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波送外卖的区域在东三环和东四环周围,宿舍就在姚家园路上。正式上班前一天,王霄啸已经住院了,要我带潘小波去吃个开工饭。我请潘小波在团结湖吃湖南风味的肥肠小锅仔,又点了一些五香鸡爪子。
“来来来,吃个抓钱爪,以后多多挣钱。”
“这是哪里的讲究?”他忍俊不禁。
“以前在四川拍片子,在餐馆里听一个人把鸡爪叫作抓钱爪,从此记下了。”我也夹了一只放在我盘子里,“你姐姐我也是穷过的人啊,想了各种挣钱的办法。”
“这怎么可能呢?”他摇头不信。
“怎么不可能。”
“你脸上虽然有点伤,但是一点风霜都没有。”他仔细打量我,一双眼睛亮得很,“真正窘迫过的人,是能看出来的。”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吧,那时候刚毕业,在电视台打黑工,没有工资,片子做不出来也不会有稿费,只好蹭单位食堂的饭,好在能免费吃一顿盒饭。我用170块强撑着过了两个月。
记得那年北展有个音乐剧,票价大概是500多,我向一个朋友借了500买了门票,最后身上只剩下了5块钱。实在挺不过去了,才跟父母要了生活费。他们之前一直想让我去找份更稳定的工作,我跟他们较劲来着。”
他轻轻拍拍桌子:“瞧吧,还是有后盾的。”
我点点头,心有戚戚,因为眼前的这个孤儿,只有他自己。
我递给他一大盒红参口服液,这是安安送我的:“这个可以提精神,也比较滋补,你之后的工作会很辛苦,记得适当补充一点能量哦。”
他接过,眼中充满了感激:“你们对我真好。”
其实我们为他真做不了什么,幸或不幸,他的人生都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我凝视着他的脸庞,那是一张虽然青春,但饱经风霜的脸。
王霄啸给我的硬盘里,其中一个视频,是在潘小波父母的坟前拍摄的。潘小波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之间,他在哭,但只是那种无声的哭。他哽咽着说:“我经常想,为什么正好是我?
我招谁惹谁了?我爸妈招谁惹谁了?现在他们一了百了,都用不着为我将来操心了,什么买房啊娶媳妇啊带孩子啊,这些事他们统统躲过去了!可我呢?我那时候才十六岁,我什么时候才会死啊?可是……我还是要好好活着,是不是?可怎样才算好好活着呢?”
王霄啸用的是单反相机,他摄影时一向手稳,那时,镜头在轻轻颤抖。
我大概了解了潘小波之前的经历,他其实可以放弃继承的,这样不至于背上那么一大笔债务,但他的债主大部分也只是一些小生意人,有的生病住院没钱,有的自己也背着债,有的生活非常艰难。
王霄啸曾问他,印象最深的人是谁。
镜头中,潘小波在沉思,眼角慢慢泛起泪光:“是一个生病的老伯,开超市的。我爸爸从他那儿借了5万块钱,老伯像别人一样也拿着借条上我家,但看到我的情况,又走了。我后来知道老伯得了癌症,就从父母留下的钱里拿了5万,送去医院,老伯拿着信封,也没有点点数,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流眼泪。
“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还有一些人,是从我们家借了钱的,我拿着借条去找他们,有的人完全不认账,有的人拿出收条给我看,说钱已经还了,那上面有我爸爸的签名,我也不懂拿去做鉴定。你想,我们那个小镇子,有谁会给我出主意?后来卖房子,卖车,打工,一年又一年,记忆好像故意要把那些不好的经历抹去,脑子里印象深的,都是对我好的人和一些瞬间,比如那个流泪的老伯,我就一直忘不了。他的眼泪是对我的鼓励。我知道我在做正确的事情……”
此时的潘小波,正微微低着头,认真地吃着东西。小火锅热气氤氲,他清瘦的脸颊泛着红晕,头顶黑发间杂白发。他将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将来,多么艰难的人生。
我犹豫了很久,但还是从放在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小波,这个信封里有5000块钱,我知道这点钱不多,不能帮到你什么,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这点钱,当然不可能改善他的生活状况,但至少可以让他这两三个月吃得好一点吧。
他放下筷子,很严肃地看着我:“我不能要的。以前王哥要给我钱,我也没收。如果是白拿,这算不劳而获,如果是你借给我的,我本来就背着债,债主已经够多了,欠钱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还要加上人情。我想活得轻松一点。希望江唐姐你能明白。”
他态度坚决,我不愿意勉强,只得笑了笑,把信封放回包中。
“小波,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他用手掌托着腮,想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靠我攒的能量宝石吧。”
“能量宝石?”
