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皇太孙要去纪宅做客的消息就像是被装上了翅膀,乘着风一飞,传遍了泠州。
纪昱一个八品小官,便是扔在官署里也是个极其不起眼的存在,也就纪家人维持着自己的脸面,走到外头将纪昱喊作官老爷,实则他在官署里就是个打杂的。
泠州从来都没有纪昱这号人物,直到皇太孙跟着天子莅临这山水地,在泠州里游玩两圈,身边带了个名叫纪远的少年,众人一调查,才知他是纪昱的嫡子。
谁也不知道这区区八品官的儿子怎么就得了皇太孙的青眼,平日里是赏花,是听曲,都将他领着。
现在竟是要去纪家作客。
众人皆知,自从许君赫来到泠州之后,可从未踏进过任何一个官员的宅子,给他递请帖的人排着长队,却没有一封邀帖得到回应。
如今答应去纪家,是极其让人惊讶的事儿。
纪昱也深表赞同,儿子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带回来的时候,他差点高兴得晕过去,在正堂又是拍手又是笑,直言是纪家祖宗保佑。
表面上说是皇太孙简简单单来纪宅吃顿饭,实则各路八方的权贵听到消息后,必定打听着风向与纪家结交,单单是纪远跟着许君赫身后玩了半个月,送到纪家的宝贝都快堆不下了,只等许君赫一来,怕是明日纪昱就会被上头重用提职。
再者,众人都知一开始就是皇太孙被纪远身上挂着的穗子给吸引住了目光,而今亲自来纪宅,纪家主母定是要领着孩子们一同迎贵客。
皇太孙今年刚及弱冠,既未娶妻,身边也无妾室,看上哪家的姑娘,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储君枕边的人,哪怕只是个妾室,将来也必是大富大贵的命。
纪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官,注定要在泠州庸碌无为一生,宅中的儿女也自不必说,哪有什么命能瞧一眼天潢贵胄。
如今这机缘,闻者无不叹一声纪家祖坟冒青烟了。
纪昱为了让人知道,挖空了心思地炫耀,连出门采买的下人们遇上了行人,便是别人不问,他们自己也要跟着说一嘴。
主人家有了荣宠,宅中下人似乎也跟着一并享福了,总之说出去脸上有光。
就连纪云蘅,也获得了一件精致的衣裙。
皇太孙来纪家,纪老爷会带着全家在门口迎接,便是打断了腿爬着过去也不能缺席,而作为嫡长女的纪云蘅,就算再不受宠,也是要出席的。
王惠应是觉得万万不能让皇太孙觉得老爷苛待发妻留下的嫡女,衣裳首饰也都得是跟纪盈盈相差不远的,只是时间有些紧,没有时间给纪云蘅裁新衣了,便从纪盈盈那里取了衣裳来。
纪盈盈正是长个的年纪,所以每回做衣裳王惠都会给她多做两件大一些的。
纪云蘅比她高半个头,身段纤细,纪盈盈的衣裳取来她穿着也大差不差。
为了此事纪盈盈还闹了一场,那衣裙都是她喜欢的新衣,哪一件都不舍得给纪云蘅,王惠哄了好久才松口答应。
衣裙有着纪盈盈强烈的喜好,颜色极为艳丽,一身的宝蓝色恍若孔雀尾羽,阳光一照便十分亮眼,穿在纪云蘅身上竟是将肤色衬得如雪一样白。
下人将她长发半绾,墨黑的长发铺了满背,戴上两根银蝶钗。
粉黛未施,纪云蘅的脸上便只有黑色的眉眼和雪肤,唇瓣一点红则是面上唯一的颜色。
王惠是下了心思的,让秋娟带来的人仔细着打扮,这一番折腾下来,纪云蘅虽然没有富贵华丽之色,却也素雅清新。
比之纪盈盈的花枝招展是差了点,但也不显得老爷苛待嫡长。
一大早,纪云蘅就被带去了前院的厢房。
进门时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热闹至极,下人没有通报纪云蘅的到来。
这样的无视她早已习惯,绕过屏风进去,就看见厢房里坐满了人。
除却王惠之外,纪昱有四个妾室,诞下的儿女统共七个,其中纪云蘅是发妻裴韵明所生,纪远和纪盈盈则是王惠所出,再往下的孩子便是妾室所出,最小的也才四岁。
今日迎贵客,所有孩子都齐聚厢房,王惠坐在正中央,身边的妯娌将她围住,纪远与纪盈盈则并肩坐在对面。
就好像过年一样,人人都穿得富丽,尤其是纪盈盈,也不知是如何特意打扮过,虽说十五岁的眉眼仍满是稚气,但是被黛眉红唇妆点过后,乍一看竟也是美丽的。
王惠就像达官显贵家的富太太,腕子上串着种水上好的玉镯,耳朵挂着白滚滚的珍珠,捂着唇笑时便轻轻晃动。
妯娌们一早就赶过来了,对着王惠好一番恭维,说的尽是些她爱听的话。
言她生了个天赐的好儿子,又生了个貌美的女儿,往后这泼天富贵便是洪水一般,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地流向纪家。
再就是纪盈盈若是有幸进了皇家门,那纪家才是真的一飞冲天,纪老爷与纪远的仕途之路更如攀附青云,便是以后给王惠被封赏个诰命夫人,也是有可能的。
话是越吹越夸张,纪云蘅静静地站在一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出神地想着,良学会不会在今日突然来?
