拔的,你看,今天就长出来了。”

    薛君山仍然在笑,手下用了几分真力,湘君如何拗得过他,任凭他在头上拨弄,感觉轻柔中带着几分怒气,眼眶不由得湿了。

    一个多月前回长沙时,胡大爷以安全为由把毛毛留下,一定要亲自教养。他们夫妻甚至连同胡长宁也顺水推舟,没有带他回来。家人总是回避孩子的话题,然而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原谅自己,也深深知道,薛君山痛爱平安,更不能原谅他自己的愚蠢错误。

    这个结,今生既不能解开,那就等来世吧。她主意已定,刻意在他肩膀蹭了蹭,幽幽笑出声来。他双手一紧,死死将她箍在怀里,每一字都如金石相撞,铮铮有声。

    “你说我蛮不讲理也好,说我是坏人也好,我死了,你不要找别人,我不甘心!”

    天始终阴沉着脸,简直冷到骨子里,街上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城里一片颓败,根本没什么好逛的,小满兴致勃勃而去,被奶奶念得头皮发麻,灰头土脸而归。绕上回家的路,一个邻居满脸惊奇迎上来,连声道:“你们怎么还不走啊,赶快走赶快走!”

    奶奶只好停下来跟他寒暄两句,小满拔腿就跑,把她气得双目圆睁,邻居难得找到人闲聊,滔滔不绝,她也只得洗耳恭听。

    小满一手提只鸡,一手提着菜篮子进门,秀秀上前把鸡接过去,掉头就走。小满还想调笑两句,嘴巴一张就呆住了,实在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

    看他那满脸无辜的模样,薛君山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父亲的拐杖来扫他下盘,小满连忙跳到台阶上,往湘君身后躲。湘君一个愣神,拐杖带着冷风已经扫到面前,正停在离她鼻尖不远处。两人目光交缠,薛君山赶紧收势,又怕吓着她,大手一伸,将她揽到怀里拍了拍,将她推到一旁继续对付小兔崽子。

    小满还在眼冒红心地看好戏,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记,硬着头皮捉住拐杖,赔笑道:“姐夫,伤好全了么,这次别上前线了吧。”

    薛君山眉头一拧,二话不说,丢下拐杖呼呼喝喝打了套拳。小满不敢看湘君的眼睛,也跟在后头比划,薛君山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纠正他动作,手下使了几分真力,打得他哭都哭不出来。薛长庭在一旁眯缝着眼睛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无比深邃。

    “好好练功夫,打鬼子一定要身手好!”薛君山报了一箭之仇,终于放过他,得意洋洋地拍胸膛,“你瞧瞧我,枪林弹雨穿过来,照样活蹦乱跳!”

    “牛皮大王!”薛长庭把拐杖拖过去,笃笃笃走了,出门时还破天荒地主动和迎面而来的奶奶打个招呼。奶奶看出其好心情,原本阴云密布的脸骤然放晴,进门说了一句“等着吃肉丸子”,立刻绕进后院张罗。

    院子突然静了下来,薛君山将湘君拉到身前,笨拙地为她梳头找白发。湘君嫌费事,从房间里拿出一把剪刀,示意他把长发剪成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薛君山哪里舍得,将剪刀一丢,专心致志为她扯掉白头发。小满看了一阵,没来由觉得心酸,搬了条矮凳子坐在门口,哼哼哈哈唱起湘潭小调,薛君山听得难受,连连怒目相向,只是有湘君在到底没发作。

    一辆吉普车由远及近而来,小满一跃而起,兴冲冲道:“是顾大哥来了!”

    薛君山进去穿了件呢子大衣,收拾得十分称头才出来。湘君迅速将头发挽好,看着他直笑,薛君山老脸一红,将她揪到面前狠狠吧唧一口,湘君脸红到脖子根,轻轻揍他一拳,一溜烟跑去后面报信。

    看着那日显单薄的背影,薛君山眼眶一热,大步流星迎出门,看到顾清明身边那敦实憨厚的中年男子,不由得有些愣神,顾清明轻笑道:“这就是方先觉师长。”

    薛君山心花怒放,高高抱拳道:“方师长好!”

    对于第10军的几员大将,特别是预10师师长方先觉,薛君山一直久仰大名,不过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也轮不到他结交。想起上次的失利,薛君山不禁有些伤感,连寒暄话都不会说,倒是方先觉和和气气开口,“薛先生,我听说过你的事情,打鬼子就需要你这种好身手!”

