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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米兰、翡冷翠至罗马的梵谛冈,若茴总算领教到他不容妥协的跋扈作风。

  他一直反对她逛城市,除了百般阻挠她的计画外,还不时灌输一个观念给她:若她真想了解一个地方的民情风俗的话,除了深入乡野外,别无他法,因为都市到处充斥外来的次文化。

  若茴不否认他的看法,但是大老远来到欧洲,若连几个要津重镇都不看一眼就走,未免说不过去。因此,她竭力抗争的结果是挽回了梵谛冈之游。

  此时此刻,当她抬眼扫视圣彼得大教堂里的天井时,顿时为米开朗基罗叹为观止的创世纪所震撼。西斯汀礼拜堂长一百三十三尺、竟四十三尺、高六十八尺,整个天花板上就绘了三百多个人像。主题人物刚巧在正中央;乃是上帝创造亚当图。只见亚当闲适无所争地侧坐在岩石上,潇洒地以右肘抵着地,支撑倾斜的壮硕身躯。他伸出左臂,轻松地将左肘架在弓起的左膝上,然后微抬起左手食指,正要与腾云驾雾、翩然降世显灵的上帝做食指连连接触。若茴顿时了悟,这个姿势不就是史帝芬史匹柏的外星人E-T-与人类做第一次接触的情景吗?所不同的是,这份和谐与宁静,在巨匠纯熟的手艺及为达至真、至善、至美的理念下,更显逼真、动人。尤其是亚当魁梧完美的身材、结实的肌肉直跟健美先生无异,又比健美先生更真实些,教她不得不佩服米开朗基罗的巧斧神工。

  “太壮观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血管是如此栩栩如生,宛若有血液流经过的活苏动感。也唯有虔诚信仰的人,才能将人像表达得如此完美吧!”若茴目不转睛的饱览杰作,对站在她身后的金楞说着。

  他举臂扶了一下她无意间因观画不觉节节后退而撞上他的身子,然后也依样画葫芦地抬头研究,半晌才闷哼一声,“是吗?”

  看来金先生又有不同的看法了!

  “见到亚当倒令我产生一种性冲动的感觉,不知道‘鸡奸娈童、断袖之癖’这两个嗜好是否会恶化你对米开朗基罗完美人格一说的看法?”他低头俯视正后仰着头,以惊愕的眼倒望着他鼻子的若茴。

  若茴闻言,赫然甩开扶着自己双臂的手,转身面对他,瞪视那张一脸讥屑不恭的表情。“这里是圣殿,你用那些词不啻污蔑圣地、亵渎神灵。”

  “污蔑圣地、亵渎神灵?鹭鸶小姐,我只是告诉你事实罢了。美的艺术品不一定是由完美的人创造的,其信仰、人格也不见得非得纯正得像个圣人。文艺复兴前,欧洲各国陷入五个世纪的黑暗时朗,很多国家的教堂里正是滋养行贿、贪污、谋害国家忠良与纂位的温床,不少教士一边虔诚的假伺奉上帝之名,实际上却包养情妇,搜刮民脂民膏,掠夺善良老百姓的财产。养娈童在当时还流行得很,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风尚,达文西、伽利略也都是当代那个圈子里独领风骚的大人物。怎么?知道这个事实后,会令你泛起一丝作恶的感觉吗?”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若茴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不过,她并没有徒增厌弃感,她还是觉得那壁画完美无暇,充满灵与肉结合的美感。突然间,她开始怀疑他为何突然迸出这样的话,八成又是要调侃她的价值观了,所以若茴也以相当坦然的态度回答:

  “不会,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他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哂笑说:“大概是想看你的反应吧!很高兴你没有拔腿狂奔而逃。事实上,那尊在翡冷翠乌非兹博物馆的大理石大卫雕像,才教人感动哩!

  既大胆又鬼斧神工的凿工技巧,加上米开朗基罗对男体迷恋的完美概念,使‘大卫王’生活再现。他对男性美的执着,既然可以历经数代不衰,又有谁会在乎苛求他的信仰及道德思想呢?”

  “但是他完美的创作作品并不会令我对他的道德思想产生认同;这是两码子的事。

  你自己也说过了,圣人和英雄不同。米开朗基罗是艺术界的英雄,但绝对不是圣人。”

  “正是!吾心亦有戚戚焉!那你认为我该为冒出那样的字眼向上帝请求宽恕,并祷告诵经吗?”

