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坤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到我家小区门口等我一起去吃AB汉堡的时候,我认为,这大概算是正式掀开“约会”的序幕。
之所以给“约会”打上引号,因为通常意义上男女之间的约会应该是比较亲密的,但我跟他总是过于矜持。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在跟一个警察搞网恋,因为大部分的交流主要依赖发信息和打电话。要说和网恋有点区别的话,就是我们在网上的交流略显老龄化,除了发一些手机自带的表情,连搞笑动图都很少发。有时候他会问我在读什么书,我又问他读什么书,他说个名字,我再说个书名,那感觉总像是我在说天王盖地虎,他在说宝塔镇河妖。
当然也见面,要么我骑个车去找他,要么他骑个车来找我,趁午间吃个饭啥的。他有一辆旧款宝来,我坐过一次,最后我们俩都同意还是骑车方便,主要是因为等找到停车的地方,差不多大家也该去上班了。我也见过他从单位或警车里出来的样子,一身警服,有时夸张一点,他还会罩上一件黄绿色马甲,左边衣兜别个步话机,我觉得这比我拎着铂金包上街还要扎眼,所以我喜欢看他穿着便装骑单车。
AB汉堡不能老吃,我们结伴吃遍了呼家楼团结湖白家庄三里屯南路及北小街一带,且有往农展馆亮马桥方向蔓延的趋势。
从肥肠锅牛肉丸到陕西面馆再到云贵川日本西班牙意大利各式菜系,轮流买单。偶尔我揽镜自照,觉得自己正慢慢养成一种女便衣的气质。
我们也会聊一些跟彼此工作有关的话题。比如,我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心理变态的方式也是千差万别,作为警察,接触变态的机会比我们一般人要多一些,不知道陆警官是否同意。
我们俩那时正在吃日料,他沉思片刻,说同意倒是同意,不过从警到目前为止还真没遇到几个,你既然要听,就挑个不会坏你胃口的来说说。
我说我已经练得怎么都不会坏胃口了,请尽管挑刺激的来。
陆坤放下筷子,欲言又止,又摇头:“算了,还是不说了。”
我把脸凑近他,基本上达到楚楚可怜的绿茶标准,开始虚假地恳求:“求你说吧,这顿饭我请!”
他考虑着,没吭声。
我摇了摇他胳膊:“快说!”
“好吧,”他将烤秋刀鱼分了一半给我,“你先吃完这个,我就说,要不一会儿没法吃。”
我赶紧把鱼肉吃完。
陆坤喝了一口玄米茶:“我在一起伤人案里遇到过这么一个男的,他喜欢人皮,尤其是那种干枯的皮。他会收藏它们。一开始只是他自己身上的,大部分是伤口愈合后撕下的坏皮,头皮屑啊什么的,瞧,恶心吧,他把这些东西都装在塑料保鲜袋里。嫌数量不够,他就自残,等着伤口愈合,然后再撕。后来他谈了一个女朋友,女孩儿一开始跟他处得还好,后来发现自己在男朋友家特别容易受伤,比如拉开抽屉被划伤,打开柜子也会被划伤,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身上也莫名其妙有伤,都是那种小伤,不过还是会流血会有伤口。男朋友呢,每次都殷勤照顾,给她服药包扎,处理伤口,等最后差不多好了,说为了让女孩儿不留疤,帮女孩儿把伤疤上的死皮撕掉。总之一段时间以后,女孩跟那男的说分开住一段时间,这男的没沉住气,急了,一杯开水泼在女孩腿上,烫伤一大片,女孩到这个时候都还没有意识到男的是在故意伤害她。男的要死要活就是不让她走,说多么多么爱她,女孩儿说你爱我先把我送医院去,我伤成了这样。男的就开车带着女孩去医院。到了急诊室,男的去交钱,把外衣给女孩拿着,女孩想把自己手机放男的衣兜里,结果从里面摸到一个小袋子,你能想象得到,里面全是那些东西。她是在那个时候悄悄报警的,也亏得她把那包东西捏在手里,而后来我们也调查了,男的家里还藏着很多,他自己根本舍不得扔,倒让我们掌握了一定证据。后来他也承认,曾经给女朋友吃安眠药,趁她睡着,用刀划伤她,每次只划伤一点点……就为了他的收集癖。他说他迷恋干枯的人皮,就像迷恋烤熟的鱼皮。”
他停下来,说:“好吧,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先吃了秋刀……”
我已经捂着脸不想说话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吸口长气,把手拿开,愤然质问:“真的假的?你不会是编的吧?”