“我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爸妈还在的时候,我过得无忧无虑,会下意识把那些快乐的东西想当然,忘得很快,不开心的事情,却记得很久。有一年爸妈带我去九寨沟,看到了天堂一样的美景,拍了照片也就忘了,过段时间说起来,甚至说不出个所以然,忘得光光的。不过,在九寨沟一个景点,我被一个抢道拍照的人故意推了一下,那件事我却记得很清楚。那还是在我过得很幸福的时候。为什么我记不住让我开心的事,反而记住了那件其实无关紧要的小事呢?后来爸妈走了,我的生活突然从天堂掉到地狱里,真是有数不清的烦恼和不开心,在我最难熬的时候,我记忆里最清晰的,却不是那些痛苦和烦恼。这并不表示它们不存在,而是它们变成了一团模糊的东西,不再清晰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那些帮助过我的人,还有那些也许看似微不足道却给我鼓励让我快乐的事。慢慢地,难过的时候,我尽力去想爸爸妈妈跟我在一起的开心的日子,想我去过的那些风景很美的地方,想我遇到的那些帮助过我的好人。就像我喜欢的季节,是很暖和的季节,春天、夏天,这些都是很温暖的,亮堂堂的,我把它们攒起来,就像攒能量宝石一样,攒得越多越好,只要一拿出来就会给我能量。还有生活上的每一点好的改变,跨过去的麻烦、挫折,解决了的问题,它们也是宝石,只是力量不一样,光也不一样,我也把它们攒起来。还有我自己做的事,如果我做了一件对的事,我是很快乐的,我也把它们攒起来。我知道这肯定是不够的,但是,我就是靠这些能量宝石,一点一点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动容,眼角发热,嘴角却带着笑:“潘小波,你也是一个能量宝石。”
他自嘲地笑笑:“一颗普通的石头罢了,还不能给别人能量。”
“不,你现在已经给我能量了。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很好的。”
“不管怎样,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会努力。”他眼神明亮坚定,但很快掠过一丝担忧,“江唐姐,请你不要瞒着我,是不是王哥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说?”
“去吉林又不是去火星,不至于会有跟人失联的时候,如果是拍片子,以他的工作习惯,也还是有机会叫上我一起的。所以,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无法在这个少年面前撒谎:“他甲状腺上长了个东西,需要动手术,是个良性的肿瘤,没有生命危险的。他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我实在心虚,好怕王霄啸找我算账,但此刻硬要瞒着潘小波,只怕反而不好。
潘小波的表情很平静,只是一只手用力抓着桌子边缘,但他很快笑了笑:“姐,你放心,我相信王哥,他一定会挺过去的。
等他出院我再去找他吧。现在我不给他添乱,先好好工作。”
我郑重地说:“遇到困难不用害怕,咬牙挺过去,关键时刻你那股劲儿可不能松。而且,你不是孤单一人,身边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另外,有件事可不可以答应我?”
“我答应。”他立刻说。
我忍不住一笑:“北京交通状况其实不太好,四环以外就更是混乱了,机动车还好,两轮儿三轮儿可真是有好多乱闯的呢。
你送外卖的时候,骑车千万要注意安全,要看着红绿灯,遵守交通规则。”
他喝了一大口冰可乐:“我保证,绝对不闯灯!”