上回他摔了一地的糖葫芦之后,让纪云蘅去什么地方都要提早告诉他。
起先纪云蘅不愿,因为大部分时候她想出门都是突发奇想,并没有什么计划可言。
但是良学脾气实在不好,拉个长脸瞪她一眼,许久不与她说话,答应了给她修房顶又出尔反尔,纪云蘅只好答应说以后出门会提前说一声。
后来纪云蘅发现这个要求其实是对她有好处的。
因为良学不是每日都来,有时候他隔个三四日才来,若是扑了空就怪不得纪云蘅。纪云蘅会反驳说,你昨日没来,我如何提前告知你今日我要出门?
因此良学也找不到理由为这些事与她生气。
纪云蘅正想得出神时,听到有人唤她。
“云蘅啊,云蘅?”
纪云蘅猛然回神,发现厢房中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正是坐在人群中心的王惠在唤她。
她上前两步,微微行礼,“夫人。”
王惠掩面轻笑,“你这孩子,与我生分什么,莫不是还在因前些日子的事气我?”
话音刚落,二房夫人便赶忙接话道:“哟,这是怎么了,大姑娘怎么能与主母置气呢?”
王惠叹道:“前些日子她犯了错,老爷请了家法教训。”
众人一阵唏嘘,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侧面指摘纪云蘅的不是,话并不尖锐,但细细听来全如软刀一般。
纪云蘅微微抿唇,并不应声。
王惠对纪云蘅道:“你父亲教训你时,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父亲气在头上,谁劝他便气得更狠,我这才忍着没出口劝他呢,而今你身上可好些了?”
纪云蘅这才回话,“已经好了,劳烦夫人挂心。”
王惠是纪昱娶的续弦,宅中的所有孩子都要喊一声母亲,唯有纪云蘅喊她夫人。
从前王惠并不在意,也懒得与纪云蘅这个傻子较劲,但这段时日她被吹捧得厉害,面前的人都努力巴结,只有纪云蘅到了眼前还是旧时模样,难免让她心里添堵。
她笑容顿时淡下来,语气不减,“好了就行,日后可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老爷发怒我可拦不住。”
其他几房夫人听了,顿时又一阵夸赞,道王惠这主母善良宽容,心系子女,将来定有福报。
话说着说着,便扯到了皇太孙身上,众人议论起他来。
纪云蘅见这些人很快就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了,又往回走了两步,回到自己原本站的地方。
这些人的话到了耳朵里,一边进一边出,纪云蘅甚至都不会思考她们说这话背后的意思,只觉得这样的场合颇为无趣。
纪盈盈已经暗地里瞪了纪云蘅好几眼。
上回起了争执她被掐了脖子之后,就没再找纪云蘅的麻烦,但眼下看着她身上穿的都是自己的新衣,难免心中有气。
纪远看见妹妹不高兴,便睨了纪云蘅一眼,而后小声哄妹妹,说日后会给她买更好的,用不着在这三瓜两枣上计较。
厢房中极是热闹,小孩玩耍,大人闲聊,怕是除了那四岁的小孩,其他人都有着自己的心事。
纪云蘅也有,她希望宴席能够早日结束,给她余些时间去找苏姨母。
那什么身份尊贵,能给纪家带来泼天富贵的皇太孙,她没有兴趣t。
待到巳时,便是纪家开始迎客的时间,妯娌们便陆续起身离开。
纪老爷也与自家兄弟们道别,喜气洋洋地坐在正堂中,脸上是压不住的喜悦之色。
整个纪宅好似在办大喜事,人人都十分高兴,纪云蘅的视线一转,随处可见笑脸。
纪昱的妾室不能出面迎接贵客,王惠便带着所有孩子来到正堂,落座于纪昱身边。