    自己吹是一回事,别人说又是另一回事,薛君山满脸火烧火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那个没眼色的小满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一本正经接口道:“方师长,你是不是弄错了,枪炮无眼,身手好有什么用?”

    薛君山恶向胆边生,掐着小满的后颈笑眯眯道:“身手好跑得快,懂不懂!”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妥,赶紧讪笑两声。方先觉看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干笑连连,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薛君山突然想起方先觉就是因为上次跑得太快被撤职,再也笑不出来,非常用力地打哈哈,手下一紧,将小满掐得嗷嗷惨叫。

    “笑得真难听!”奶奶可一点也不会给他面子,在围裙上用力搓搓手,笑眯眯凑到顾清明面前,明明比他矮了一截,还自不量力地想去摸他的脑袋。好在顾清明也不计较,身形一矮,揽着她用无比谄媚的声音道:“奶奶,这位方师长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今天刚好有空,我带他来家里吃饭,最近太忙了,没来看您老人家,您别见怪!”

    奶奶眼角都不瞄客人一下,目不转睛地仰视孙女婿,乐呵呵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中午有好多菜呐!”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抓紧他的手,正色道:“不要去乡下办酒,就在城里办,你去请人,多少人都能招待,真的,我都能招待!”

    似乎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她还用力挥挥手,只是腿脚并不配合,差点站立不稳,顾清明连忙扶住她,她忙不迭打开他的手,满脸尴尬地站开一步,再次强调,“我能招待的,你们到城里来办,等她回来就办!”

    顾清明无言以对,只有僵着笑脸拼命点头,小满赶紧凑上来热热闹闹叫妹夫,一张笑脸怎么看怎么假。

    自打小满透露顾清明和湘湘暗通款曲,奶奶希望重新燃起,已经等不及要把喜事办了,成天念叨。不过,看到奶奶和小满那谄媚的模样,奶奶面前的大红人薛君山满肚子酸水,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引着方先觉进客厅歇息,方先觉一点面子也不给,站在梧桐树下看那扎堆的祖孙三人,颔首微笑。

    薛君山岂是能受气的,扯开嗓子大喊,“奶奶,我要吃肉丸子!”

    “少不了你的,叫什么叫!”奶奶好久没试过这种被人簇拥的滋味,眼睛都笑没了,没好气地打发他。听到方先觉的笑声,薛君山倒还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撇开脸看光秃秃的梧桐树。

    顾清明争宠成功,送走奶奶才慢腾腾踱过来,笑得无比灿烂。薛君山看着碍眼,在大腿处摸了摸,装作一瘸一拐走进客厅,果然讨来奶奶一声关怀的询问,算是得到心理平衡,不过进去了立刻不瘸了,快步走到沙发坐下,开始大声支使那个地位最低的家伙出出气,“小满,赶快泡茶!”

    小满郁闷不已,又不好推拒,乖乖泡好茶端来,结果奶奶还嫌他不会做事,颠颠地追过来骂人,“那是贵客,泡点芝麻豆子茶出来!”

    方先觉眉头一挑,立刻来了兴致,顾清明看得好笑,敲敲脑袋,嘿嘿两声道:“奶奶,湘湘写信回来了,说参加了战地救护队。”他忽而想起这对于奶奶来说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连忙收敛笑容,轻声道:“奶奶,她可能近期会回来。”

    果然,奶奶没有回应,扶着墙慢慢往后院挪。湘君正在洗菜,随口道:“奶奶,是不是君山又气您老人家,等下我去骂人!”

    奶奶再也挪不动了,一屁股坐在竹靠背椅上,喃喃道:“又要打仗了,湘湘也要上战场!”

    湘君手一抖,洗好的菜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重新洗,许久才憋出一句,“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能吃亏的人,湘水是因为她才撞上鬼子的,你让她做点事,她心里会好受些。”

    奶奶苦笑着摇头,扶着椅子靠背起身,颤巍巍挪进厨房。

    “好热闹!”胡长宁今天也是满脸喜色,一进门就笑道,“是我小女婿回来啦,正好大女婿也在,陪我喝几杯啊!”