王霄啸第二天就要做手术,我去医院看他,带了一些膏药,还有单位同事凑的份子钱。
“买了好几种,随便挑着用吧,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甲状腺手术需要膏药。”我递给正在照顾他的王妈妈,“知道他今天要禁食,又担心他有什么要忌口的,所以什么吃的也没买。不过阿姨,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您尽管招呼。”
王妈妈接过东西,笑着说:“他说脖子会疼,所以得预备一点,其实我们也买了好些。让你破费了啊,小江,以前小壮壮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妈!”王霄啸坐在病**,不耐烦地嚷了一声。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走到他身边,搬过椅子坐下:“小壮壮,这小名儿还是很贴切的嘛。”
“边儿去!”他烦躁地白了我一眼。
我把装份子钱的信封放到他被子上:“单位同事给的,每个人的心意都在这里头。领导说,一定要你收下,不许你说心领不心领的那种废话,他要你好好养病,节目组不管变成什么样子,还是等着你回来出力呢。”
他把手放在信封上,叹了口气:“弄得我都不好辞职了。”
“工作好与不好,跟我们也是有关系的,有些人再讨厌,跟他们相处的时间,算起来甚至超过了家人。反正你现在短时间内也没办法上班了,辞职的事,可以慢慢考虑。不过,不光对自己要有交代,对这份工作,也还是要有个交代的,毕竟都干了这么多年。”
他定定地出了会儿神,忽然问:“对了,小波那边没什么事吧……”
我没告诉他小波已经知道他生病的事,只说:“人家是个成年人了,有他自己的日子要过,你不是他家长,家长也没有这么管的。让他自己好好闯一闯吧。老跟着你跑活儿也不行啊,他需要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你安心养病吧。”
王霄啸目光里有一丝感激:“行,各人先做好各人的事。我把自己的事料理好。”
“这才是正理。”
王妈妈削了个苹果给我,笑着看看我,又看看王霄啸:“小江,你还没谈朋友吗?你觉得我们小壮壮怎样啊?”
王霄啸快要掀开被子跑了:“妈,别来瞎掺和了!人家江唐有男朋友了。”
王妈妈大失所望,叹了口气:“唉,你瞧瞧,混日子这么多年,谈了那么些个女朋友,现在也没谁来看你,以后可长点心啊,逮着一个好姑娘,就别把人家放跑了。哎,我说,你们俩真的不考虑考虑?小江,你真有男朋友了?这还有谁比我们家小壮壮好啊。”
“阿姨,我……”我打算解释一下,结果被王霄啸打断:“妈,你知道我跟江唐在单位的外号吗?”
“哟,还有外号呐。”
这外号说出来难听,我使劲朝他使眼色,他故作不见:“我们俩干活儿都挺拼的,我呢,外号是‘战斗鸡’,她呢……”他说着都忍不住笑起来,“她是‘加油鸭’。你说,鸡和鸭能合在一块儿嘛,干活儿可以,过日子,必然打得鸡飞狗跳。”
病房里其他人听着,都笑了起来。王妈妈也笑个不停,笑完又接着叹气。
我已经被臊得没脸没皮了,跟着干笑了几声,只得专心啃苹果,啃了一会儿,低声问王霄啸:“哎,我没跟你说我谈了朋友啊,你怎么知道?”
他正喝水,愣了,把杯子从嘴边拿开:“你是真谈了?”
我咬了一口苹果,琢磨了一下:“算是吧。”
“那我猜得没错。”
“怎么猜出来的?”
“感觉啊,摄影师的眼睛很毒的,更何况是干了这么多年的摄影师。谈了恋爱的人,脸上都不用打光,自带苹果灯。”
我心里很暖,看着他微显憔悴的脸,心想,其实眼前这个人,也是一颗能量宝石呢。
“你明天几点的手术?”
