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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骊歌随风拂过小草,穿过树梢,一点一滴地流进了整个校园,它轻轻地灌进了莘莘学子的耳里,殷勤地低喃、怂恿、鼓舞、催促。于是,他们群聚一堂,对光明的憧憬而欢喜,为大好前程而喝采,相形之下,眼底偶尔飘逝一闪而过的离别惆怅实在不算什么。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是的,曲终人散又该如何?

  是结束,也是开始!是离别,也是再次重逢的前引。临别依依的珍重祝福,不就是为了确保自己也能得到别人的祝福吗?曾经幼稚地以为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就在今天和解了,因为今后不管你死我活皆互不相干,如果出了校园、入了社会后,还是成了宿敌,那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昔日的知心好友总哭得最是心碎。

  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舍不得多年来的欢乐时光。但是随着这一天一年的远去,才赫然发现,哭泣与心碎不为别的,只怕这份友谊无法长在。

  在蓊郁的校园里,就在那高长椰树底端的一栋庄严礼堂内,成千名身着黑袍的毕业六月骊歌随风拂过小草,穿过树梢,一点一滴地流进了整个校园,它轻轻地灌进了莘莘学子的耳里,殷勤地低喃、怂恿、鼓舞、催促。于是,他们群聚一堂,对光明的憧憬而欢喜,为大好前程而喝采,相形之下,眼底偶尔飘逝一闪而过的离别惆怅实在不算什么。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是的,曲终人散又该如何?

  是结束,也是开始!是离别,也是再次重逢的前引。临别依依的珍重祝福,不就是为了确保自己也能得到别人的祝福吗?曾经幼稚地以为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就在今天和解了,因为今后不管你死我活皆互不相干,如果出了校园、入了社会生一一紧挨彼此而坐。呼呼而啸的冷气将风从两侧吹送至正中央,削弱了几分盛暑的威力。

  林若茴暮气沉沉地坐在前排的领奖席上,她的眼里缺少雀跃与欢欣,有的只是一片苍茫的寂寥。一阵阵加强流电波的尖叫声恰似不可抗拒的魔音直窜进她的耳朵里,那么尖锐、凄厉、拧人心疼。不要!若茴,告诉他们我不要了!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留下宝宝!告诉他们停止,钱我照付,求求你叫他们停止!求求你!求求你,这三个字萦绕在若茴的心底,驱之不散,沉甸甸地纠人心痛。那种痛是懊悔,也是怜惜!是不忍,也是愤怒。

  “若茴!你说毕业后,我们还会不会跟以前一样无话不谈?我知道你不会变的,但我就不一定了。尤其是等我出国念书后,就更难测了。”

  唉!小红,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以静制动!太可笑了。如今你是静了,却苦了我们这些动的人为你担忧。你生来怕冷、爱闹中取静,朱妈担忧你在黄泉受寒、寂寞,于是不敢给你葬得远。即便你走了,还是让人满心牵挂。

  “现在要颁发的是法学系第一名毕业的殊荣。现在请林若茴同学代表朱茵红同学上台领奖。请林若茴同学上台受奖。”

  隔壁的同学以臂轻触若茴。“叫你了!林若茴!”

  “喔!”若茴猛地一惊,慌慌张张地起身,撞开了椅子。她微颠地爬上了阶梯,来到台前正中央,双手一伸,接过奖状。是从谁手中接过来的已不再重要,事实上,对若茴而言,没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连辱骂那个负了小红心的人也不再重要了。她轻握颁奖人的手,掉头走下了阶梯。她没有走回原位,反而像一个半夜梦游的人直直向出口踱去,拉开厚重的大门,跨出晕暗的礼堂。

  当若茴走至校门口时,看见了那辆已等候她多时的黑色轿车,见黑色车门一敞开,步出了一对着黑衣的中年夫妇。绾着髻的高雅妇人一脸疲惫,哭红着眼对趋身向前的若茴道:“若茴,谢谢你为小红领追份奖。”然后哽咽地抱住了若茴瘦弱的身子。

  “朱妈!”若茴难过地喊了她一声。“这是我起码帮得上的一个小忙,你宽心吧!”

  若茴扶着她一起坐进了车子,然后转向噤声不语的中年男子。“朱爸,可以出发了,我们该去看小红了。”

  “好!走吧!”坐在前座的朱爸示意司机开车后,静默半晌,才挤出话来。“若茴,谢谢你陪着我们撑过这些时候,我们实在太感谢你及你家人的支持,请务必将我和你朱妈的谢意转答给你的父母。”

  “我会的。”

  “这边有几样东西是你朱妈整理出来的,依照小红的意思转交给你保留。”朱爸转身递过一个长二十公分方正的木盒给若茴。

  她将木盒接过手,置于膝间,轻轻拉开了精致的扣栓,掀起盒盖,一缕清凉的紫苏香味随之逸出,顿时弥漫整个车座。她拿开最上层的信后,赫然发现里面装着的竟是小红爱不释手、金金银银的玩意儿……包括她幼儿时的金锁片、翠玉镯及一朵血染的丝布玫瑰,盒子底层则是一本红绒布装钉而成的书;它是小红在高一时花了近三个礼拜,亲手以毛笔沾着金粉写下的手抄诗集。

  若茴翻开了这本以红布精心包里住的木制书皮。映入眼底的便是徐志摩的诗。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里,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里,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里,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里,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里,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里,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若茴仰头强将泪滴隐忍住,以免造成朱妈的崩溃,她将书放回盒里,抖着一双手将信抽出红色封套后,泪眼婆娑地默读起来。

  别离我的爱,若茴!