等待皇太孙到来的时间,他与纪远说着话,又夸了纪盈盈,还问了其他几个孩子平日里的功课,眼中唯独没有纪云蘅。
纪云蘅坐在末尾的位置,抠抠手指,抠抠椅子,觉得饿了。
等待是乏味的。
其他人欣喜若狂,幻想着青云直上的美事,但纪云蘅没有。
她只觉得时间很漫长。
纪家花了大价钱为皇太孙备这一餐,还没到午时就已经开始热锅,就等着皇太孙大驾光临后迅速将菜端上桌。
可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口传报的下人仍没有动静。
临近正午,纪昱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正堂门口往外看了几眼,王惠察觉他的情绪,便笑着安抚了几句,“太孙殿下定然是事多繁忙,许是刚处理完事在路上呢,老爷不必着急,殿下既然应许了来咱们纪家,应当不会轻诺。”
纪远也应和道:“是啊爹,先前游湖听曲,殿下每回都是踩着时间来的,今日应当也是一样。”
纪昱知道这大半个月儿子都与皇太孙一起游玩,便稍稍安了心,继续等待。
然而众人嘴上这么说着,实则每个人心里都没底。
一直到午时尽,仍没皇太孙的消息,纪昱这下真慌了,甚至亲自去了宅子门口张望。
皇太孙是不是轻诺之人,他们也并不了解,只是想着他既然答应了来,就没有不吭声而爽约的道理。
纪远安慰父亲,“太孙殿下并未派人来知会一声今日不来,想来是什么事耽搁了,或许晚点来。”
纪昱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给心里又吊了丝希望,领着众人继续等待。
毕竟被他大张旗鼓将此事宣扬出去,恨不得整个泠州都知道此事,若是皇太孙不来,岂非让他重重被打脸?
纪昱平日里最重脸面,若真如此,怕是丢尽了人。
实际上皇太孙这嚣张跋扈之名可谓是空穴来风*,他爽约,轻诺,翻脸,向来是随心而为。
纪昱领着一家子人等到了申时,皇太孙当真没来。
纪昱饿得头晕眼花,又被自己即将丢大脸的事实打击到,竟在久坐起身之后,当场晕倒。
纪家顿时乱成一团,在王惠和纪盈盈尖锐高昂的哭喊声中将纪老爷擡回房中。
纪云蘅像在看一场闹剧,站在边上见众人吵闹了一阵,趁着没人注意她,赶忙回自己的小院。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些时日,纪云蘅盘算着,换了衣服去找苏漪,一个来回也够了。
她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回去,打开了门锁推门而入,一擡眼就看见身着藏青金丝云纹的少年坐在门槛边,长发高束,金冠闪烁。
他手里拿着一根棍,顶端系了绳子,吊了块肉左右摇晃着,小狗就蹦来蹦去,跳起来去咬,快咬到时,他就将棍子往上擡,如此反复逗弄乐此不疲的小狗。
正是纪家等了大半天的许君赫。
他听到开锁的声音时,就知道来的是纪云蘅,她小跑起来,步伐重重叠叠,许君赫听得出来。
许君赫擡眼看去,就见她一身宝蓝的衣裙,墨发上的银蝶小钗随着跑动颤起来,折射着阳光在门上投下蝴蝶光影。
纪云蘅跑出了细汗,脸就越发白,衬得面颊出的淡淡红晕十分漂亮。
她见到许君赫的一瞬,双眸瞬间亮起,赶紧回身将门给关上,从里面插上门闩。
“你怎么来了?”她轻轻喘着,平复呼吸。
许君赫看着她,晃着手里的木棍,“来找小狗。”
纪云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用手作扇,细腕上下摆起来,是明晃晃的白,“好热,也好饿。”
“没吃饭?”
