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柏兴比预计醒来的时间要早。
当时他还在ICU,林大鹏在窗外看着他。
崔柏兴不是新闻专业毕业,他大学是学西方文学的。别看他现在黑黝黝的,当年毕业时,他可是正宗的小白脸,成天掉书袋,满口‘自由’‘民主’。
林大鹏那时还是新人警察,破获了一起凶杀案。凶手判了死刑后,崔柏兴作为媒体代表,来采访他。
林大鹏那会儿还年轻,也没见过啥世面,对上报纸这事很有些期待。他还特意写了草稿,准备借机宣传,让法制观念走进老百姓。
没想到,正式采访是,崔柏兴左一个‘人权’,又一个‘平等’,硬是把林大鹏问懵了。
那时咱们国情摆在那里,经济科研之类的确实不如美国,人们也没啥‘精美’‘精日’的概念。林大鹏还真的琢磨了美国这套,但是没琢磨明白。
杀人偿命这不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问眼前的白面书生,“这个,他是杀人了吧,法律判了他死刑,他不冤枉啊。”
崔柏兴义正言辞,“可这太不讲人权了。”
林大鹏更不明白了,“被害者不是人吗,被害者没人权?”
崔柏兴争辩道:“可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我们得更关注活着的人,不是吗。”
林大鹏就明白了,这人就慷他人之慨,站着说活不腰疼。
他觉得继续说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于是建议崔柏兴,叫他去采访被害者家属。
他很快把这件不大愉快的事抛到脑后,直到有一天,他和警校兄弟吃饭时,听说崔柏兴叫人打了。
打人的正是凶杀受害者家属。
警校兄弟正好在那篇辖区派出所工作,他告诉林大鹏,崔柏兴在被害人家门口守了一周,被害者家属终有被他打动,同意接受采访。
没想到,说了不过五句话,他就被人打出来。
林大鹏当时只觉得的痛快,觉得这人实在活该。
他这时其实是有些看不上崔柏兴的。
在听到崔柏兴的消息是在五年后。
那时林大鹏已经结婚,林嘉乔也才出生不久。
有一天,他们收到群众举报,说发现一个传销窝点。
当时,这传销组织在海城骗了不少钱,但头目极其狡猾,警方蹲了好久都没抓到他们。
当时还是林大鹏的师父带队,因为消息准确,一伙人没费什么就把传销老窝端了。
后来,林大鹏才知道,举报消息是崔柏兴发出来的。
他为查出这个窝点,前前后后准备了一个月,挨了组织上层不少打,好几次还差点暴露了。
林大鹏还记得他师父感慨,“这小伙子还是美国回来的大博士呢,真不容易啊。”
林大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肯定没什么好话。
因为他当时还是有些讨厌他。
再后来,‘崔柏兴’这名字就和《有闲读报》一起出名了。
什么暗访盗猎的,卧底私人赌场……有那么一段时间,海城每次嫌弃警察效率低,总说“还不如人崔记者呢”。
林大鹏虽说还是不太待见崔柏兴,对他的却有不小的改观。
彻底认下崔柏兴这个朋友是那个妇女拐卖案。
买家所在的村子位置偏僻,村民抱团生活,宗族意识很强,当地民警进去调查,竟被打了出来。
崔柏兴是主动进去当卧底。
他把自己化妆成一个乞丐,在村子里混了半个月,摸准受害人位置,和警方里应外合,把人救了出来。
林大鹏看见他时,还以为看见了真正的行乞人员。
崔柏兴把自己饿得瘦骨嶙峋,皮肤黑黢黢的,褴褛的衣裳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他为了效果逼真,长时间没洗澡,竟长了虱子。
总之,和当初那个满口‘人权’‘平等’‘自由’的小白脸完全对不上号。
后来,崔柏兴怕他老婆担心,不敢回家,林大鹏收留他在自己宿舍住了一个月,治好了虱子,又长了肉,这才回了家。
老天爷这么不开眼呢。
想起往事,林大鹏不免难过,他习惯性往口袋摸烟,又想起来这里是医院。
他只能长长的叹口气,心里想,老伙计,你可得坚持住。
他已经送走了太多人了,他的师父,同事,下属。他不想再经历这种痛苦。
崔柏兴就是这时醒来的。
医生护士对于崔柏兴的苏醒啧啧称奇,称之为医学奇迹。
不知什么原因,他脑袋里那块淤血竟自己吸收了。
等确定他身体无恙后,林大鹏被允许进去ICU。
崔柏兴摘下氧气面罩,虚弱的说:“是顾、是安喜乐送我回来的。”
林大鹏一愣,“什么。”