  今天该是你我跨出校园的大日子,很抱歉,我却恶意的缺席了,还得劳你上台帮我领那张奖状。烧了它吧!但千万别在我的坟前烧,因为我不要它。

  我曾嫌学士袍跟丧袍无异,没想到我这个口没遮拦的乌鸦嘴一语成谶就让你穿着它为我来吊丧。希望我不会后悔才好,因为我走的这条路是不归路,看门的人不肯卖我回程票。

  本来等我一毕业后,爸爸是要送我去美国念书的,那时以为跑到美国就可以逍遥自在,为所欲为,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还捞到一趟欧洲旅游的意外奖品。如今……也不能成行了。你可以代替我去吗?喔!若茴,请不要说不,请再考虑一下,所有的机票与旅馆我都为你订好了,钱也汇清了。即使要退房也拿不回多少钱了。

  你就点头吧!去帮我窥窥剑桥,偷偷用你的照相机摄下淡淡一抹蓝。别忘了停留在翡冷翠时,为我多带些包着欢乐的惆怅回来吧!就算是帮我这个老友一个忙。

  你见到他了没?他是否依旧玉树临风地高声畅谈呢?

  唉!你说泛滥的浪漫能伤情、杀心,套用在我身上是一点都不假。但是,为了浪漫而死,不也是一种矫揉造作的凄美吗?

  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欠父母最多,接下来就属你。你是我最挚诚的朋友,而我回报给你的却是恶意的背叛,抢了你的男友不说,还漠视你的好言规劝,错把你的关心当作中伤与嫉妒。

  爱情啊!是我让那股失控的火焰烧断了你我的联系。我后悔!后悔甘心掉入他的陷阱里,后悔懵懂不识真相,更后悔自己伤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直到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真正要的人还是你。他说愈是得不到的东西愈是珍贵。这击垮了我!彻彻底底不留丝毫的同情。

  你说,我多傻呵!我多傻呵!

  情这一关我是过不去了,对你的愧疚是我一生无法消弭的遗憾。

  醉过方知酒浓,情这一关,我是过不去了!

  小红绝笔

  默默地读若信,若茴就这么的让泪悄然溢出。小红,你太傻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宇宙之大之宽,足以容纳海涵任何的伤过?你挑了一个最不值得你爱的人殉了情,结果又如何?天不为你变色,地不为你荒老,海与石也不会为你枯烂,而他还是照样优游地活着不为你动容。

  你说他真要的人还是我林若茴。唉!他骗了你,为了报复我,他竟骗了你。他谁都不爱,最爱自己。你怎么傻得成为他报复我的工具之一呢?你说过他学医是再适合不过的。我也问你为什么?你说因为他够冷血、残忍、无动于衷!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能看透他这个无情的人呢?你又何尝不冷血、残忍、无动于衷?推拒了所有爱你的亲友去迁就一个少了心的人。

  浪漫真的伤情吗?还是你心甘情愿地坠落在自己的绮想里?小红,虽然你与我曾这么的亲密过,但我永远不懂你的红尘情事。

  ※※※

  若茴拎了一个土黄色的旅行袋,步履蹒跚地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大腿,但只是几乎,不是全然,事实上,是她的每一根筋与每一条血管里都有千万只的蚂蚁在里面列队行军,热血滔滔似地教她刺痒难搪,她恨不得能把皮扯破让血流光算了。不过她还是认命地伸出双臂攀着只有些微倾斜的坡道,不顾雅观与否地翘着屁股,挣扎地爬上了这个废墟……

  特洛伊,这个经由盲诗人荷马嘴里吟唱出来,赫赫有名、威震八方的古城。

  在今天以前,若茴光是想到能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就会夙寐难眠、兴奋好半天。

  现在她好后悔为何自己坚持要来到这个一度富荣鼎盛,曾经哀鸿遍野,如今却野草丛生、满目疮痍的荒原,看着这些颓倾的大石头散落在一望无垠的黄土石砾上,除了连青苔都不长的石头外还是石头,足以证明这些石头有多顽冥不灵了。这些石头的背后也许蕴藏滴滴血泪的故事,也许是导至最后一位尚在襁褓的少城主被希腊敌军从高墙上丢下后的罪魁祸首。但又干你林若茴什么事?

  “林若茴,你毕竟只是个修历史的学生,考古的事还是留给考古学家吧!”若茴莫可奈何地随地捡了一块石头丢进皮袋后,便大剌剌地蹲在地上喝水。

  头顶上的烈阳像一个天然烘烤炉,毫不留情地直射在她灼红的皮肤上,使她原本白皙的病态肌肤在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日晒雨淋下,已俨然脱水成了风干福橘皮。

  “太好了,林若茴。你这辈子不可能再比这个时候丑了,除了你死后入棺开始腐烂的那一刻。”她喃喃自语地自嘲着,双手摊开欧亚洲地图研究,当她无意地瞥见她那十只藏污纳垢的指甲时,母亲严厉的斥责顿时迸出,萦绕耳际。林若茴,你又耙土当饭吃了!呃!看看你的指甲,脏死了!下次再不听话,妈妈真的命把土里的蚯蚓挑出来,强迫你吞下去!多久了!那时她大概只有五岁吧!老是喜欢挖土回家,搞得有洁癖的母亲见她就躲,非得等到带上手套后才敢碰她。

  半个月前,她从桃园中正机场经日本飞抵海参威,搭上了西伯利亚铁路到莫斯科,再辗转来到伊士坦堡,迢迢漫长路途中,人生地不熟,国语没讲上半句,她已经养成自说自话的习惯了。她的英文虽然差强人意,但要和第三国语言的居民沟通时,简直就是鸡同鸭讲,有沟没有通。后来她发现最受用的语言竟然是阿拉伯数字,而最受欢迎的护照便是绿花花的美金钞票,从此,她和卖主之间的关系便是非常的简单俐落;一个犹豫的YES后,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冷酷的NO后,马上甩头走人。