许君赫想着,他们等到正午也差不多就行了,没想到竟然等到申时。
他一只手逗着小狗,一只手拿起放在脚边的扇子递给纪云蘅,明知故问:“干什么去了?”
纪云蘅的肚子空空如也,等了那么久落了空,难免有几分气,语气里也有几分埋怨,“都是那个皇太孙。”
许君赫问:“他怎么了?招惹你了?”
“说了来,又不来,言而无信。”纪云蘅想了想,转口又道:“他来做什么,不应该来。”
“他这不是没来吗?”许君赫回。
“让人白白等那么长时间,牵连了我。”纪云蘅说:“我没吃饭,且今日本来打算找苏姨母去的,最重要的是……”
话说了一半就断了。
许君赫见她进门时脸色还平静的,说了两句就皱着眉毛,生一些没有威力的气,他追问:“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与纪家那些人一同等着,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听他们欢声笑语。
“我不喜欢。”纪云蘅迟迟地发表自己的想法,“讨厌他们,讨厌皇太孙。”
说完了,又瞟了身边的许君赫一眼,拉着他的衣袖说:“良学,不要告诉别人。”
许君赫听了便想笑,“你有胆子背后指摘人的不是,没胆子让人知道?”
纪云蘅马上就不承认,皱着鼻子道:“我没说。”
许君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着久坐的筋骨,擡步往后院去。
纪云蘅赶紧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你要走了吗?”
他在小破院里又是换门锁,又是上房顶添瓦,又让下人给她买饭买药,说句当牛做马也不为过。
纪云蘅回来一张口便是讨厌皇太孙,许君赫岂能轻易绕过。
他轻哼一声,说:“我去告诉皇太孙,纪家有个叫纪云蘅的人讨厌他,日后不准他再来纪家。”
“不行!”纪云蘅拽着他的衣袖,想要阻拦。
但就这么大点的力气,只能被许君赫带着往前走,她踉踉跄跄地跟着,“你别去,万一皇太孙来打我怎么办?”
“良学,良学。”
她跟在许君赫身后唤,声音小小的,拖着长腔。
许君赫笑了一路,来到后门处敲了两下,门外就响起贺尧的低声,“属下在。”
“去买些热饭来。”许君赫说着,瞟了身边的纪云蘅一眼,又道:“再将皇太孙请来,这里有个胆大的刁民讨厌他,我要向他禀报。”
纪云蘅顿时十分紧张,将许君赫的衣袖卷在了手心里紧紧攥着,凑近门缝对外面的人说:“我没有说。”
“那你下回还敢不敢说皇太孙的坏话了。”许君赫藏着眸中的笑意,佯装严肃地问她。
纪云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说了。”
就那么大点的胆子,稍微一吓,吓死了。
许君赫点了点头,对外面道:“那就暂时别请皇太孙了,你快去快回。”
“……”贺尧应道:“属下遵命。”
两人又往回走,许君赫还说:“下回你再敢说皇太孙的不是,我就把你抓去行宫,让皇上处置你。”
纪云蘅吓得瞪大眼睛,吭哧吭哧道:“皇上会砍我的头吗?”
乐得许君赫笑了半天。
前院乱七八糟,请了郎中灌了药纪老爷才缓缓醒来,一问,皇太孙当真爽约没来,他两眼一翻险些又晕倒。
王惠哭得七荤八素,纪远也急得焦头烂额大发脾气,连抽了几个下人出气。
纪盈盈倒是惦记她的衣裳,趁乱让下人去纪云蘅的小院要回来。
纪家的灯点了半夜,闹腾许久才停歇。
纪云蘅隔日一大早就出门去涟漪楼,见到了苏姨母才发现苏漪在这大半个月里竟瘦了不少,细问之下才知是担忧她所致。
大半个月前她在花船节上与纪云蘅走丢,当场就吓破了胆,花了不少银子请人帮忙寻找,但是河岸边的人实在太多,苏漪找到夜深时人全部散去才回涟漪楼。
后派人回纪宅一问,原来纪云蘅已经回到了家中。
隔天她登门想要看一看纪云蘅,结果被王惠以繁忙无暇招待为由给拒之门外。
苏漪回来之后每日都在担忧,但因着这些日子纪家一飞冲天,前去巴结的人实在太多,苏漪无论如何也排不上号了,只能在涟漪楼里干着急。
多日来茶饭不思,她消瘦得很快。
好在纪云蘅在伤痕消失的第一时间就来了,且由于这段时间她的伙食有巨大的改善,因此还长胖了不少。
苏漪将她来来回回地看了好些遍,见她人t还好好的,这才放了心。
两人坐在涟漪楼的二楼小雅间里喝茶闲聊,说起了昨日皇太孙去纪家做客这件事。
“先前你爹恨不得买通整个泠州的散汉将这消息传遍,现在好了,皇太孙说不去就不去,这一巴掌可是把你爹的面子全打碎了,这会儿估计在家里哭闹吧?”苏漪嗑着瓜子,笑话纪昱。
皇太孙爽约,答应了又不去,连个传话的人都不指派,可谓是让纪家丢尽脸面。
可谁又敢指摘他一句?