  若茴考虑一下后,眉开眼笑的说:“上帝会说准你请罪,祷告则免,至于诵经嘛……

  且慢,麻烦先让我塞好耳朵。”

  他双手环抱胸前,目光紧锁住她慧黠的明眸,然后兴味盎然的问着:“为什么?”

  “你讲国语,他有听没有懂。何况你罪孽深重,有心认罪,无心改过,他听上一整天也无法听完,还得找人翻译做纪录,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如索性塞起耳朵呼呼大睡一顿得好,免得‘伤神’。”

  “呵!这回是谁在污蔑圣堂了?”他忽地用胳膊箝住了她的颈子,狠狠地拖着她走出礼拜堂。

  意大利零星据点似地逛完后,他们再驱车北上。他总是挑日落暮雾之时才开远途车,对于行程的便利实在是助益良多。由于若茴的经费实在有限,她不得不放弃、删除既定的行程,再加上他的意见实在很多,若茴在他直犯嘀咕的疲劳轰炸下,不得不高竖白旗投降。

  “好!龟毛先生,我听你的,不去西班牙,不去蒙地卡罗,不去三小国,直接到法国巴黎和英国伦敦好吗?大导游!”

  “别叫我‘大导游’,听来直跟一瓶‘酱油’无异,难听!”他不悦地跟她抗议,然后才解释:“我们不去巴黎和伦敦。”

  “什么?”若茴忍不住叫了起来,她实在搞不懂这个男人,简且捉摸不定嘛!“从没听过有人入境法国不去巴黎玩的。你一定得这样标新立异吗?做个正常人不是很好吗?”

  “咦!小姐,你这句话有语病哦!谁说不去巴黎就是标新立异了?!我里里外外每一寸可都是如假包换的正常男人哦!不信,试了就知道。”

  若茴狠狠地看了他一脸的不正经样。“你少贫嘴!”

  “耐心点吧!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大都市永远都有机会参观,你下次跟着旅游团走,既省钱又省力,食衣住行几乎不用费心思。这一次你就安心游走一、两个国家就好,我保证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唯一有的收获是误上了你这条贼船!”若茴斜睨了他一眼,见他嘴角泛起两道线。

  ※※※

  是夜,他们回到米兰,再度下榻于石丽沙的房子。

  翌晨,他几乎连续开了十个小时的车,中途没歇息过。本来若茴已打定主意不理会他,但一瞥见他一手紧抓着方向盘,又都没冒出半句怨言,就觉得自己过分不知感恩、体恤他。她没有开车的经验,但一路无所事事的坐着,足以教她暗喊吃不消,更何况对劳神劳力的他而言。最值得褒奖的事是,他一言九鼎,时速从未飙上一百过。这对向来特立独行、不奉公守法的他而言,想必是一件罕事。

  若茴看着闪逝的路标,心知他们已抵达尼斯,她正想提议在这住宿时,他终于开口了。

  “我们在尼斯过一夜吧!明早再继续下去。”

  尼斯是法国南方的重镇,其瑰丽、怡人的景致果然名不虚传。若茴阅读旅行手册后,得知这里算是法国富翁聚集之地,不免担忧起开支了。

  法拉利行经市中心和迷人的金黄田野后,他俐落地将方向盘一转,又朝阡陌纵横的乡野驶去。十五分钟后,又是一拐地弯进了一条羊肠小径,夹道两侧林荫交错其上,蔚然行成半圆形碧绿拱门,无意在树缝间泄下的金芒,随着飞驰的车速在挡风镜上隐隐闪烁灭逝,天然树林一过,四周阳光乍现,其气色透明,将整畦百花齐放、红绿更替的花圃烘托得醉人;迷人馨香随风而偃,其摇曳生姿的娇态与殷勤穿梭其间、采撷花蜜的蝴蝶、蜜蜂自成天作,邕邕然有韵合调匀之貌。

  俄而,车缓爬上坡后,一栋旌旗鼓动的梦幻古堡陡地跳入她的眼底;远观之下,似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小庄园;趋前细看,才发现它大得骇人,一点也不浪漫。

  “我们今晚在这家旅馆过夜吗?”若茴好奇的问。

  “这不是旅馆,是一位日本环球商社社长广崎宽中的度假中心;一年四季开放给员工赴欧休憩的据点。这栋古堡于二次大战时期曾在德军夜以继日的炮轰下,几成废墟,听说也处决了不少法裔犹太人。所以,当初他请了一位懂风水又习过欧洲建筑的人来帮他改造这栋古堡,那个人是个来自台湾、名噪一时的建筑师,名叫彭振耀。”他一面向后拉过了提袋,嘴里无意识地解释着。

  若茴思索着这个名字,记得以前好象听父亲提过,他曾经名播东北亚,但后来就没再听过这个名字了。

  “改造过的古堡在外观上还是属于二级古迹,不过内部就比较朴实些,一共有九十九个房间,两个大舞厅也改成了休闲娱乐中心及健身房,古堡正后方还有一个大游泳池。

  你会不会游泳?”