    小满正好找到事情做,跳起来就往放酒的储藏室跑,胡长宁生怕自己的宝贝遭殃,慌忙跟进来,把储藏室的门一关,笑容骤然消失,对着满柜子的酒发呆。

    小满又想戏弄他一把,径直把手伸向一瓶上好的酃酒,没听到任何反应,在心中窃笑连连,一手抓下一瓶他最宝贝的茅台。

    还是没有反应,小满傻眼了,抓着酒瓶不知怎么办才好。胡长宁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捧下最后一瓶茅台,一边抚摸着瓶身一边柔柔地笑,“他们是来保卫长沙,是真正跟鬼子拼命的,什么好酒都值得,什么好姑娘都值得,我们湘湘真是配不上啊!”

    小满还想顶撞两句,又因为他凄然的笑容失了神,默默送上手里的茅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捂着脸蹲了下去,无声痛哭。

    吃完饭,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点酒的原因,胡长宁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从九一八一直说到前次长沙会战的惨败。开始方先觉只当有趣,加上他是顾清明长辈,不好得罪,一直默然不语,后来看顾清明和薛君山同他争论不休,也知晓这是个明事理之人,也加入他们的讨论,只有小满插不上话,又舍不得走,沦落为小厮,端茶递水,眼巴巴地从这个脸上看到那个脸上。

    说到最后,胡长宁终于揭晓他如此兴奋的缘由,蒋委员长签署了宣战令,连同英、美、苏一同对日宣战。

    其实,这等同于一个病弱的汉子,挨了几年几十年打之后,打人者之间起了内讧,而且打得最重的那家伙又惹到别人,这汉子突然有了力气,跳出来大叫一声:“我要打你!”

    三个军人齐齐凝视着胡长宁眉飞色舞的脸,满面哀恸,拳头悄然握紧。小满只觉脉管的血一点点热起来,突然懂得,在挨打求生存的漫长岁月,中国人的心连在一起,是相通的,谁想做东亚病夫,谁生来就是挨打的命!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顾清明苦笑一声,摇头叹道:“爸爸,不要对他们抱太大希望,以前我们挨打,他们说过一句公道话吗,他们抢香港澳门抢租界的时候,公理正义又在哪里!”

    第一次喊爸爸,并没有顾清明想象中那么难;第一次听他叫爸爸,胡长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撼,只是嘴巴张了张,声音被淹没在隔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

    小满飞一般冲出去,又兴冲冲跑回来,呵呵直笑道:“大家都在庆祝,说这回真正有希望打赢了!”

    一点渺茫的希望,都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不得不说,大家的心意果真相通。顾清明犹如掉入刀山火海,浑身火辣辣地疼,一直疼到心里,不得不再度握紧拳头,由于太过用力,声音已然微微颤抖,“不管怎样,抗战还是要靠中国军队,真正能洗掉中国屈辱的,还是中国人自己的鲜血!”

    方先觉深深看了顾清明一眼,轻声道:“东条英机上台,少壮派军人得势,以后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薛君山一拳砸在桌上,冷笑道:“怕什么,打呗!”

    提到这个,胡长宁喜色顿失,就连平时吊儿郎当的小满也知道,少壮派军人是最激进的一些混球,野心勃勃,无比狂妄,而且手段残忍,杀人如麻,何止是有硬仗要打,今后的中国,定然又是处处血雨腥风。

    “拼了!拼了!”小满心中千回百折,把憋了多日的这两个字吼出来,顾清明默默看着他骨节发白的手,浑身的疼痛渐渐消失,嘴角悄然弯起。

    走到家门口,湘湘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山翠竹和河边的吊脚楼之上,满脑子都是人头攒动的渡口,还有银光闪闪的苗饰,丝毫没有过去那种急切,也没有归来的真实感,仿佛在护校过了一辈子的时光,而她已经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从跟顾清明赌一口气进护校,到如今堵着满腔的鲜血出来投身这场战争,从开始怕苦怕累的抵触,到现在的奋不顾身,一往直前,其中的转变只有她自己能懂,不止是因为接触到前线官兵后的感动,还有刻骨的恨和流不出来的泪水。

    有些事情,确实要经过了才知道,听到湘水死讯的那刻,她足足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她从混沌中清醒,她突然理解了金凤,理解了薛君山,也理解了军中无数前仆后继的热血青年,其中就包括她喜欢的那个。

    他们骂得对,这个时候还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小情绪里,还惦记着逃跑,确实该千刀万剐!