纪云蘅喝着甜茶,摇头说不知道。
前院的事她都不太了解。
“你爹现在一定怕得要死,估计都忐忑得睡不着觉了。”苏漪说着风凉话。
“为何?”纪云蘅问。
她乐道:“皇太孙若是不想去,一开始就不会应约,但是答应了又没去,就表明纪家,或者是你那弟弟做了什么事让那位殿下不满,这才临时改了主意。所以你爹和你弟弟那些人定是绞尽脑汁开始回想,究竟是哪里开罪了太孙殿下。”
纪云蘅心想,原来得罪皇太孙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
幸好她说的那些话,良学答应了不告诉皇太孙。
“来,多喝点。”苏漪见她思考入神,不想让她为这些事费脑筋,便打断了她的思绪给她添茶。
苏漪倒是猜得一字不差。
自从那日纪家出了大丑之后,整个泠州都是关于纪家的笑话,一时间什么“山鸡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攀龙附凤异想天开”,“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之类的难听话层出不穷,先前那些吹捧的人似乎一下就散了,众人仔细听着风声掌舵。
皇太孙无故爽约之后,照常出去游玩,却没再叫上纪远了。
纪家的美梦还没做完整就破碎,刚才上云朵脚下就落空,从云端坠落。
纪昱和王惠等人接受不了这种落差,整个纪家笼罩着浓厚的乌云,连着数日,下人们也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
那些难听的话,让纪昱彻夜难眠,不敢踏出门。
一想到那些丢了的面子,他就心如刀割,坐立难安,竟是气病了。
最着急的还是纪远。先前他跟在许君赫身后毕恭毕敬地伺候着,生怕有一点怠慢,恨不得跪下来给他舔鞋,却没想到这莫名其妙地,许君赫的态度就变了。
他没有任何途径能够往许君赫面前递话,只能到处打听,听说他今日去了什么地方游玩然后再赶忙跑过去,只盼能遇上了许君赫之后说上两句话。
或者是给他一个请罪的机会也好,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可是皇太孙的行踪哪里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到的,先前那些公子哥见他得皇太孙看重,上赶着来谄媚巴结,以往看不起他的人也放低了身价,便是任他羞辱也笑眯眯的。
现在好了,一朝失势,所有人变了脸,便是他追着人喊,那人也佯装听不见,好不容易喊停了,转过来也是一个蔑视的目光。
纪远享受过被人高高捧着的日子,享受过了权贵带来的醉生梦死,又怎么适应这样被人看不起的日子,为此他心里满是怒火无处宣泄,在家中肆意打骂下人。
仍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甚至去了九灵山脚下,向侍卫们央求,递个话给皇太孙,还被打了一顿扔了出来。
纪远先前与皇太孙一同赏花时,就坐在主位边上。皇太孙舒展着身子,长臂搭在椅靠上,那拿着酒杯的手距离他仅有几寸的距离。
而今他与皇太孙却像是隔着天堑,任凭怎么努力,连人都见不到一面,更遑论递话给他。
权贵建立了天梯,皇太孙站在最顶端的位置,他可以纵容任何人走上去,也能让人摔下来,不过一句话的事。
纪远这才明白,权力所带来的东西,不仅仅是享乐那么简单。
转眼到了七月份。
七月七乞巧节这日,是纪云蘅的生辰。
满打满算十八岁。
她高兴至极,提早一天跟许君赫说了今日不会在小院,让他别来。
许君赫听了之后轻哼,说他也有正事要忙,本就没打算来。
纪云蘅换上平日里很少穿的衣裙出门,先是去了薛久的肉铺。