“现在哪能知道,明儿一早才开始排号。”
“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不必了,我那狼狈的样子,还是让我老妈来消受吧。”
他妈妈在一旁对我道:“放心吧,明天家里人都会来,我们会照顾好他的,如果术后没什么大问题,其实几天后就能出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提着王霄啸硬要他妈妈塞给我的一大袋水果,站在陆坤的爸爸住的那个社区养老院门口。
也许我早就应该来看他。如果不是他推我那一下,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脸上才会有王霄啸说的那种苹果光。
我看了看周围,又看看手里的水果,不够,这点东西哪里够。于是我提着手里的东西,打车去团结湖的清真馆子买了一碗牛肉面,将面、肉、汤分别装好,再原路返回。
走进养老院,畅通无阻。大概是因为看我眼生,一个衣着像居委会干部的大姐问我:“您找谁?”我的谎话脱口而出:“来找我大舅,我大舅姓陆。”她“唔”了一声,指了指南面一个两层小楼:“活动室在那边一楼,老人基本上都在那儿,一会儿要吃饭了,活动室隔壁是餐厅。”我谢了,按她指的方向去了。穿过进门的小厅,沿走廊去活动室,路过配餐区兼餐厅,已经有很浓的饭菜的气味。北方做菜酱用得多,我闻了闻,大概是炖鸡翅根的味儿,或许还有烧茄子。站在外头看了看,护工们往餐盒里盛着饭菜,果然有鸡翅根。活动室里,老人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玩核桃,有的在打盹儿。我一眼就看到了陆爸爸。陆坤曾经跟我说,他父亲除了失智,身体状态还是不错的。现在的陆爸爸,穿着一件松松的棉衬衫,一条家居裤,穿着拖鞋但没有光脚,袜子看起来干干净净。他坐在一把藤椅上,看着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里面正播着新闻节目。既然已经来了,还是不能退缩的。我慢慢走到他面前,怕挡着他看电视,稍微往旁边站了站。他抬头瞧我,并没有认出我。
我叫了一声:“陆叔叔。”
他在记忆里搜寻着和我相关的信息,看来是失败了,他低下头又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失败。
我说我是陆坤的朋友。只有提到陆坤,他的眼神才多了一分清明。他说:“哦!”
我说:“陆叔叔,我给您带了牛肉面。”
他眼睛又亮了亮:“好啊,牛肉面!”
我很开心,拖了一张空的椅子,坐到他身边,把打包餐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牛肉面还很烫。我把筷子取出来,打算给他拌一下,一个护理员看到,让我带着陆爸爸去餐厅吃,说活动室只能供老人休息和活动,吃饭是不行的。我只好把水果交给她,请她帮忙收一下,然后去扶陆爸爸:“叔叔,咱们去隔壁。”老人很听话地站起来,他走路稳,我只轻轻牵着他胳膊一角的衣服,我们慢慢走去餐厅。里面的护理员见他进来,招呼道:“陆老师今天看起来状态不错,提前就来了。”我对他们说我带了饭过来,护理员讶异道:“家属之前没跟我们说今儿中午送饭来啊?
您是他什么人啊?”我说我是他外甥女,来看看大舅舅。大姐识人经验略丰富,立刻说:“那您怎么叫他叔叔啊?”我说:“我们家情况特殊,都这么叫。”
她半信半疑:“陆老师今天中午的饭可就浪费了,那是算在餐费里的呢。”
“糟践不了,要不您就给我吃吧。”
她哈哈一笑。
我见她并没有拒绝之意,笑着说:“大家挣钱也不容易,粒粒皆辛苦,怎么能浪费呢。哟,今天还有鸡翅根呀。”
陆爸爸提醒:“牛肉面!”
我忙道:“好的好的,吃牛肉面!”