  “你这个大白痴,现在可好了,漫天黄沙里,只有你这只笨鸟才会蹲在这里孵蛋。

  即使有力气走到海边,量你也没胆游过去。”

  三千年前特洛伊滨临黑海,如今在海水填石的大自然效应之下,离黑海已有相当远的距离了,她后悔没搭上饭店的服务生为她招徕的出租车,不过得怪那个司机漫天要价,她为了争一个理字,“NO”连说了三次,还外加一个“滚蛋”。好不容易搭上公车,跑上好几哩路才一偿宿愿。那时她在大饭店义正辞严直骂那个司机抢钱,表现的是大义凛然,有骨气得不得了。现在呢?骨气又有什么用?她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了。她又是长长叹了口气,折好地图放回背包里,打直腰。

  现在是下午一点,她得在晚上八点以前赶到伊士坦堡的机场,搭机赴希腊。如今照情况看来,机会是渺茫得跟一粒沙一般,因为根据时刻表显示,下一班公车要下午四点才发车,而从这儿返回饭店得花上三个小时,她连打包行囊都来不及,除非她生了对翅膀,脚上长了双飞鞋。思及此,她又开始自怨自艾了。“你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连半个鸟人都没有,简直是个鸟地方。窝在这儿,死都不瞑目!”断定四下无人,她一恼怒,便仰天长啸了起来。

  不料,一阵懒散的声音传来,“小姐,你死不瞑目就算了,干嘛黑心拖人下水?”

  若茴一愣,当下倒退三步,双手紧捂着嘴,来回张望声音出处,足足等了一分钟都没再听到任何声响,她便断定自己被太阳晒昏了头,神智不清,要不然,便是她太想念国语,脑筋已开始反常,不仅能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甚至到了自我调侃、消遣的地步了。

  抱持着这种想法,她连忙拍着胸脯安抚自己。“你是假的,出自我的幻想……”

  “我是真的,出自一个被你吵得睡不成一顿午觉的倒霉鬼!”这低沉的愤怒声,彷佛是从阴朝地府里传上来的。

  不到一秒,若茴倏地楞住,她感受到有人在她的背后点了点,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顿时从脚底板阴阴地袭上她的脑血管。这提醒她,高一时曾陪同父母亲上山扫墓过,那时她也是如此蹲坐着,忽地就被人点了点背,她一转身,却不见半个人影。她告诉母亲后,母亲讥她撞鬼了,父亲却一脸忧心忡忡的神情。那一次扫墓完毕回途中,父亲比往年多花了五个小时才离开那个山坡地。

  后来拜土地规画的问题,父亲同几位兄弟及近亲商量的结果,才合资盖了间祠堂供奉祖先灵位,从此她就很少接触到这方面的事。不过一人夜晚深眠后,还是时常会有梦魇侵扰,那个梦魇是她升上国一以来便紧跟着她的,起初她惊慌失措,持续一个月硬是要挤在父母亲之间才睡得着,不过日子一久,她反而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然而这里是古战场,曾历经战乱,金兵嘶鸣,导致成千成万的大军溃败,死伤惨重无以计数。若今日撞见了异地鬼,再遇上鬼挡墙事件的话,她这趟欧洲之旅还没开始就得宣告终了。

  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但是对方又用一个尖尖的东西点点她的肩,甚至戳她的背,她恼怒之下,就要转身准备面对这个可能有着任何惨状的倒霉鬼,“它”也许是一个少了头、少了胳臂、少了腿、满目狰狞或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无脸鬼;若糟一点的话,大不了是她梦魇里那个纠缠她多年、五官模糊不清的巧克力色情鬼现身了。若茴心一横,便将头重重往后扭,一接触到的影像竟是一个对她龇牙咧嘴的大胡子!

  他的头从岌岌可危的倾垣上露出,与她的脸相距不到五公分,吐出来的气直吹上她的鼻头。这个倒霉鬼呼出的气息中竟然还带有微凉的薄荷味!连考虑都没有,她骤然拉开紧绷的喉头,发出足以震碎大石的尖锐音频,瘦弱的身子亦赫然跃起,一双手胡乱地便住口袋摸索着,想掏出东西,嘴里直嚷:“见鬼了!见鬼了!你别过来,倒霉鬼!我发誓我有十字架、大蒜、可兰经、观士音菩萨的咒语。总之,你赶快告诉我,你信奉什么教的?我好对症下药,请神捉妖。”那些玩意儿是老妈千叮咛万嘱咐为她准备的。

  “我信睡觉!”这个倒霉鬼口气很差,态度不佳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忽地临空一跃,翻越危墙,站在她面前与她对峙,还一步步地向前逼近。

  “你……别过来,我会尖叫的。”原来这个倒霉鬼还是有手有脚的,若茴吞了一口口水,也一步步地往后退,看着节节逼近的大胡子抬起一只手往他的腰间一掏,他的手上顿时多了一把时髦的瑞土小刀,然后往肩膀一撩,割下了自己的肩膀……不!不是肩膀,是他卡其衬衫的袖子,然后粗鲁地将长袖子从中割成两半。

  她抖着声音问:“你……要干嘛?”