照常记完账之后,薛久收拾了东西,将手上的血腥洗干净,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白玉镯,轻轻放到纪云蘅的桌边。
“佑佑今日生辰,叔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前两日去了北城区的集市看见这镯子好看,便买来送你当作生辰贺礼。”
纪云蘅满脸惊喜之色,将镯子拿起来一看,不是什么名贵的玉料所制,但做工极其精细,乍一看光滑润白好似只是简简单单的素镯,实则上面雕刻了细细的花纹,似乎是正在盛放的栀子花。
“谢谢薛叔!”纪云蘅很喜欢,往手上试戴,刚好能卡进腕子处。
薛久含笑看着她,眸光柔软,“你喜欢就好。”
纪云蘅与薛久告别之后,转头去了楚晴的豆花店,进门前还十分聪明地将手上的白玉镯给摘了下来。
楚晴先前就在给她编手链,空着手进去,她当场就能带上。
楚晴似乎就在等她,见了她之后先是贺她生辰,又取了小盒子来。
女人到底是比男人讲究些,不像薛久随身就那么揣着玉镯,楚晴是将礼物放在了盒子里包好,边说着希望佑佑日后每一日都健康,边将礼物送出。
纪云蘅开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是她编的五色彩绳,当间挂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元宝,元宝旁边坠着几颗金豆豆,极为漂亮。
她立即就让楚晴帮忙给她戴上,举起手摇了摇,几颗金豆豆偶尔会撞上金元宝,发出低低的脆声。
纪云蘅直乐,脸上的笑容没停过,抱着楚晴道谢,又在她店里喝了豆花,这才出发去找苏漪。
到涟漪楼的时候已经快正午。
苏漪早就换好了装束,待纪云蘅来时,她与楼中伙计交代一人,便带着纪云蘅离开了。
纪云蘅十岁那年,第一次偷偷钻出了纪家后院,一路上喊着路人询问,自己走到了涟漪楼。
自那之后,每一年的生辰她都是与苏漪一起过的。
每年的生辰礼她也是竭尽所能地给纪云蘅最好的,只是今年不同往日,她牵着纪云蘅上马车,说生辰礼晚上的时候再给她,现在要带她去个地方。
路上苏漪反复念叨着,“佑佑转眼十八岁了,长大了,成大姑娘了。”
纪云蘅扒着窗框往外瞧,走马观花,没将她的话仔细听。
马车停在了泠州极为有名的万花楼前。
这万花楼来历悠久,由几栋圆柱形的大楼环抱在一起组成,其中有听曲唱戏的,有吟诗赏花的,有买卖集市,也有风月之地。
这里坐落在泠州的中央地带,每日都有非常多的人慕名而来,是风流才子们最喜欢的场所。
苏漪带纪云蘅来到了听曲唱戏的倒仙楼。
这地方都是清倌儿,卖艺不卖身的干净风雅之地。
“先前有一批舞姬自游阳而来,你听说没?”苏漪牵着她往里走,说道:“游阳人跟咱们不同,他们没有花船节,是以很重视乞巧节,认为这日是神仙赐给凡民好姻缘的日子,女子们便在这日祈祷能够寻得如意郎君,咱们上回在花船节也没能上得船,今日便跟着游阳人沾一沾乞巧喜气,愿你早日得如意夫君。”
“游阳人借了这里的场地与泠州同过乞巧节,会在里面起舞高歌。游阳舞姬乃是大晏一绝,今日你我也来一饱眼福。”苏漪说着,带着纪云蘅走进了倒仙楼。
这倒仙楼表面看上去没什么特殊,实则内有乾坤,刚进门就看见整个楼呈圆柱状,当间有一个宽大的圆柱高台,周围摆了一圈桌椅。
目光往上擡,二楼往上的则是一个个小雅间,从下面看去只能瞧见朱木栅栏,再往里就看不清了,边上还搭了重色的帷帐,若是放下来,雅间里的景象是半点瞧不见的。
二楼是观赏的绝佳位置,只是这大堂里的位置都难买,更别提上头的了。
苏漪带着纪云蘅落座,不多时便有衣着素雅的男子送上了茶点,周围几乎坐满,一时间调笑闲聊的声音充斥着耳朵。
纪云蘅拿了块糕点小口地吃着,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乌黑的眼眸到处转。