我跟陆爸爸面对面坐着,把鸡翅根推给他三次,三次他都拒绝,我这才把它们送进了自己嘴里。陆爸爸吃牛肉面吃得很香,乐呵呵地说:“好吃!”这时候的他是一个多么快乐的老人。我看到他左手手腕上的手环,写着名字“陆立维”,还有家属的联系电话。好好的一个人,到老了,也会有变傻的时候。
人在面对别人爹妈的时候,可能同时也会想到自己的爹妈。
至少我是这样。我也想我爸妈了,想到从小到大和他们之间发生的对抗与争执,以前、现在的聚少离多,心情有点复杂,但毕竟,我们一家三口还是完整的,他们的身体也还健康,因而庆幸仍旧多于感伤。
其实根本不饿,也不馋,可既然开口跟人家要了吃的,剩太多就不好了。这顿饭撑得我犯困,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但平心而论,这家养老院做的饭菜不难吃。
陆爸爸把一碗牛肉面全吃光了。老人基本上都有专门的护理员看护,不过见我在这儿,陆爸爸的护理员徐大姐也就可以匀点工夫去照料另外两个老人了。她交代我把陆爸爸扶回活动室就行,老人稍微休息一下,她就会带他们回去午休。我照做。
陆爸爸在藤椅上坐定,忽然转过脸看着我:“孩子,你会唱歌吗?”
我一愣,自夸的毛病一上来,便毫不谦虚地说自己唱得还不错。陆爸爸笑着说:“我家坤坤唱歌可好听了!在学校里得过奖呢。”
我想起陆坤放在家里的吉他,对啊,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呢。
“我给坤坤打电话,叫他过来唱歌!”陆爸爸说着就掏衣兜。我赶紧拦住。可不能让陆坤知道我在这儿,其实也没什么理由,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有点昏昏欲睡,现在我彻底醒了。
“您想听什么,我给您唱吧?”
陆爸爸的手还是往衣兜里伸:“我问坤坤。”
“别问!”我急了。
旁边一个老人插话:“来首《精忠报国》噻?”四川口音,想来他就是托比说的那个自称陆霸天的四川老人。
陆爸爸的手停下来,用孩子一样祈求的眼光看着我。
老人们鼓起掌:“《精忠报国》来一首!”
唉,这些老人家,真是为难我。
但我从来不是个怯场的人,遇到困难绝不掉头就走,当即把手机拿出来,在K歌软件里把《精忠报国》的伴奏找出来,清清嗓子,立马开唱。男人的调子实在难搭上去,唱得非常吃力,最后脸都唱红了。还好护理员大姐出来解围:“别吵了别吵了,大中午的鬼哭狼嚎,人家还以为咱们这儿是精神病院呐!散了散了,都散了!睡觉啦!该午休啦!”
陆爸爸在被徐大姐扶去午休之前,忽然转身对我说:“谢谢你。”
我心里一酸:“您别跟我客气,以后我还来。”
他憨憨一笑,“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啊?”我的心扑通一跳。
他说:“你是桃桃的徒弟吧?是她让你来看我的吗?”
还好还好,松了口气,我说:“我不是,您还是没认出我。”
老人眼圈儿有点红,脸色却十分郑重:“你回去跟桃桃说,让她别跟她妈闹别扭,世界上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妈妈是心疼她,担心她被我连累。你跟桃桃说,安心在家里待着,不要伤父母的心,我很快就会出去的。”
老人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一个似乎已经很遥远的年代,他和妻子年轻时的故事,想来充满了波折。
护理员扶着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我说:“陆叔的深海鱼油吃完了,您要是方便,就跟您表哥说一声,该买点儿了。”
我说:“你们能收快递吗?我表哥最近特忙,我让他买了直接寄到这儿来。”
“可以的。”
我走了出去,院子里绿荫深浓,花坛里种着进口鸢尾,像五颜六色的硕大蝴蝶。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心中莫名柔软,说不出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