  “将一只吵死人的乌鸦嘴堵起来。”他拉扯着布条,似在测试那条布的韧劲,最后努着一张看不太清楚的嘴,满意地点了头,欺身上前扳住若茴的手,三两下的功夫就把她的双手紧紧地绑在身后。

  若茴吓死了,她根本不是撞到倒霉鬼,而是个活生生的大色鬼,她才是那个倒霉鬼。

  她就要被劫财劫色了!在这里,一个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石堆中。她突然觉得跟鬼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要安全多了,最起码她所认识的鬼从来没有攻击过她。

  “你要干嘛?在这里装神弄鬼的,还不放开我!亏你还是中国人,这样对待落难同胞,我告诉你,我宁死不屈!”她双手拚命地在背后摩搓着,嘴里放狠话,“喂!你最好别轻举妄动,我会报警的,即使死了,也要向……嗯……嗯……”

  他长布一盖上她的嘴,便在她脑后打了一个结,大手来回拍了三下,身子一矮便一屁股地坐在地上,双手环抱胸前,仰视眼前这只双手被他反绑在屁股后的聒噪乌鸦,气急败坏的跳来跳去,嘴里咿咿喔喔地跟他做无谓的抗议。

  “这回换我开口说话了,小姐。我得说你今早在饭店雄赳赳气昂昂的表现实非明智之举。”他看若茴原本气得狭长的眼睛缓慢地睁得跟铜铃般大,便放声朗笑,“对!没错!毋庸怀疑。我跟你住同一家饭店,也的确是跟踪你来此,不过只比你早到半个小时,好不容易躲进一处可遮点阳的墙角歇息,就被你这只喋喋不休的乌鸦吵得心烦气躁。你听清楚!你是要坐下来省点力气,还是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展露身材?这荒郊野地,你我孤男寡女的独处,很容易让人突增歹念,虽然你长得非常爱国,但男人的色欲一旦被激起是跟禽兽无异,我才懒得管你是不是尼姑、修女或是平民老百姓呢!那套民胞物与的高调不适用在我这个野蛮人身上。”他用瑞士刀刮着胡子,恐吓地威胁她。

  若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马上停下身子,跌坐地上,双脚刻意的并拢,神色戒备地瞪着这个黑得跟煤炭无异的鲁男子瞧。

  “很好!你满听话的。出门在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满意地说着,还一边伸手拿起她放在地上的水壶,不看她一眼便举壶跟她比了一下,象征性的征求她的同意后,虚伪地说:“谢了,我不客气了。”他灌了好久,把整壶水都喝光了,才打一个呵欠,躺在地上问:“想不想离开这里?”

  若茴听他这么一问,想这个“鲁国来的男子”毕竟还是有一丁点同胞爱,便决定尽释前嫌的猛点头。

  “那有什么问题!”他欣然允诺,“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缺钱用,你得先借我二千块美金。”

  若茴怒视这个趁火打劫的狮子跟她张嘴索价,她才刚对这个王八乌龟有些好的评价,不及一秒他又原形毕露,她之所以住得起高级饭店,全是拜一个挚友的死才得以有这么奢华的享受,她身上的钱还是东凑西凑才攒到的,二千块美金等于她全部财产约三分之一!说什么她都不会拍电报回去求她母亲汇钱给她。

  她试着发出声音请他解开嘴上的咸袖子,好跟他讨价还价。

  “可以!那有什么问题!你先点头再说。”

  若茴气得就要左右大摇其头时,想到今早为争一个理字的处境后,颓然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老天就是要她花钱消灾就是了。抱定这个想法后,她遂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头。

  鲁男子见她一点头后,便毫不客气的伸过手要触她的腰,吓得若茴以为他又心怀不轨,便要用脚去踹他。但他迅如闪电的手,快速一伸一缩便取走她的腰包,当下拉开腰包拉链,拈指数着钞票,啧啧有声地说:“哇!小富婆一个,都是绿花花的钞票,”然后把她的钞票洗劫一空,一古脑地往自己的裤袋里塞,还故作潇洒地说:“其它的钱我帮你保管,看来我跟你是跟对了。”

  若茴闻声眼一眨,等到他松开她嘴上的布料时,劈头问:“你说什么?跟上我是对的?”

  他送给她恶意的一瞥。“跟你三天了!跑遍了整个土耳其,镇日看着一只长脚鹭鸶蹲在地上到处挖土捡虫吃。”

  原来她被人盯梢多时,而她竟没有警觉到,不假思索便骂道:“你这个没有国格的败类!”

  “哎呀!讲这么难听!”他嘻皮笑脸的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全球中国人口已破十二亿,身为黄帝的后代,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来自台湾,我们更该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才是啊!反正这区区三千块美金对你而言是九牛一毛,算是我借的,以后有机会再还你。”

  “你会才怪!”若茴轻蔑地看着蹲在她眼前的人,不屑的说:“我的钱都被你搜刮一空,你可以解开我手上的破布,载我回去了吧!”

  “好商量。”他挪下了身子,为她轻松扯下了布。“你没事一个人往这么偏僻的地方跑干什么?你每到一个地方,便丢一块石粒进袋里,你该不会有恋土情结吧?”

  “不干你的事。你说要带我回饭店,车子呢?”

  “在村子里。”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来的村子?”若茴皱眉不信他。

  “你睁大眼看清楚!后面有一排防风林,树林后有五户人家,不就是了?”他粗鲁的将她一转,让若茴回身看个究竟。的确是有一丛树林,但树林茂密,根本透视不过去。

  “我们最好赶快启程,等人追来后,就难应付了。”他撇下她,直走下城墙。

  若茴好奇的问:“谁?”也跟在他身后步下颓倾的石阶。

  “你早上得罪的司机啊!说‘不’就可以了,偏偏你不识相的补上一句‘GETOUT’,惹到了人家。你出发后,他招了一些兄弟想给你一些颜色瞧瞧。”

  “我没恶意,那是一时气话,是他开出的天价我不满意,当然我也有说不的权利。”

  “是啊!谁会理你呢?你一名弱女子只身在外,最好守口如瓶一些,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虽然不是很高,只有一八○公分,但腿长得离谱,脚劲又快得轻盈,教高个子的若茴还得用小跑步才能赶上他的速度,与他并肩齐步而行。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该不是想保护落难女同胞吧?不过请省省口水,我不会相信你的。”因为他刚才就坦承他已跟了她三天之久,可见他是另有企图。

  “那种杀身成仁取义的事,我一向敬而远之。我从没说我是要保护你才跟着你的;事实上,我是需要你的协助,护我走出这个国家。”他领在前端,走向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随口解释,“这是租来的,得用你的钱付清租金。”他跨进热呼呼的车座,开始发动引擎。

  “那么你可以走了,我的钱都在你身上,你拿了钱可以买机票走人啊!”若茴伸手拉另一侧的门把,忽地痛喊一声。“我的天!这门怎么烫得跟火炉一样!”