    她双手都提着东西,没办法撑伞,而且心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根本不知道冷,只是嘴巴冻得太狠,哆嗦了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皮箱搓了搓僵硬的手,并不急于进门,昂首看天。

    冬天黑得早,加上天气不好,这会已经暗沉沉一片。从早上开始,一直阴霾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气温骤降,冷得连骨头都在疼。她最讨厌长沙的冬天,下雨也下不清爽,下雪也不清爽,温度不会像北方那么低,冷起来却要人老命。

    大门紧闭,她敲了几下没人应,没来由地有些泄气,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害怕,怕他们又责怪自己,特别是那个凶神恶煞,没踩他的尾巴每次都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这次她连累了湘水,犯了那么大的事情,肯定更加饶不了她。

    骂就骂吧,大不了赔一条命给湘水,薛君山不想活,湘君也不想活,大家都不活了好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拼了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着,用力抹了抹脸,跟随大部队长途跋涉几天,到了家门口才知道累,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浑身直发软,似乎再也起不来了。

    雨将她的短发全部沾湿,一缕缕贴在脸颊,难受得紧,突然,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熟悉笑声,湘湘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叫,“小满,好冷啊!”

    喊到第二声,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视线一片模糊,而远方那个黑点也丢下什么东西,箭一般冲过来。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张开双臂将她囫囵抱住,呜咽着给她擦脸,她被奶奶手上的硬茧硌得隐隐作痛,心底却无比满足温暖。

    到家了!终于又和家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眨眼工夫,小满已经跑到面前,仍然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的无所谓笑脸,见面就要跟她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这些天我挖了好多战壕,爸爸组织学生也去了,大姐和秀秀也去了,不过就数我挖的多,你看我的手,全是血泡……”

    奶奶打开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恶声恶气道:“你几岁了,做点事情就胡吹海吹,那么多人做事,就你喊得最大声,秀秀一刻没停做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她叫苦叫累。还不快把箱子提进去,没看她淋成这样吗,堵在这里讨打吧!”

    “我也淋雨了,您老人家都不管我!”小满嘿嘿直笑,将污迹斑斑的脸往奶奶肩膀上擦,不过他可没有湘湘那么好的待遇,被奶奶拧住耳朵拽进家门。

    出乎意料,后面的全是女将,胡刘氏带着湘君和秀秀也加入了施工的行列,秀秀还提去了一大壶姜茶,薛长庭负责倒茶并且添水。虽然非常疲累,看到湘湘,大家都笑逐颜开,小满搬了烧得旺旺的火盆出来,女将们衣服都没来及换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连胡刘氏也童心萌发,满脸得色地向湘湘讲述这些天长沙的情况。

    其实湘湘早就从报纸上得知,自从上次大败之后,整个长沙弥漫着一种哀恸氛围,这次战前根本不用动员,长沙人几乎人人上阵,有力气的筑地堡、修掩体、挖战壕,老人孩子端茶送水,以前战前大家避之不及,这一次都发了狠,竟是赶也赶不走了。

    家中有几个从军的,自然对军中的事情关心得多,胡刘氏满脸感慨地说起那些军人,这次驻守长沙的是第10军,也就是上次打得七零八落那王牌军,还是由撤职的李玉堂军长指挥,上次到过胡家的方先觉也在原职负责指挥。

    方先觉这个名字湘湘并不陌生,顾清明在信中多次提到过他,他是顾父在广东时结交的朋友,也是黄埔出身,年轻有为,打过多场大战,顾父一直要顾清明向他学习,方先觉一到长沙就让顾清明去打通关系,有备无患。

    湘君接口道:“你姐夫说,吃过败仗,第10军官兵这次真是豁出去了,军长师长每天都在阵地,战前动员时,上上下下的口号是‘死守长沙’,准备拼死一搏。”她顿了顿,强笑道:“你姐夫这次请命进了那个方先觉的预10师,长沙他比较熟,鬼子来了也不怕。”

    “哀兵必胜!”听到这里,湘湘不禁脱口而出,胡刘氏微微一怔,接过小满递过来的毛巾为她擦头发,满面悲凄。小满慢慢蹲在她身边,轻笑道:“可不就是,哀兵必胜!”