崔柏兴费力的笑了笑,“是、真、的。”
“安喜乐对我说,崔叔叔,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带你回去。”
“然后,她就带我出来了。”
安喜乐就是他们当初救回来的,被拐卖的那个姑娘。
当初她不想活了,崔柏兴就是这样劝她的。
林大鹏是无神论者,但他希望这是真的。
他笑着说:“赶紧好起来吧——”
他见崔柏兴看向窗外,便也站头去看,就看见自己三只兽和崔姿婧脸贴在玻璃上,巴巴的往里看。
崔柏兴说:“你去告诉我闺女,我太累了,先睡一会,等攒足精神再和她玩。”
这话听起来太不吉利了。林大鹏紧张起来,“你别睡啊你,你、你撑住,我给你叫医生。”
即使十分虚弱,崔柏兴也努力翻了个大白眼:
“我、麻醉药效、还没退。”
林大鹏给崔柏兴赶了出来,不免有些讪讪。不过等看清这四人,他血压立即上来了。
俩男孩看着还好,林嘉乔和崔姿婧衣衫不整,满身血污,跟从恐怖片里逃出来似的。
林大鹏劝自己冷静,他问:“谁来解释一下。”
林嘉乔立即向她爸告状:“爸你都不知道现在额罪犯多嚣张,竟然追去婧婧家里了!”
林大鹏惊讶的看着崔姿婧,崔姿婧却顾不上礼貌不礼貌,问:“我爸爸怎么样。”
林大鹏赶紧传达崔柏兴的话。
崔姿婧又开始落泪了。
她知道自己今晚哭了太多次,但她就是控制不住。
在她的坚持下,林大鹏找来护士带她进去探病。
等她一进去,林大鹏便严肃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一起长大的默契就是用在这种时刻的。
大家都知道林嘉乔的路怒症,她开车时没人敢说话。
所以这番说辞完全是临场发挥:
在林嘉乔的讲述里,弱小无辜又无助的崔姿婧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变态凶手李伟误会她有自己行凶的证据,于是潜入崔家,想杀人灭口。
林嘉乔不愧是搞新闻的,这胡诌的本事也没谁了。偏她还有个物理外挂,每当她话里漏洞太大,秦观便立即帮她圆回来。
当然,林大鹏压根不信他们的鬼话。
倒不是这故事不圆满。实际上这故事简直无懈可击。但林大鹏太了解这俩货狼狈为奸时的样子,所以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问顾依明:“你说。”
顾依明这时带着秦观的墨镜,有些羞赧的说:“我,我不是晕血吗,我一进去,就晕倒。”
林大鹏还想审问这俩货,下属过来报告:“队长,李伟留在车上的衣服里发现监听装置。”
林嘉乔嫌弃道:“还监听,这人也太恶心了吧。他不会看我们好看,拍我们的照片回去搞违法乱纪的事情吧。”
秦观皱眉,“如果他想拍我们,那该随身带着这套设备的。”
林嘉乔灵机一动,“他想监听警察,他要跑路!”
林大鹏叹气,孩子活活泼泼已经很好了,还能再奢求什么。他眼不见心不烦,询问别的组工作进度去了。
秦观耐心给林嘉乔解释:“也可能,是别人监视他的。”
林嘉乔很不能理解,“谁口味这么重,喜欢老头子。”
顾依明好奇,“你们在说什么?”
“今晚的案子。”秦观问:“不过,你怎么找到过来的?”
还没等顾依明回答,林大鹏插进他们的对话:“你们刚才说,把那个李伟绑在哪?”
这事是林嘉乔动的手,她回答道:“就在客厅啊,我把他困得可结实——”
林大鹏给她看现场照片:
偌大个客厅里,只有四处散开胶带。
照片是现场刑警发来的,他们没找到人。
林嘉乔惊讶:“怎么会这样,我绑的真的很结实的。”
秦观也说:“会不会有帮手,只只捆的真的很结实。”
林大鹏回答:“已经让他们把胶带拿回来了。”
林嘉乔有些泄气,“我是不是闯祸了,我通知保安就好了。或者把他塞进后备箱。”
“他这一跑,要再害人怎么办。”
林大鹏看出她是真的难过,才想安慰她,秦观便抢在他前头,温柔的说:“不会的,你是今晚的大功臣,你救下了崔姿婧。”
林大鹏翻个大白眼,才想说话,又有下属过来:
“队长,刚刚查到,李伟是假名。”
“他的真名是,周来福。”
林大鹏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可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几乎是本能,他看向顾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