  “你赶快跳上车,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耗在这里,上路再谈!”他命令的口吻蕴藏着刻不容缓的紧迫,教若茴乖乖地听命。

  她一关上破车门,身子还没坐稳,他便迅速地倒转车轮,忽地踩住煞车板,不顾踉跄前仆的她,接着又急转着方向盘向小径开去,车轮所滚起的黄沙飞散在空气中,硬是教若茴咳了好几声。

  “你听清楚!我现在只需要你护驾我通关离境,所以你得帮我一个忙,我知道你会搭今晚八点的飞机抵达土耳其的东塞浦路斯岛,所以请你跟旅馆的柜台服务生定同班机的位子。但是……”他像个土霸王似地交代着命令,但是若茴可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小卒仔。

  “免谈!你我最好分道扬镳,你再跟着我去希腊,我的逍遥旅程就会被你毁了一半。”

  若茴一点都不喜欢这个黑黑脏脏的男人,也许她自小还是受母亲的影响,潜移默化之下也存在些许的洁癖,更何况她梦里的男人也是黑黑的。

  “我不会去希腊,”这回答令若茴轻松了一下,但只有一下。“我们要搭另一班飞机直达意大利。”

  “我们要去意大利?!你疯了!我的行程表上要五天后才能进入那个国家。”

  “那恐怕得说抱歉了!我们就提前到那里吧!其实我这样做,无异解救你多绕一圈。

  你从这里到希腊的西塞浦路斯,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

  “为什么?”

  “希腊和土耳其两国之间宿怨由来已久,最早是在特洛伊战争,十七世纪时,整个奥图曼帝国又全数并吞蚕食整个巴尔干半岛,一九七○年时,两国为了争夺塞浦路斯岛的完整领土权又布阵了大批军队,差点掀起大战。这么样的深仇大恨使两国人民互不通航多年,难道你连旅行手册都没看吗?”

  “上面说土耳其拥有东塞浦路斯岛,只要是第三国的旅客都可以从那儿入境西塞浦路斯岛的啊!我是观光客,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他们会百般刁难!而你不能怪他们,如果换作是你的话,相信你也会有同仇敌忾之意。毕竟入境要问俗!体谅别人,才会连带体谅自己。你欧洲各国的签证都适用吗?

  有没有过期的?”

  “我才刚申请没多久。”若茴不懂他为何问了这么一大串。“你问这么多干嘛?你该不会是走私贩吧!”她瞄了他一眼,看他一副邋遢样,初步假设他准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如果他是一个祸国殃民、被祖国通缉的毒贩怎么办?她若帮了他不啻助纣为孽。

  这怎么成?她妈妈一定会是第一个跟她发难的人,甚至可能跟她断绝母女关系。

  她母亲系出名门之后,高祖父在清朝末年时官爵一品,民初时的曾租父还是个军阀,但花无百日红,好命一时不见得好命一世,战乱一起,逃命最要紧,哪里有时间惋惜那些大好河山及金玉珠宝?龙虎争斗,逐鹿中原时,寻常老百姓不管逃到哪都只有吃瘪的份,有钱的大地主若没有应急的管道,几十箱的金块还不见得买到一张赴台的船票,在撤退前,兰艾俱焚之事层出不穷。母亲三岁时,跟着外祖父母来到台湾,吃台湾米长大的,但人是念旧的动物,其大脑的运作方式向来是追根溯源的,所以自命不凡得很,虽然嫁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台湾书生,对方也成了颇负知名度的殷实商人,仍还是不大满于现况。

  母亲对她施展的教育方式是非常擅用技巧、因势利导的。从小到大,所有的叔伯姨婶就褒奖她非常懂事、贴心、自动自发、循规蹈矩、善解人意、不乱发脾气,为了这个沉重的褒奖,她就非得恪遵大家的期望去做事。对若茴而言,二十二年来的日子,除了讨妈妈欢心以外,她根本没有度过任何的反叛期。若非她爸爸及外祖父在一旁为她争取机会的话,她根本无法独自顺利成行。

  “我不是走私贩,更不是毒贩!”他瞄了她一眼,为她解惑。“通常走私贩及毒贩都是穿著光鲜的西装、打着昂贵领带的雅痞,我这副登徒子的德行还嫌寒酸了点。”

  若茴被他看穿自己的想法而心虚了一下。“我对你的来历一点兴趣都没有,”若茴老实的回话,平稳的音调使她听起来格外老成。“所以你不用跟我提及你的任何计画,因为我不打算加入你的阴谋诡计。”报上年轻姑娘被毒贩栽赃的新闻屡见不鲜,她若见怪不怪,其怪就得自败了,届时若捅出一丁点楼子,只有独自吃瘪的份。

  “拜托你别这么正经八百、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好吗?跟个小道姑似的!”他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老实说,除非必要,我根本懒得求你这种品行端良、不可一世的社会新鲜人………”

  “你……”若茴恼怒地责问:“你还探人隐私!”