    闹腾一番,奶奶摩拳擦掌下厨,一改前些日子病恹恹的样子,嗓门不知有多好,老远都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吆喝声,胡刘氏和秀秀连忙去厨房帮手,湘君转身从房间里抱住一大堆衣服,尽数送到湘湘房间。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看到房间里的男人衣服,湘湘不禁有些愣神,小满挤眉弄眼地笑,“你不在,是你男人睡这里,你闻闻看,还有男人味哦。”

    湘湘满脸通红,手又开始发痒,小满已经绕到湘君身边,拿起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啧啧称叹,这是湘君前几年过生日时薛君山专门在上海定做的,湘君定定看着呢子大衣上内里绣的名字,眉目间似有无限怅惘情意,将衣服一件件折好捋平,柔声道:“奶奶她们现在都忙,没心思给你做新衣服,这些你先穿吧,以后你是官太太,不能穿得太随便,给小顾丢脸。”

    看到湘君的神情,湘湘心头一沉,从后面抱住她,娇声道:“姐,你真是过分,当初小满为了你还被打得半死,我也陪着痛了好久,谁知你嫁人就不要我们了!姐,要没了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

    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湘君的名字上抚摩,一颗心七上八下,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此时此刻更不敢开口。

    湘湘丢个警告的眼色过去,笑眯眯道:“姐,鬼子都打到面前来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啊,吃好喝好才是正经。家里那么多老人,小满又是个不懂事的,你以后得看着点!”

    湘君一言不发,低头整理好衣服,反手摸摸她的头,听到胡长宁的呼唤,想挣脱她前去相迎。湘湘急了,死死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咬着牙笑道:“姐,你还没答应我呢,不管怎样,你把几位老人看好,一定要等我回来!”她急中生智,又加了句,“还有表哥,他就在长沙民兵队里,专门抄鬼子后路,可厉害呢!”

    “是啊是啊!”小满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看着湘君越来越黯淡的神色,眼珠子快瞪掉下来。在乡下的时候,他早就听几个老奶奶和媳妇说湘君的事情,当时还不肯相信,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小瞧了一位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此时,他只恨不得把湘君打成傻子,又或者把薛君山拴住不上战场,他总算看明白了,这两个人表面你侬我侬,好得不行,背地里指不定已经约定生死。薛君山是去战场送死,他管不了,湘君是他的亲姐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湘湘,你回来啦?”胡长宁急切的呼唤已经到了门口,湘君连忙应下,拖着湘湘走了两步,湘湘还是不肯放手,脸都憋红了。胡长宁推门一看,还当两人闹别扭,赶紧上前拉架,湘君趁势挣脱,低头匆匆离去。

    看到桌子上的衣服,胡长宁冻僵的脸又白了几分,强笑道:“湘湘,跟爸爸讲讲学校的事情吧,刘校长最近身体怎样,有没有问起我?”

    湘湘仍然维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低垂着头,下巴更显得尖了几分。小满拉拉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爸爸,你赶快想个办法吧,大姐不太对劲啊!”

    胡长宁拍拍他的肩膀,又将湘湘拉到身边,看着两张相似的漂亮面孔,没来由地生出几分骄傲,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口气道:“别担心,家里有那么多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秀秀在外头喊胡长宁去厨房,胡长宁只得去瞧瞧,临走还乐呵呵道:“你们别打架!”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同时发出不屑的哧声。

    除了箱子,湘湘还提回一个蓝布包袱,小满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拿出一大块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肉,馋得直流口水。湘湘斜了一眼,淡淡道:“这是沅陵晒兰,湘水要我带回来的,这是他送我的报酬,我们在沅陵讲好的。”

    砰地一声,晒兰掉落在包袱里,小满呆了呆,满脸迷茫地笑道:“真不敢相信,这胆小鬼能干出那么大的事情,十几个鬼子呐,他竟然没吓得哇哇哭,也没腿软……”

    “别说了!”湘湘厉声打断他,小满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额头青筋直跳,湘湘猛地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来,你是胡家最后一个!”

    “连你也这么说!”小满压低了声音气哼哼道,“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去了,都进了军校,都能上战场打鬼子,凭什么留我一个人看铺子看地,生意早做不下去了,还有大伯在守着,地又不会长腿跑掉,看什么看,明明是看不起我!”

    他囫囵在脸上抹了一把,呜咽道:“连你也看不起我,自己偷偷跑去学护士,都不跟我商量,去了也不写信给我,只跟你男人联系……大家都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谁都欺负我!”

    这模样不正是个闹别扭的孩子!湘湘哭笑不得,只得谆谆善诱,“你今年多大?”