陆坤慢慢吃他盘子里的鱼肉,我看着烤焦的鱼皮恶心,别过了脸去,他说:“那时候刚参加工作,心情也跟你一样,希望这是假的,然而不是。这社会上各种各样离奇的事离奇的人,不停地刷新你的眼界。”
我斜着眼瞅他:“当警察是不是挺难的?”
“各种难处到最后都不难。真正难的是过不了自己的关吧,所以要不断历练。警察也会有正常人的反应,遇到事,最初都是先跟自己的惯性较量一番,恐惧啊,恶心啊,退缩啊,各种较量,随着年深日久,这较量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直到不能再短,那他离成为真正优秀的警察就更近了一步。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我正过身子,面向他,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朝我微笑,柔声问:“你呢,感觉你的工作比我的有意思多了。”
我叹口气:“其实要说有意思,就是现在天天在跟套路较量,算是一点意思吧。”
“套路?”
“是啊,现在电视里不是充满了套路吗?”
比如镜头中一个人正睡觉,电话响了,他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性会摸几下才摸到电话,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会突然坐起,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睡过头了,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可能性是电话另一方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消息:比如相关人士过世、入院、受伤等。
白领从车上下来,第一个镜头百分之九十会是她的高跟鞋和小腿。所有人从车上下来,第一个镜头几乎都是他们的脚。
还有壁咚啊,床咚啊,等等不说了。总之观众十多年来看吐了的桥段,还在不停出现,就好像每个制作者不这么耍一番就不算入行。
好吧,再来一点非虚构作品。就拿纪实小短片来说吧,我从网上搜了个小片子,我说:“你看,基本上每个片子的开头都是:我是×××,在××干什么……片子都那么短了,为什么多浪费这几秒,明明就可以在字幕里解决自我介绍的问题,根本用不着你拍的人再说一遍,这种基本上全是在注水或者根本不会编辑。再给你看一个……”
我又挑了一个快闪的片子,一群演奏者在闹市区突然出现,开始演奏,伴随着音乐,镜头里是欢乐的人群和演奏者们投入的近景和特写。
我说:“你发现问题没有?”
陆坤摇头,我说你再看看。他又看一遍,皱了皱眉毛:“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好像有什么拉拉扯扯的感觉。”
“因为明明是小提琴在演奏,剪辑的镜头却放在长笛上面,长笛演奏的时候,虽然镜头是在长笛上,但并不是刚好演奏的那一段而是之后的一段旋律。剪辑的人根本就没有认真研究拍摄者演奏的音乐,也没有真正搞懂剪辑的目的。他们只觉得把镜头晃来晃去剪到一起就好看了,完全不在乎这会不会让人不舒服啊。”
陆坤一笑:“淡定淡定,过于愤慨了。”
我捧腮苦笑:“在这样的环境里,很难不受影响。最可怕的是有一天看到自己也做出这样的东西出来。”
“你做了吗?”
“当然做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慢慢习惯,开心地加入粗制滥造大家庭,然后一起变成垃圾被淘汰。”
“不会。”他摇头,又补充了一下,“至少你不会。”
“呵呵,你从哪一点觉得我不会?”
他很认真地说:“你的好奇心啊,幽默感啊,还有这种不满意的情绪啊……”
我半开玩笑地说:“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对我的信心。”
他明亮的目光落进我的眼里:“当然会。”
我脑子里是玻璃风铃在微风中轻响的声音。
饭吃得差不多,他说周六会去社区养老院看他爸爸。
我说:“叔叔喜欢吃什么,要不我给他做一点吃的,你给他带过去?”
陆坤思忖片刻:“我爸爱吃手擀面。”
“那就试试做吧!你爸还爱吃什么?”其实我根本不会做面食,是想再看看有没有B计划做一个补救。
陆坤想了想:“还是干脆弄个你的拿手菜吧?”
貌似被看穿。
“你爸海鲜过敏吗?”
他摇头。
“我会做西班牙海鲜饭。”
陆坤嘴巴张开,变成一个O形,然后他说:“是汉化版的吗?”