  “我没有,根本就不需要!你整张老脸上早就明明白白写着:‘我很蠢,而且我很不懂得人情世故!’尽管你看起来、听起来像个失去生气的老妈子,还是掩饰不了你很蠢的事实。”

  “我警告你讲话别太刻薄。”若茴冷傲地说着,丝毫不动怒。

  “你好象没脾气似的。”他故作惊讶状。“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女孩子家要懂得一点撒娇的技巧;不会撒娇的女人根本不算是女人。不是有一句成语叫苗而不秀吗?大概就是说你这种老处女型的女孩子,连唐璜转世遇上你都会得阳痒。”说完后,他嘴角嘲讽地弯起,哂然一笑。

  若茴心里直咒这个讲话没分没寸的鲁国男子下地狱。“请这位先生不要乱用成语,‘苗而不秀’不是这样用的。”

  “喔!决定开班授课了?不用说,让我猜猜看,你从小一定是服装仪容整洁、年年拿模范生的木牌子,届届当守法负责的班长,要不然,就是不苟言笑的风纪股长之类的职务,写作文时,长大后的抱负与志向便是当一位受人敬重的伟大老师、做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对不对?老掉牙了,真是逊得缺乏想象力,怎么就没人写过要当总统夫人或舞女呢?”

  他的话句句锋利,教若茴全身不舒服。“没想到你还会替人看相?可不可以请你为我看看前世来生的运?”

  “不用看了!这辈子你即使嫁了人,还是一副不讨喜的尼姑样,孛星秽气得很。上辈子卖到妓院都还让人求饶倒贴钱,请你回家念经。下辈子嘛!我看也还是当尼姑的料。”

  他轻松咯咯笑了起来,盯着身旁一脸发青的女孩,对她的能耐啧啧称奇。她清汤挂面的头发了无生气的垂在颈背上,明明已是一脸想将他狠剁、入油锅炸的神情,嘴上却是有礼得很。当真他去国十年,台湾的女孩都变得这么保守矜持?日子倒退走了吗?现在很少有女孩这么忍怒吞声、不动气的。他倒想瞧瞧她的极限大到什么程度!

  “先生,请你别任意污蔑宗教信仰!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拿来当笑柄,但是请尊重我的信仰自由。”她这次是真的发火了。

  他耸肩,无所谓地道了歉。“抱歉,我不该这样戏谑你的同僚,实在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是个无神论者,搞不懂那些宗教禁忌。不过没关系,我发誓尔后绝对不当面冲着你喊道姑,改唤你圣女贞德怎么样?”

  简直是换汤不换药!这种表里不一的道歉态度,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得好。若茴头一扭,不去理会身边这个满嘴百无禁忌的人。

  但是他没打算让她这么容易甩开他。“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二。”

  “哎!你是点不通是不是?”好象受不了她的直率,他往尘埃厚布的车窗外吐了一口唾液,双手架在方向盘上,叭了一下挡在小径前,正挥着柳棍、赶着羊群的牧羊人。

  “又怎么了?”若茴觉得自己好象里外不是人似地,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被人嫌东嫌西。

  “我警告过你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对陌生人的问题没必要有问必答。还有,女孩子的年纪说什么都不可以随便报出来,即使想要勾引人的兴趣时,也要做得有技巧一些,譬如你可以流转一下秋波、微噘起樱唇,反问对方:‘你认为呢?不告诉你!

  猜对给你一个吻。’这样才称得上可爱。”

  什么矛盾的歪理!问人家问题又不要人家回答!若茴仅是点头,不表赞同,也不反对。“谢谢你,我会牢记在心。”她忍了好久,放弃先前曾固执地说过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的念头,反而询问起他的来历。“你到底是干嘛的?为什么要我护你出关?凭我这个女子又怎么帮你呢?”

  “说来话长,不过两小时的车程也够讲完一小段故事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吾乃金愣是也,那个楞是二楞子的楞,于金吾不禁之夜(上元节)降生,所以百无禁忌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

  “你倒是很会为自己找个作怪的借口。”若茴一语戳破他的意图。

  “那当然!如果我逢人解释那个楞字是来自佛语中楞严经的话,不就太没意思了吗?

  我口袋里有一张照片,你伸手掏来瞧一瞧。”他只将下颔微微一点,催促她动手。

  若茴身子前倾,引领望了一眼他右胸上的口袋,只见袋中装着一包皱巴巴的烟袋及一些小纸片。

  “动手掏比较快,我发誓不会大喊非礼的。”他斜睨了一下她涩缩的表情,朗声笑说:“好吧!给你机会你不要,以后别后悔!”然后腾出一只手,随意掏出一张照片丢到她身上,照片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腿际。

  那是一张慌乱之中拍下的照片,晦暗色调的正中央泛着一丝红色的金光,从中向左右两侧迤逦扩散,上缘处有好几十个宛若小星的绿点缀饰着,使这一张印象派十足的照片,依稀像是乍暖还寒的芳辰前景,说那浩瀚无垠的天空像是鱼肚白的曙光,倒不如说是一群活得不耐烦的萤火虫环绕着在黑暗中默默燃烧飘荡的磷火;既诡异又令人起寒意。

  “这是什么?”

  “是一件宝石作品。”

  “宝石作品!”若茴吃了一惊,一瞥再瞧也有不出个窍门。“都乌漆漆的一团,我看不出来。”

  “那是匆忙间在黑暗中,借着微熹的月光拍下来的,能冲出一点光已经该偷笑了。

  中间的亮光点是一颗一百九十五克拉的极品血红红钻,四周围的灰白点则是十五颗近一克拉的绿钻镶成的基座。”

  “嗯,”若茴犹豫了一下。她对宝石一点概念也没有,只知道她二十岁生日时,爸爸曾送她一个尚不足一克拉的火油钻石坠子做为生日礼物,样式平凡但也要四、五万元。

  若照这个男人的说法,这件所谓的宝石作品必定价值不菲,而这个鲁男子竟会打起宝石的主意,想必来者不苦,也许他是乔装成庸夫的珠宝大盗。“你打算抢……嗯,打算将它占为己有吗?”若茴抖着音调,结巴的问着。