  他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教若茴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据实说:“不会!”

  “要不要我教你游?学游泳不见得要达到擅游的境界,起码学会闷气漂浮的小伎俩,可以稍减溺水灭顶的危险性。”他好意地建议着。

  若茴眼睛突然瞪大了起来,她很不喜欢这个主意,便忸怩地推拒。“谢谢你的好意,我看还是不要。以前我曾落水差点淹死过,被人救起后就很怕水了。”

  他闻声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余悸犹存的圆亮大眼良久,才说:“既然这样的话,我就不勉强了。不过一只鹭鸶不喜水性也倒奇怪,不知你是怎么捕鱼的。你带一些换洗衣物就好,其它行李留在车上,明早上路省得累赘。”

  话甫落,他使打开车门跨了出去。若茴从后车座抓了几件衣物和装盟洗用具的袋子,也跟着他踏出车子。眼看一个穿著轻便西装、年过五十的男子快步趋前而来,他的眼光一落在金楞身上,便面带恭敬地向他躬身;一个足足九十度的大礼,较中国的顿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金愣不厌其烦地微微弯身回礼后,将车匙递交给他,并和他开始交谈,对方一径的点头应是。等若茴走上前时,才发现他们是用日语交谈。这位应是担任职掌堡里事务的陌生男子向她微点头致意后,便一面伴着金楞走着,态度可以说是有些唯唯诺诺,好象对待主人一样。

  十分钟后,若茴被引到位于二楼右翼中央的一间欧式寝室休息片刻。这间寝室有一扇落地窗,此时已被推开,夹带清雅花香的微风流泄入室,缓缓地戏弄着白丝帷帐,使帷帐下缘忽地翩然飘起,形成一波波的浪纹。

  此时,室外传来一阵喧哗的骚动声,将若茴吸引至窗前,她一脚跨上了圆形阳台,双肘靠放在镶花的石栏杆上,放眼远眺舒暖的景致,不觉心旷神怡,及至她俯瞰地面,瞧见一池百来坪大的游泳池,由于游客不是三五成群地站着聊天,就是懒洋洋地俯趴在躺椅上休憩、晒太阳,所以湛蓝空无人迹的池水映着金阳的反射,赫然浮现万顷碧波之效,教若茴不得不举手挡住光芒,迅速地将目光挪移至池岸上。池岸上独见两个托着盘子的侍者忙碌地从有跳板的这边池岸旋至对角处,再绕回来时,托盘上的酒杯咸已成空杯了。

  这时一个落水声又移转了若茴的注意力,她及时瞥见刚跃入水中、古铜般的金色阴影在水面上滑动穿梭,那大幅度呈弧形绕起的手臂、有力穿切入水面的手掌与优雅矫健的泳姿也吸引了岸边游客的注意力,未几,三男两女也纷纷跳下水朝他游去。

  待他滑至对岸后,陡地窜升出水面。他举起双手拨弄脸上和黑发上的水珠后,绽出一个洒脱的微笑。

  是他!若茴顿时傻眼了。她没想到这个身材令人垂涎的帅哥竟会是金楞,当下就把口水咽住,往肚里吞了。她默默地看着他专注地盯着向他逐渐逼近的男女,有说有笑地拍打着对方,其中一个身材丰腴有致的女孩更是热情的往他贴近。正当若茴看得入迷时,他忽地抬起头,流转目光朝她伫立的阳台射过来,随即咧嘴露出洁白的牙冲她一笑,教若茴不禁悻然心动,脸颊顿时泛红,她能感觉到那股热流从颈子直直地攀上她的耳根。

  不过,她还是礼貌的抬起手向他挥了两下后,急急将脚尖一转,朝室内走去。

  看来,这个叫金愣的男子并不似她当初所想已穷到衣食不周的地步,他富有的朋友倒是不少,即使他蓬飘萍转、居无定所的过日子,也是活得很惬意。

  那一晚,用膳毕后,若茴很早便回房熄灯小歇。九点时,寝室门曾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但她实在是太累了,加上厚枕里传散出来的紫苏香味催着她入眠,她才刚吃力地撑起沉甸甸的眼皮时,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芳辰初露,朝阳斜挂。若茴是被从窗户斜洒进的金芒刺醒的。漱洗整洁,顺手拨了一下易整的头发,拎起小袋子后,才朝门口走去。当她伸出手抓住门把时,才注意到门缝下有一张纸条。她弯身将纸条抬起,看见他潦草飞舞的字。

  八点见。好眠!