    小满非常警惕地斜她一眼,扭头不理。湘湘黯然道:“我不是不写信回来,以前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脑子里一片混沌,后来因为湘水送我才出了事,我没脸见你们。”

    小满顺手揉揉她的发,正色道:“这不能怪你,要是我去送,未必能做得比湘水好,他……确实是好样的!”

    湘湘重重点头,轻声道:“金凤的两个哥哥上次都阵亡了,她只说他们肯定不甘心,因为打的是糊涂仗,没有杀敌。后来我突然想通了,中国有四万万同胞,每个人想办法拼死一个鬼子,他们一路损兵折将,哪里能打下中国。你别老想着上战场,炮灰不少你一个,你得想法子多消灭几个鬼子,让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处处胆战心惊,那不比上战场的意义大得多!”

    小满挠挠头,决定再不跟这个“叛徒”讲道理,继续翻她的东西看,有一搭没一搭问问沅陵的事情。

    一会工夫,天已经黑透了,湘湘连日奔波,又淋了点雨,几碗姜茶下去还是有点晕乎乎的,正在火盆边和胡长宁说学校的事情,秀秀端来一大盆红红的葱花蛋汤,笑道:“奶奶说了,难得小姐姐回来,今天要等齐人吃饭,把你和姐夫的事情先定下来!”

    “真是胡闹,还在打仗,添什么乱啊!”胡长宁口里在反对,早就笑逐颜开起身打电话去了,湘湘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头又晕乎起来,往沙发上一瘫,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小满送完火盆,决心不再触谁的霉头,一门心思守在湘湘的身边,腆着脸回到客厅,探头探脑一阵,发现只有她一个,乐呵呵地搬了条小矮凳坐到湘湘脚边,为她添了一碗滚烫的汤。

    汤是祛寒的,不喜欢喝也得喝,湘湘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浑身直冒汗,又瘫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撒娇。

    时光仿佛回到从前,小满眉开眼笑,撩起袖子就要为她擦,胡长宁回来瞧见,眉头一拧,压低声音道:“小满,她要出嫁了,你注意一点!”

    小满一得意就忘记刚才的决心,梗直了脖子道:“怕什么,我们是双胞胎,湘湘是我家的!”

    胡长宁也承袭了奶奶的作风,动手的时候决不会嚷嚷,湘湘自然不会提醒他,笑得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小满哭丧着脸闪避,再次确认一个事实:世上哪里还有天理啊!

    一团混乱间,薛长庭引着一行人已走进客厅,虽然皆是满面倦容,都有掩不住的笑意,除了薛君山和顾清明,还有两位气势非凡的将领,小满都见过,一个是方先觉,一个是赵子立。

    湘湘噩梦再次重演,从沙发上一骨碌滚下来,顾清明赶紧把自己倒霉的小新娘拎起来拥入怀中,稍加安抚便推到方先觉和赵子立面前互相介绍。

    两人的名字湘湘并不陌生,这回和真人对上号,想起这可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忍不住看直了眼睛。湘湘这双眼睛真是漂亮,犹如两丸养在上等白瓷中的黑珍珠,定定看人时,简直能把人魂魄吸进去,方先觉颔首微笑,用力拍拍顾清明的肩膀,用沙哑的声音道“恭喜”。

    “难怪你惦记了这么多年,这么漂亮又好玩的姑娘哪里找!”赵子立年少有为,加上性格直爽,又和顾清明年岁相近,并不像其他将领那么生分,和他开这个长沙姑娘的玩笑是经常的事情。

    顾清明只是笑,察觉到她又想逃跑,手臂紧了几分。很快,她不再挣扎,红着脸缩成一团,低头不语。

    小穆笑容满面地拿着封电报冲进来,不知闻到什么,电报还没给人,鼻子就开始用力吸气,薛君山敲他一记,假作恶声恶气道:“不准跟我抢肉丸子!”

    小穆垂涎多日,梦想成真,眼睛立刻闪闪发亮,立正敬礼,将电报交给顾清明,兴冲冲道:“顾老先生向您和胡家上下道贺!”

    顾清明接过电报递给胡长宁,笑眯眯地朝小穆比比后院,果不其然,不等几人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已经在后面厨房雷鸣般响起来,“奶奶啊,有什么好吃的?”

