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喜欢你?”
大约看见林嘉乔脸上的惊讶,何幼薇很有主人家姿态,亲自帮她倒了杯水。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你目标明确,豁得出,脸皮也厚——”
林嘉乔以为她借机骂自己,却听她说:“和我很像。”
何幼薇看着她,认真说:“我带过的人不少,你是我最用心的一个。你是不是以为我是给师、崔编面子?”
“一开始确实是,但是后来我真的想教你。”
“在我们吵架之前,我是真的把你当做我的继承人培养的。”
林嘉乔发现,这时的何幼薇和她记忆里的很不一样,和之前不一样,和之后也不一样。
这时的她的很自信,是那种不天真,也不事故的自信。
大约是她刚垫了鼻子和下巴,脸还没塌。林嘉乔想,这时的她比以后那副半永久微笑漂亮多了。
林嘉乔想相信她的话,又觉得她是因为林大鹏,才有意和自己缓和的关系的。
之前她就借开玩笑的机会试探,让林嘉乔去林大鹏那里问独家。
林嘉乔想,这个时候何幼薇还未做错事,她们之间是没矛盾的。
她又想,何幼薇的失踪,说不定和这件事有关系。
但也说不准,细数何幼薇的职业生涯,没底线的事做了不少,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得罪人的。
林嘉乔不是神仙,没法保佑她平安,只能让她少做点孽。
林嘉乔说:“我看见你们的策划了,是——”
何幼薇打断她,“你知道崔大记者那个有名的‘化妆成乞丐山村卧底,解救被拐妇女案’吧,;‘小絮’就是那个被救出来的被拐妇女。”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故意报复崔柏兴才选这个标题的。”
“不是的,我是真的觉得,这件事不正常。”
“有人竟然能为了一个陌生人,打扮成乞丐,吃剩饭,和污水,十天半个月不洗澡,你觉得可能吗。”
“还有那个小絮,她不是孤儿,她有家人的。如果她想离开,为什么不给家人打电话。如果她不愿意,为什么给那个男人生孩子。”
“如果她不愿意,可以报警的。就算警察不管,她还可以向邻居,向路人求救。”
“我查过依稀资料,她年纪应该和我一样大,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不逃跑?”
何幼薇老家在农村,她家境普通,爷爷和父亲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比起同学,她幼时的生活实在算不上体面,所以,在她心里,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寒酸的人了。
所以她不相信有的村庄没有电灯,不信有的镇子修不了路,不信有的地方四周群山环绕,根本逃不出去,也不信有人结婚甚至不是为了搭伙过日子,只是为繁衍后代。
不过她把自己的想法掩饰的很好,林嘉乔无从得知。
但林嘉乔是见过这种人的。他们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事,对世界的解读只遵循自己的逻辑。和读书与智商无关,这种人只是无知。
林嘉乔问:“我以为,不用自己浅薄的经验揣测他人,是做人的基本素养。”
何幼薇看着她,说:“好,我们先不提那个小絮,崔柏兴呢。”
“你想想,你能为一个陌生人做到这种程度吗。”
林嘉乔察觉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何幼薇略作迟疑,说道:“我听小絮的老公说,那个小絮,是和崔柏兴婚外恋。”
林嘉乔觉得很荒唐。
更荒唐的是,她的本能反应不是为崔柏兴辩解,而是想,那个小絮的老公,绝对不会用这么文明的词。
“我明白,你怀疑崔柏兴,对吧。”
“你不能为陌生人做到这种地步,所以你怀疑他。”
“你不能为真相做到这种地步,所以你怀疑他。”
“你为了收视率炮制假新闻,所以你怀疑他。”
林嘉乔叹气,“可我觉得不是怀疑崔柏兴,你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你想证明崔柏兴是骗子,是伪君子,这样你才能说服自己,你做的没错。”
林嘉乔想,人堕落时竟如此相似。
当初她把《有闲读报》营销号化时,也是用‘何幼薇都这么做了,我这样做也没错’的理由说服自己。
林嘉乔说:“你其实很心虚,对吧。”
“你当时是师父的实习生,他有没有作假,你比谁都清楚。”
她其实在心里已经骂得何幼薇狗血淋头,但表面还是假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她看着何幼薇,认真的说:“我知道,发现是个混蛋是件很难接受的事。”
“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混蛋去伤害不相关的人,可坐实了自己就是混蛋这件事。”