我煞有介事地说:“No,跟西班牙大厨学的,拍过一个小片子。”
“那我就拭目以待。要不上我家来,你做海鲜饭,我做点别的。”
这话我听着,怎么心里甜丝丝的?
周六那天,我买好了一大袋食材,拎着我家那口铁制大平锅,打了个车去陆坤家。看到我这大包小包满头大汗的样子,他着实吃了一惊:“把锅都带来了?”
我看他两手都有面粉,又闻到屋里漂浮的浓郁卤香,我说:“提前起跑,你在作弊。”
他扑哧一笑:“用得着吗?真要跑你还跑得过我?我酱了牛肉,没吃早饭吧?先煮面给你吃。”
大内密探的待遇啊,如何能抵挡。
他很高兴,把我手中的东西接过,拿去厨房。我把在家洗好的鳕鱼和龙利鱼放进不锈钢锅里,加水开煮,用作一会儿的汤料。
陆坤烧了一锅水准备煮面,又从大碗里堆着的酱牛肉里挑了一块连筋带肉的,拿了出来,放到案板上切。我笑着说:“沾你家老爷子的光,这牛肉看着真不错。”
他一边切一边笑着说:“都是跟我妈学的。昨晚上就腌好了肉,今儿早上五点就起来酱了,就怕来不及。”
算起来,他妈妈应该已经走了两年。
我用筷子轻轻搅着我那锅鱼汤:“你一定很想她吧?”
陆坤把牛肉码好,一部分放进盘子里,又从橱柜里拿了一个玻璃饭盒,将剩下的放进去。
“再想也不能让她回来了,现在只能把重心放在我老爸身上了。我妈是胃癌,那几年她生病,我单位医院两头跑,全靠我爸在照顾她。我爸吃不好睡不着,整个人一点点地垮,但他一直挺着,直到我妈走了,他也挺不住了。现在我爸生病,我却把他送进了养老院。你别看我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其实我一直在心里骂自己。”
我遏制了想拍拍他肩头的冲动,尽量很平静地说:“我好好做一顿海鲜饭给陆叔叔吃,当然,你也可以吃。”
他偏过头看看我,眼睛里闪动亮光。
“差不多了吧?”我提醒他捞面。
他一笑,将煮好的面条捞起来,舀了一点酱牛肉的汤汁,放了香菜香葱拌了拌,再把牛肉片一片片规整地放到上面去,那碗面被他塞到我手里:“在江大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请干了这碗面。”
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拿起筷子,先夹了牛肉放进嘴里,好吃!索性又挑了几根面条塞嘴里,见我这毫不斯文的吃相,他怀疑地问:“有这么好吃吗?”
我说其实是我饿了,早起比较消耗体力,一边说一边将煮鱼汤的火调小了一点。我还想做点别的,他拦住我:“好好吃面!
一会儿再弄。这么一心多用,小时候没少挨骂吧?”
我说,我是非常逆反的性格,倒不是很怕挨骂,反而是父母不敢骂我,因为没什么用,他们要是好好说我就听话,要骂我的话可能我就对着干了。总之,我的整个青春期都是在跟父母的战斗中度过的。
“战斗?”他显然认为我的比喻不恰当。
“吃完面再跟你解释,对了,你不吃,是不是因为一会儿惦记着我的海鲜饭呀?”
“快吃你的吧。”
我吃完面,在平底锅里煎墨斗鱼,炒了一会儿,把小蒜头、豌豆、青扁豆放进去一起煎,香味开始往四处飞,锅里的油也呈现出酒浆般的金黄。我焯了一条石斑,把鱼肉切成小片小片放进锅里炒,再放入几个西红柿。
做着手头的事,我慢慢地说:“我吧,独生子女,父母把所有的关注力放到我身上,溺爱,纵容,打压,控制,过高期待……全都有个共同的标签,就是爱我。”
“能问下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吗?”