  她猛一低头,见表上指着七点五十三分,她的心跳慢了半拍,不暇思索地拉开门冲出房间,结果……正面对着她的人影,不就是他吗?他背靠着围栏,双肘放松地倚着围栏而立,右脚闲适地交放于左脚上,怡然自得的神态令人忍不住为之倾倒。

  “早安,长脚鹭鸶!”他微抬起两指,象征性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早,”若茴并不介意他如此唤她,也有礼的响应。“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短脚乌龟!”

  “等八点一过,好破门而入啊!啧!真是可惜,你行事都这么奉公守法、说一不二吗?”

  若茴观察他一脸如沐春风的表情,想探索他的话中意。不过,在他英挺黝黑的面容上,有的只是一堆“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若茴不否认,他是那种耐看的男人。但是他的笑容好像皆是从印刷机里复制出来的脸谱,千篇一律。说有点邪门又不是,说有点儿坏劲又不全然是,说和蔼可亲更是抬举他了;只能说,邪门不失善意,坏劲之中不流于粗鄙,和蔼可亲减掉诚心诚意,然后将打量他的算盘一拨,齐平后,再加总成一张半揶揄、半玩世不恭又随波逐流的洒脱面具。

  在他以笑掩盖住一切阴霾的伪装面具下,阴与晴、喜与怒好象没有明显的分野线,动怒更是若茴不曾熟识的。他状似随和,实际上却落落寡合、难以相处;言语之间表现得平易近人,却是最难捉摸理解及接近的人!表面上与人和睦交友,内心却实在孤僻。

  “这个问题这么难答吗?还是答案已在我脸上了?”他又是露出那种缺乏表情的迷人笑容。

  “什么?”若茴楞住。她百思不解,一个虬髯客刮了胡子后,竟能有那种缺乏表情又流露自然的笑容。

  “你永远都这么说一不二吗?”他好脾气的重复着问题,也不点破她在研究他的动机。

  “哦!”若茴弄懂了。“不是,我是跳过二后直接数到三。”

  “换言之,你是一只脱序的鹭鸶了。”

  “而你是一只活得不耐烦的长寿龟!”

  他挑起一眉后,转身向楼梯步去,并说:“才不是!我活得好耐烦哩!还想苟延残喘、俯仰天地半世纪,你这只鹭鸶可别说嘴跌嘴变成乌鸦嘴。”话题一转,他继续说:

  “我们今天得花些时间赶路,我已经拜托这里的管理人帮我们准备矿泉水、水果奶油布丁、奶酪、风干腊肠三明治,沿路可暂时充饥,填填空腹。”

  “你常来这里度假吗?你和这里的人似乎非常熟稔。”

  “我和这家商社社长有些情谊在,他不介意我来这里度假,反正房间多得很,能白吃白住一番,倒也替我省了不少花费。”

  当他们告别这个古堡时,若茴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瞥,这一瞥里,皆是花团锦簇、蓊倩的景观,高雅的郁金香、秀挺的鸢尾花、娇艳的致瑰、怒放的紫罗兰、万紫千红的绣球、令人我见犹怜的小白菊,构成了一幅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

  ※※※

  若茴已适应了高速的行程,所以便老实的告诉他,她不介意他将车速开上一百,因为他开车的习惯相当好,又稳又顺,不会任意地煞车、停了又开。

  他将她的这番恭维当作是奖励,但也只是心领而已。他也不打算告诉她技巧何在,免得她落慌而逃;那是因为,他连煞车板都懒得踩。

  终于日落时分,他惊呼地宣布,他们已进入法国居尔特民族世居的布列塔尼省,法拉利延着曲折迤逦的海岸线奔驰,为了能一窥夕阳余晖将碧海映染成紫霞的奇观,他将车速降至二十,让她像个兴奋的小孩,拚命赞叹、叠咏这“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水画。