    薛君山没有发现湘君,连忙出来找,走到楼上,果然看到湘君在眺望远方,脸上的水痕已成冰霜。

    他心头一阵揪疼,解开大衣将她紧紧拥住,等她冻得僵硬的身体暖和些许,沉声道:“孩子的事情……是我的错,跟你没有关系。”

    事隔两三年,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事实,他的语气虽然温和,湘君此时听来却字字如同利刃银针,满心刺得鲜血淋漓,当日的一幕幕又重现脑海。如果不是慌不择路跟乡亲们躲在一起,两个孩子说不定都有生存可能;而且她下手何其残忍,只要留一口气给孩子,平安就不会死;要是她胆子大一点,早点离开芦苇荡,腹中的孩子就能保住……

    察觉她的颤抖,他慌忙用大衣裹住她,毫不迟疑地单膝跪下,正色道:“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你不要老是这样惩罚自己。算我薛君山求你,你不要找别人,好好把毛毛带大,百年之后进我的坟里陪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湘君猛地抱住他,泪珠簌簌落下,他急吼吼道:“别老哭啊,答不答应也给句话吧!”

    心痛到了尽头,她突然扑哧笑出声来,捧着他的脸,无比轻柔地吻了下去。薛君山还没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用力将她勒在怀里,咧嘴大笑,“我就知道,像我这种有本事又痴情的好男人哪里找,不喜欢我简直没有天理!”

    大战在即,奶奶知道利害,人一到齐就喊上菜。胡长宁脑袋一拍,兴冲冲跑去抱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酃酒,口口声声要痛饮一场,方先觉抬手制止,正色道:“日军已经在新墙河北岸下游集结完毕,这酒还是等打完再喝吧。”

    饭桌上突然静了下来,湘湘这才想到还有事没说清楚,讪讪道:“打仗了,我明天就要去报到啦!”话一出口,她又觉察场合不对,刚伸出的脑袋又缩了回去。

    顾清明附耳轻笑,“学到本事啦,真行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夫人!”

    这最后两个字让湘湘彻底成了煮熟的虾子,筷子也拿不稳当,掉了一次又一次,顾清明身边的胡刘氏耳朵尖,悄悄递个眼色给奶奶,两人皆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看她出了丑,小满顿觉出了口恶气,笑得特别大声,正好给湘湘找到靶子,在桌子下连踢了他几脚。

    奇怪的是,小满挨了“暗箭”也不见叫唤,笑得口歪眼斜,旁边的顾清明仍然正襟危坐,只是脸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

    “小满,你去厨房看看骨头汤熬好了没。”关键时刻,最清楚他们那些鬼把戏的奶奶发话了。小满正好报了仇,志得意满起身跟她说悄悄话,“你刚才踢错人,笨蛋!”

    湘湘这回完全蔫了,头几乎低到了和碗平行,赵子立终于看出端倪,含笑道:“小顾,你夫人不舒服吗?”

    薛君山冷哼一声,“还不是大人惯出来的,丢人现眼!”

    薛长庭用力咳了一声,薛君山只得偃旗息鼓,和湘君两人继续眉眼传情。自从他进了军营,一心扑在训练上,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多看一眼就算赚了。

    这次是顾清明的父亲要大张旗鼓地给两人定下来,以便有人照顾他的生活,而胡家比他还着急,这才有了今日匆匆的相聚。对这个状况奇多的长沙夫人,顾清明真是又爱又恨,别家的夫人都是端庄有礼,落落大方,只有自家这个活脱脱一个湖南红辣椒,好看是好看,尝到味道还真够呛。

    一顿饭吃得暗潮汹涌,要是依照往常的脾气,湘湘早就拍桌子走人,可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虽然怎么看也不像,毕竟跟喜欢的人事成了,不怕他再翻脸不认人,就冲这点,小满的挑衅还是暂且忍下来,等以后再收拾他。

    两位客人恍若未觉,来个速战速决,匆匆告辞离去。只有顾清明反应快脚也快,赶上了送客,其他人还没起身,他们就不见踪影。

    湘湘终于结束酷刑,被顾清明拉走了。厢房里暖烘烘的,火盆烧得正旺,顾清明把军大衣脱下来挂好,回头一看,湘湘还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戏谑道:“夫人,以后帮我脱衣服挂衣服这些事情都是你的,别忘了。”

    不说还好,湘湘转身就逃,走到门口,到底想起这里是自己的房间,他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人,只得停下脚步靠在门上发愣。

    这一天虽已等待多日,她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目光从军大衣扫到火盆,从黑漆漆的电灯扫到闪烁的煤油灯,就是不敢落到他身上。他长叹一声,只得亲自动手,将她拉到身前,轻笑道:“怎么,不是你说的让我等你,等到了就想反悔不成!”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悻悻然道:“我没有反悔,可你不能看我喜欢你就老逗我玩,还动不动骂人,我也是有自尊的!”