“他们是老师。我爸爸在成教学院教数学,我妈在中学教政治。不光他们,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全是老师,还有我几个伯伯舅舅。你能想象一个女孩子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心情吗?我可是把他们花样百出的职业病全都体验过。”
陆坤张大了嘴,似乎叹为观止,似乎想笑。
我也在暗暗叹息。尽管从小我身边就有那么多教师,可我甚至没有得到过应有的性教育,也许在一大部分中国父母的认知里,动物之所以懂得**,全因为雄性靠瞎撞,雌性靠自己瞎打听,所以他们完全不担心孩子今后遇到这事情要怎么办。我想我成年以后一直在摆脱这种教育方式带来的负面影响,一路走一路想办法,或许永远都没有办法,要么最后被它溶解,要么像卸包袱一样终于把它从肩头放下。
我说:“我爸妈大部分指导意见我基本上都没有服从,因为他们真的指导不了我什么。我不是一个乖女儿,但你别误会,我还是非常孝顺的!虽然我不听话,但我也很爱他们。”
酸甜果香已经溢出来了,看着火候,用锅铲将锅中所有的食材搅拌均匀,等西红柿和青椒、洋葱等调料已经熟透如酱,倒进洗干净的生米,又倒了一小碗苹果酒,开大火爆炒。
“我去上大学之前,在家没做过一点家务事,爸妈送我去学校,用抹布把我的床和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把被子给我装好叠好,床单铺好,连同我宿舍的地也拖了一遍,最后给我把一顿中午饭打好,他们才坐车去了火车站。自此,他们对我的保护罩就不管用了——我那时连苹果都不会削,但现在我什么都会做了。
我一点点自己学,吃亏栽跟头我也不怕,学得还很开心,父母原本是要我去机关工作的,觉得那样才稳定,我偏偏跑到电视台去打黑工,就是因为不喜欢坐班,就是不喜欢稳定,我觉得稳定是农耕文化的遗习,天时固定,作物才会有好收成,我又不想当农作物。总之,幸亏我现在经济独立,过得也还不错,要不他们不知道会怎么念叨呢。”
我把鱼汤倒进平锅里,盖上盖子:“好啦!现在就等着饭熟了。”
我转头,发现陆坤看着我,那眼光我瞧着有点复杂。
我登时有点后悔,热劲儿上头,底牌亮了,怕是不妙。
陆坤又夹了两片牛肉放进我那个空面碗里:“你再吃点。一会儿我拿个盒子给你装点带家去。”
海鲜饭做得很成功,满满装了两饭盒,我说:“即便你爸吃不完,也可以分一点给护工一起吃,增进一下感情。至于锅里剩下的,就请陆警官干掉吧。”
他已经舀了一大口,还吃了一个虾,眯起眼睛点头,嘴一鼓一鼓的:“不错不错,厨艺高强,让我刮目相看。”
我很开心,给他盛了一碗:“再吃,多吃点!”
他奋力扒饭,那样子实在有点可爱,不过我还是提醒:“早点儿去看你爸爸吧,别到了饭点他老人家没得吃。”
陆坤“嗯”了一声,几口吃完,开始收拾饭盒。我说那口锅先放你家,找一天你拾掇干净再给我,他笑着答应,又抬起头看着我,说:“今天多亏有你。”
我拍拍手中装满酱牛肉的饭盒,这是他要我带回家的:“我收获也不少哦。好啦,我先走一步。”
“这么着急?大周末的你有什么事?”
“跟你们警察一样,不太分工作日休息日,有片子要着急编出来。”
拿着我的东西走到门口,他跟着过来:“我们一块儿下去吧,不差这几分钟。”
我说:“不了不了,我还约了小姐妹要聚呢,聚完才回家干活儿,差不多也到时间了,你别跟我客气。”
他不再强求,我朝他摆摆手,打开门赶紧走了。
其实我既没有工作要做也没有跟小姐妹约,只是觉得如果跟他一起下楼,万一他叫我一块儿去看他爸,而我又不好意思拒绝,那就很尴尬了,当然这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不会让我跟着一起去,但提前解决掉这个问题也是好的。我偶尔想到陆坤他爸,会有种退却的感觉,像打针的时候针尖没有接触到皮肤但皮肤就提前做出反应,说不清是痛还是怕,或许还有点愧疚,因为陆坤每跟我多待一分钟,就把他本来可以跟父亲相处的时间用掉一分钟,我不希望最后他会认为这不值得。不过,真正原因我也很清楚:自由自在难免孤独的生活是让我眷恋的,我怕它被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置换掉,而且这生活说不定会很艰辛。
但是,离家这么多年,回到住处就有别人为我做好的食物,这样的经历,我并没经历过多少次。抱着那盒牛肉走在路上的我,像是拥有了一份一直渴望得到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