  对方的侧面轮廓漾起一丝不恭的线条,隔了五秒才揶揄说:“你挺受教的,上一秒我是毒贩,这一秒又把我看成了盗贼,看来我不用跟你提太多的防范概念。”

  接着不到一秒,他又丢了一张纸过来,这回是张从报上撕下来的剪报,标题是一连串东倒西歪的问号,内文全是英文。她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根本没办法安下心来看懂这篇报导的要意,只能大略抓出几个关键词,什么“珠宝”、“伯利恒之星”、“某某设计师”、“是真耶?非耶?”之类的简单字汇。文章上端还有一张黑白人相图片,她觉得这个人颇眼熟,便拿近瞧个仔细,又想不出曾见过这个人。这名东方男子长得潇洒不羁,虽然不是漂亮型的完美男子,却散发着一股危险的魅力,他直挺的鼻梁令人钦羡,似有若无的迷人笑容浅浮在刮得光净的两颊,优越的神态充塞薄面宽的嘴角间,乱中有序的黑色短发配着深沉的忧郁眼眸,教人不禁要多看上两眼,好一张今人神魂颠倒的俊脸。

  “某个电影明星?”

  “果真如此就好了!”他看着若茴失神的表情,咯咯笑出声,一径地看着前路说:

  “很感谢你宽大的恭维,我该将你的这句话视为褒扬吗?”

  “你少臭美了!我是指这照片上的人……”若茴倏地住口,转头望进狭长镜子里的那对黑眸,再猛地低头看着剪报上的男子,比较差异。是他!这个蓄了一脸大胡子的鲁男子!”是你!”

  “嘘!小声点!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既然你已搞懂了我的身分,那就好办事了。”

  “你的身分?但是我……”若茴鼓足了勇气,坦诚地说:“抱歉!我的英文还没有好到可以在‘碰碰车’上看懂这篇报导。如果你不嫌累的话,麻烦自己解说一下。”

  “那么你是会说德文或法文了?”

  “也……不会。”

  他没好气的空出一手扯过剪报,直塞进自己的裤袋内,大为不满的说:“你是说,你的语言能力还有待加强,却一个人独自旅行?你未免太大胆了吧?要证明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是这样子做的吧!”

  若茴觉得这个人的论调真是可笑到极点。“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不过,前一阵子有一位漂亮的美国女孩也是这么认为,但在罗马旅行时,不慎被四个意大利帅哥轮暴,事后跟美国领事抗议,结果胜诉后仍死性不改依然故我的继续独自旅行,很不幸还没出意大利就被人砍伤了。别以为你长得安全,就可以逃过一劫。男人一旦无耻起来有时跟野兽无异,根本不会计较太多。”

  “你永远只有这句话要说吗?”若茴冷冷地问着他。

  “信不信由你。”他耸了耸肩,继续道:“话题该回到宝石身上了。五年前,我从英国的格拉斯哥大学建筑系毕业,由于没名气,只能做个小小建筑工匠,平时打临时工糊口,闲暇时间靠设计宝石、卖些设计图给厂商以赚取微薄的零用金,其中有几件作品被过气的名家看中,拿到欧洲市场上成了他们东山再起的转折点。不过这些我都不知情,直到三年前有位英籍珠宝商人出现在我眼前,告诉我这个事实时,我才知道有这种事情。

  这名珠宝商正式将我网罗至旗下,并成为我的赞助者,甚至推荐我到大学教授珠宝课程。

  一年前,这位英国赞助者愿意提供给我一块重达四百三十克拉、尚未琢磨过的原石让我捉刀。这块原石是他的祖先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从东方带回来的数件宝物之一,因为在十二世纪时,钻石的价值尚未普遍为欧洲人认同,所以这颗来自东方、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黄色石头就一直没入土里,直到一年前,我的赞助人打算请建筑师重新改造一栋谣传闹鬼的祖宅时,才在石地板下挖掘出这块石头。”

  “那个赞助者又是怎么找上门的?”

  “事实上他拥有一家叫芳登的宝石专卖店,而我这些年来所卖的设计图有三分之一是拿到他店里兜售的。”

  “你的意思是你的赞助者盗用你的作品?”

  “不是他,他是店老板,身份显赫,根本不用抢我的作品。”他一谈到这个赞助者时,眼神变得相当的温和。“我的作品都是经由一个叫皮耶扬的法国设计师购得,皮耶扬是这名赞助人旗下众多出色的设计师之一,不过由于才华有限,已步入江郎才尽的窘况,近年来一直以这种方式跟籍籍无名的年轻小伙子买现成的设计图来弥补自己的不足。

  也因此他的作品时时会有良莠不齐的悬殊差异;有时会轰动整个珠宝界,有时又会被名家讥嘲,但群众是育目的,只要有名家的刻印在宝石的基座上,要卖个好价钱,几乎不成问题。但这件不名誉的事被我的赞助人发现,他将皮耶扬开除,并要他将得奖作品的原创作人大名公诸于世,但皮耶扬一直没有公开澄清这件不名誉的丑闻。”

  “但跟这张照片里的珠宝又有什么关系?”若茴听得有一点晕头转向的。

  “你运用一点想象力好吗?那块黄色结晶石里的红宝石就是这张照片里叫‘伯利恒之星’的红钻宝石。”他恶声恶语地迸出一句话。

  “我是学历史的,只重事实,想象力过丰对我无济于事。”若茴不服输的辩道:

  “金吾不禁先生,你要就一次把话讲清楚,别到处兜着圈子。”