    也只有这些辣妹子才够胆如此赤裸裸地告白,顾清明感慨万千,尝遍长沙的美食,感受到长沙人乃至湖南人的热情好客,这一次又觉出做长沙女婿的好处,她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猜,他也终于设想出以后相处的模式:有一说一,不要绕弯子,因为她远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和好对付。

    他收敛笑容,深深看进她墨黑的眼底,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道:“要是逗你玩,用得着等你三年,并且大力宣扬我是长沙女婿,逼得我父亲等不及先低头,听凭我这个长沙女婿耗在这里守卫家乡?”

    比起两人稀里糊涂的婚事,这才是真正的好消息,湘湘只觉一把火从心头烧遍全身,虽然无比煎熬,却始终舍不得挪开视线。

    这个目光坚定,斯文俊雅的青年一直喜欢自己,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往事历历在目,她终于找到他喜欢自己的蛛丝马迹,兴奋莫名,又有几分委屈不甘,羞答答道:“你还没好好追求我,不公平!”

    片刻的愣神之后,顾清明突然爆笑出声,湘湘气急败坏,攀着他坚硬如铁的手臂去捂他嘴巴,他的笑容渐渐轻柔,就势将她揽在怀里,闪闪发亮的眼睛渐渐逼近。她吓傻了,嘴巴和眼睛瞪成同样的圆形,而后,一种奇特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无比温软的东西落在她眼皮、鼻尖、尖尖的下巴,最后柔柔地堵在她唇上。

    窒息前一刻,那温软的物事终于离开,她有如涸泽之鱼,下意识抓住他手臂,大口大口喘息,几乎浑身瘫软。

    他终于良心发现,将她抱到床头坐下,嘴角噙着一抹惑人心神的笑,一下下拍着她胸口为她顺气。良久,两人目光再次交缠,他的声音突然有奇特的喑哑,还带着几许迟疑,“明天……你真的要报到?”

    说到自己的得意之事,那迷蒙的眼睛立刻放射出夺目光彩,她来了劲头,揪着他的衣襟坐直,扳着手指头向他历数“护校风云”,开始他还兴致勃勃回应,等她絮絮说到沅陵的美景,他精疲力竭,嘴角努力弯了弯,往后一倒,就此沉沉睡去。

    她还有些不尽兴,嘟哝两句,扯过被子囫囵盖住两人,抱着他手臂蹭了蹭,微笑着进入梦乡。

    门外,小满像无头的苍蝇钻来钻去,一会找胡椒,一会找山楂,一会去烧茶喝,奶奶眼不见为净,进房间拜菩萨老爷去了,秀秀坐在厨房就着煤油灯碾红曲,准备明天做夫子肉吃。

    走到不知多少趟,等待的人还是没有出来,而熟悉的笑声一直响彻耳际,小满犹如被人兜头浇盆冷水,穷极无聊,抢过秀秀手中的碾子,发泄一般疯狂地碾。

    秀秀慢慢蹲在他面前,把从碾槽跳出来的红曲捡进去。小满打开她的手,恨恨道:“你不是也不理我么,走开走开,找你的小陈哥哥去!”

    看着他扭曲的脸,秀秀没来由地想笑,小满龇牙咧嘴向她挥舞拳头,秀秀一点也不受威胁,故意笑道:“小姐姐是顾家的!”

    “谁说的,是胡家的!”话一出口,小满突然泄了气,哭丧着脸道,“老人家说得没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女儿一点用也没有,一个两个都是一样,有了男人就不要兄弟!”

    “我是胡家的!”秀秀的声音虽轻柔,却有不容忽视的坚定。小满傻眼了,目光几乎胶着在那柔和得不可思议的面容,还以为刚刚是幻觉。

    然而,他的耳朵好得很,秀秀迎着他的目光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默默将碾子接过去,继续埋头做事,仿佛刚刚一切不曾发生。

    她一缕头发支楞在头顶,看起来如同高耸的鸡冠,十分好笑,只是小满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以无比轻柔的手势将那缕头发按下去,心头一颤,又顺手揉乱了她的发,拖曳着脚步走出厨房。

    经过充满笑声的厢房时,他再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抬头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