忽而她瞥见二楼其中一个雅间的朱木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檀色长衣,长发用红色发带束着,顺着长发垂在肩头。
他的脸上戴了个五彩斑斓的面具,像是凶兽的脸,又像是瑞兽,正反身倚着栏杆,一只手臂压在上面,垂着头往下看。
纪云蘅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觉得眼熟t。
像良学。
可是再细看,那张面具又让他充满陌生,而且良学不会穿那么素的衣裳,他每回来衣袍上都是带金丝的。
纪云蘅正出神地想着,视线忽然与那人撞在了一起,两人隔空对视。
眼神一对上,纪云蘅又觉得他熟悉了,方才否认的念头开始动摇,认真地盯着,想寻求他的回应。
但男人眸色平静,便是看见了她也没有半点反应,因此纪云蘅又觉得他不是,若是良学的话,一定会跟她打招呼的。
纪云蘅想着,将仰起的头低下来,又撚了一块糕点吃,再擡头的时候,戴着面具的人已经不见了。
二楼雅间里,有人敲门,许君赫自挑空的阳台走进来,随手勾了下边上的帷帐,低了低头进了房内。
他一边摘了脸上的面具一边道:“进。”
“殿下,纪家二公子带来了。”
殷琅缓步走进来,身后正跟着纪远。
许君赫在柔软的窄榻处落座,随手拿起面前的酒壶,往杯中倒着,声音轻慢,“远公子,几日不见,瞧着气色又好了许多。”
这属实睁眼说瞎话,纪远这些日子快被折磨疯了,一面被人轻视鄙弃,一面绞尽脑汁寻找与许君赫搭上话的机会,整宿整宿睡不着,因此消瘦了许多,精神也极差。
所以接到皇太孙的人请他来万花楼的时候,他恨不得把马屁股都抽烂,几乎飞过来。
纪远踏进门的时候就隐约意识到,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皇太孙喜欢跟谁玩,讨厌谁出现在眼前,都是随性而为。
纪远深知自己这样的末微身份,想向皇太孙讨个理由那是绝对不可能之事,为今只有讨好他,顺着他的心意,或许还有可能像之前那样,跟着他一同游玩。
这十日他几乎跑断腿,面子尽数丢光,仍无法见到皇太孙一面,他知道究竟有多难。
若错过了今日,日后怕是再无机会能与皇太孙说上话了。
纪家的荣辱在此一举。
纪远赶忙走过去,跪在桌前,小心翼翼道:“殿下,让小人来给你斟酒吧,这十余日没能在殿下跟前伺候,小人难受得很。”
许君赫放下酒壶,一擡脸,俊美的眉眼俱是笑,“你又不是太监,作何要在我跟前伺候?”
殷琅慢步走过来,将酒壶提起,温声道:“远公子请坐,还是让奴才来吧。”
纪远的脸窘迫得一阵红,说:“小人不敢逾矩,就这样坐着吧。”
许君赫握住他的胳膊,缓缓往座上拉,语气倒是轻松随意,“今日我来只为寻欢作乐,不想让旁人知道我的身份,只想找个合得来的朋友一同喝喝酒,赏看美人,再尽兴而归。远公子应当不会扫我的兴,对吧?”
纪远听着,紧忙顺着这力道起身坐在了窄榻上,应声道:“是是是,殿下能找小人来,是赏了小人天大的脸面,小人定会陪殿下喝到尽兴。”
“这就对了。”许君赫往后一靠,吩咐殷琅,“倒酒。”
虽是白日,阳光高照,可阳台处的帷帐被落了下来,层层叠叠的重色遮了光,雅间里只有几盏暖色的灯照明。
光落在许君赫的面上,晦暗不明。
他面上的笑不全然是笑,或许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细细看去,会在不经意间窥得一二分算计。
只是纪远这会儿紧张又害怕,出了一身的汗,满心满眼只想着如何讨许君赫欢心,再重回十多日前的风光,完全没察觉那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