  “既然这样的话,小道姑,你也听清楚,我不是珠宝大盗,我就是设计这件宝石的人,而且我的赞助人也决定让我以这件作品参加明天在米兰举办的珠宝设计展。但很不幸的事是,这件作品的设计图在成品还没完成前就不翼而飞,当时我以为是自己搞丢了,没有警觉到异状,等到钻石切磨成形,还没送抵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宝石监定中心前,又发生了宝石被人用几可乱真的赝品调了包。我跟我的赞助人利用各种人情压力及管道想打探消息,终于在伊士坦堡的一位宝石监赏家那里得知宝石的下落,他说他曾被沙漠部落里的苏丹王邀请来检定这颗宝石的真伪,也探出是谁提供给苏丹王的,但对方很聪明,连我的原设计概念及设计图也一并盗走,他为了怕被别人盗走,已将宝石送抵参赛会场,接受严密的监控。”

  “你干脆告诉我,是那个法国设计师皮耶扬偷的还省时些,”若茴也学着他的口气,落井下石的说:“他连宝石及设计原图都一并偷走了,你是不可能得回那颗宝石的。”

  “你别幸灾乐祸得太早,世事总是有转机的。”他皱眉斜睨若茴一眼,继续解释。

  “在彩钻家族里,红钻与绿钻矿脉相当稀少,要求得两个成分、重量、色彩浓度不分轩轾的彩钻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即使是同一个矿脉出产的也难以办到,更何况是十五个一克拉的绿钻,除非是由同一颗大绿钻切割下来的碎钻才有可能!但是没有一个稍具智商的珠宝商会做这种傻事的。事实上,设计图遗失之时,切磨过后的红钻还是不够完美,因为钻石的外围部分还是有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瑕疵,为了让这颗钻石达到无瑕的等级,我和切磨师商量的结果,决定再切掉近二十克拉的重量,并将细部凿工也改变,连十五颗的绿钻石都被我稍微调整过。所以只要我和我的赞助人能赶在明天上午十点以前在会场碰面,向大会评审团出示钻石出土的照片、修改后的设计图,以及那十五颗绿钻的产地证明书,然后要求对方也出示原始设计图,就可以向监定家指出作品与遭窃设计图的精确差异处。”

  “很高兴你找到解决方式,太好了!但那又关我什么事?你凭什么要我跟着你去意大利,还要我帮你订飞抵希腊的机票?最奇怪的是,订了机票又不坐飞机,反而要搭另一班飞机去意大利?你以为我爸爸是王永庆是不是?我警告你,我可是穷哈哈的平民老百姓,没有多余的钱给你敲竹杠!”

  他哈哈大笑出来。“你别老是跟我嚷穷好吗?我现在也是一穷二白、阮囊羞涩的异乡客,半路跟你调头寸也是情非得已!我的皮夹在三天前被人偷了,里面的钞票、金融卡全数遗失,好险我租车时得登记护照号码,无心地将护照滞留车上,才逃过这项看似意外、实为预谋的计画。”

  “你是说你也被人盯梢了!”若茴太讶异了。“怪不得这几日我一直有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

  “是啊!这可印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了。跟着我的人是两个粗壮的大汉,他们……”他将方向盘一转,车子就进入了喧闹的市集,路边道上摆满干粮、杂货和水果摊,看来进市区只要十几分钟了。“现在是过午三点,我只要求你能到我的房间打电话给饭店柜台,告诉他们帮一位广崎日一先生订机票,护照号码是……并请他们送机票到505房,这样一来,盯住我的人也会进而跟着我的路线走。等我们于八点时双双到机场划位后再躲到一旁看他们入关,于飞机起飞前的最后五分钟内取消行程。这样就可以甩开他们了!”

  “太好了!”若茴大声附和道,随即变色。“你要我帮广崎日一订机票,但你不是说你的名字叫金楞吗?”

  “这个你不用管,照我的话做就行了。”

  “但是我不一定得跟你同行啊,他们的目标是你,我们非亲非故的,他们不会对我无礼的。”

  “呵!你还真了解阿拉伯男人啊!”

  “阿拉伯男人?”

  “是啊!是啊!你是劝我不要担心沙漠里某个苏丹王雇来的强盗不会攻击你这名弱女于,是吗?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天真地告诉我阿里巴巴逢凶化吉的天方夜谭呢?”他讽刺的口吻里夹杂着怒意。“别傻了!他们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跟着你,等他们一发现我不在同班飞机上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你,反而会抓住你问东问西的,即使你跪下来求他们相信你我实在是陌生人也没用,因为他们是天生的土匪,管你是不是有理,反正你阻挠了他们的计画就该被砍。”

  “你听起来比他们更野蛮!”她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听起来野蛮,总比实际上是野蛮来得好吧!”他无所谓地反驳她的话。“其实何必一人独自旅行呢?光是脑筋想,嘴巴无人可谈心,实在是烦闷得很。等事情解决后,何不由我这个向导带你看看整个欧州,以便清偿债务,这样你也有三倍的乐趣!”

  “跟你这种人在一起旅行,何乐之有?又哪里会有三倍的乐趣?”若茴直话直说。

  他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耐心的解释。“根据以往我个人自助旅行的经验,说句老实话,当我和其它朋友聊起来时,常会有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尴尬感。对方不好意思浇冷水,但又实在没有那么热中我的故事。如果两人以上旅行,彼此可以享受行前计画旅程时的乐趣和旅途上的经验,等到旅行结束后,又能有共同的兴奋回忆。这不好吗?”他柔声地说着。

  若茴看了他一眼,犹豫着他的为人,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相倍他,考虑片刻才说:

  “好吧!我会照你的请求做,但是我只答应跟你到意大利米兰,届时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咱们谁也不欠谁。”

  “连钱也不用还吗?”他好奇了。

  “不用了!你只要把其余的钱还给我,至于那二千块美金,我就当是被土匪抢了!”

  “你真仁慈!”他高兴地接受了。

  若茴板着一张棺材脸,心里正为着那三分之一的美金在滴血。更令她满心不悦的是,她得打电话回家要求母亲汇钱给她了。她恨自己时运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