“事情还没发生,你做什么都来得及。”
何幼薇看了她许久,问:“你就这么相信崔柏兴。”
“你记得吧,他说过的,新闻记者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此外一片漆黑。你不要把这唯一的亮光当成全世界。”
林嘉乔说:“我相信他,不是因为他是崔柏兴,而是因为他是一名记者。”
“他是一名真正的记者,他不为流量,不为炒作,他只为事实发声。”
“如果我没记错,你当初读的是新闻专业。”
“如果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出名,你该读播音主持的。但是选择了做一名记者。”
林嘉乔问何幼薇:“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做记者吗。”
何幼薇不记得了。
林嘉乔走后,何幼薇独自在会客厅坐了很久,她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她调出‘寻找小絮’的节目策划,翻了几页,不自觉打开搜索栏。
她不知道该搜索什么,等她回神,搜索栏里已经出现‘崔柏兴’三个字。
网页上出现很多崔柏兴报道过的新闻。在他的名字后面,紧跟着‘何幼薇’三个字。
何幼薇漫无目的的点开,又一一关闭。
新节目刚启动,需要她处理的事还有很多。可她就缩在椅子里漫无目的的看这些旧报道。
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她好像只是在确定,‘崔柏兴’这名字后,跟着的是‘何幼薇’。
网页里突然插进一则明星的新闻,何幼薇告诉自己,社会新闻有什么看头,观众明明更喜欢看明星绯闻。
她最近认识不少人,其中就有一个二线明星的经纪人。
她正在手机里找信息,电话突然响了,是马总打来的。
马总说,他已经帮她找到小絮的丈夫和儿子,并且把两人带来海城。
马总还说,公司动用全部资源宣传她的节目,要她务必成功。
挂了电话,何幼薇关闭所有网页。
再厉害的记者也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藏着和他相反的结论。
这世界总是有人要出名的,何幼薇想,现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个出名的人必须是她。
她打开文档,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报道,为‘寻找小絮’事件添油加火。
这篇报道署名是‘王瑞乐’,这是她在大学时给报社投稿的笔名。
顾依明已经两天没联系上顾小絮了。
顾依明不是很喜欢上网,对于闹得沸沸扬扬的‘寻找小絮’事件,他是事情发酵后,从同学的讨论中知道。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骂这个叫‘小絮’的女孩。
从听见这名字起,顾依明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急匆匆赶到顾小絮家,任凭他怎么敲门,顾小絮逗不肯开。
还好,他有顾小絮家的钥匙。
他慌手慌脚的创进屋,顾小絮正坐在地毯上,把自己团成一团。
茶几上的电脑里,正循环播放‘寻找小絮’第一期。
周来福皮肤黝黑,头发花白一片,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了,随着他说话的动作扯出大片的褶皱。
看得出来,他已经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但他身上似乎有层洗不去的尘土,让他整个人看着灰蒙蒙的,附和大多数人对‘农民’这个群体的固有印象。
他怯懦的看着镜头,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
“俺,我媳妇是逃来我们村的。她,她早恋,不上学了,和男人私奔。后来那个男人老打她,她受不了,逃了出来,逃到俺们村。”
“她,她当时可惨了,饿的每个人样,身上都是臭的。俺,俺看她可怜,就给了她一口饭。”
“后来,她说她想洗澡,我、俺也同意了。俺还给了她一身新衣裳。”
“再后来吧,她就经常到俺家来要吃的,日子久了,俺们俩也熟了,就,就摆了酒,搭伙过日子了。”
何幼薇问:“所以,没有拐卖,也没有买卖妇女,对吗。”
周来福似乎受了惊吓,立即摆手:“可不能乱说啊,违法的事咱们不能干的。”
何幼薇拿出当年的报道,“可报纸上说,您太太是您花钱买回来的。”
周来福涨红了脸,“俺,俺不识字,不知道是咋回事。俺也没有钱。俺的钱都被俺媳妇拿走了。”
他抱着面黄肌瘦的儿子:
“小絮,村里太苦,你走俺不怪你。”
“但你不能把家里的钱全拿走,小宝还等着钱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