  “小姑娘,静一静!这可不是我导你来此的原因。你该看到的不是残红,而是海水正蓝的景色;那总是会勾起我对澎湖的回忆。”他专注的看着前路,小心地停下车,让一个拖着满满竹箩龙虾的渔父经过他们。而若茴也趁着空档将面包屑丢出车外,捻指间,盘旋其上的数十只海鸟已俯冲下地,不畏生地啄着食物了,及至他又发动车时,才惊爆似地鼓动翅膀,扶摇上天。

  “嘿!真的耶!他们把石板屋都漆上了白、蓝颜料。哇!连船只及海港也都有蓝色的图文呢!你看,那些白杨树也绿得近乎蓝色。天呀!我好象置身于一个蓝色水溶溶的世界。”

  他忍不住举手拉拉她的头发,“很多人说法国就像是一个画家手中的调色盘,如果每个省用一种颜色代表,那么蓝就非布列塔尼莫属;从靛蓝、深蓝到浅蓝,色系的透视及调匀就足以令人感慨天工的伟大了。这次我们很幸运,老天爷没有开水闸。”

  “这里的天气应该很好啊!下起雨的话就可惜了。”

  “等着瞧吧!有时阴雨连绵一个礼拜,盼不到晴空,但霏雨蒙蒙无损布列塔尼的美,反而顿增烟波缥缈、朦胧之感,想想看,要将颜料调匀,水是不可缺少的要素。”

  若茴听着他解释,公元四六○年时,英国的居尔特民族因不满盎格鲁及萨克逊族的侵略,因而渡海避难至这个原本突出于大西洋的爱魔半岛,由于气候、地形与祖国颇为相似,遂将这个半岛改名为布列塔尼,即小不列颠之意。

  “居尔特民族两千五百年以来的大迁徙,一直是欧洲历史学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们发迹于中欧,意大利上方多瑙河及莱茵河的上游河谷坡地,由于坚韧的民族特性使他们世世代代的子民对侵略者有着根深柢固的排外性,也就是我们中国历史上说的‘汉贼不两立’的观念。所以只要是外族入侵后,不甘听令敌人统御的人便举家迁移他乡,土地再怎么贫脊,也阻挠不了他们避世的决心;即使死守故里的人,也少有跟外族通婚往来的。”

  “这不是有一点顽冥不通吗?”

  “顽冥,大概有一点吧;不通,就不见得了。对他们而言,祖国不在,根断萍飘,唯一能维系他们族人的便是文化与民族精神。散居欧陆的居尔特人虽然被不同帝国、不同民族所统御,但未闻其文化有被融合过的。不过世界在改了,以前那种狷介之士的消极态度已转为积极的发扬作风,所以知道他们的人也愈来愈多了。”

  若茴听着他不疾不缓、侃侃谈论其它民族的种种,反倒不提自己的过往,令她不禁开始揣测旁边的男人,他就像一团迷雾。

  当晚,他们在一家古朴的小客栈过夜,由于正值仲夏旅游旺季,客栈恰巧只剩一房,若非金楞撒谎坚称他们是兄妹的话,保守但可亲的老板娘就真的会让出床位给若茴睡。

  晚餐是新鲜的龙虾大餐、大又肥的局奶油牡蛎、料好实在的苹果派酌以自制的覆盆子果酱。若茴吃得好尽兴、好开怀,最重要的是,价廉物美,便宜得吓人。她知道他一直在观察她的吃相,但是美食当前,若茴管不了那么多了,刀叉一放,母亲的话往旁一搁,双手开始派上用场。

  虽有两张床,但他还是把大床让给了若茴,自己则睡在一边的木床上。若茴照例写封明信片回家,他则写着家书。当若茴瞟到他也是寄回台湾时,好讶异。

  “你在台湾还有亲人?”

  “有,”他迟疑了一下后,才坦然一笑说:“事实上,是我母亲和儿子。”

  他的话一出,若茴便被震住了,无以名状地被他的话震住了!左心房里一小点的动脉正逐渐的僵化、停止跳动,脸上亦是愀然无血色。他结婚了!这句警语像个回力球似地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来回弹撞着,又彷佛是在敲着颓然丧钟似的,余音袅袅,停不下来。

  恍若隔世,若茴渐渐反应过来,才结结巴巴地问:“你……结婚了?”

  他一径地低头写信,等告个段落,才停下来回答她。“我看来不像个结婚的人,对吗?”

  若茴急着回答:“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说过你十年前离开台湾,现在又说已结婚,有小孩在台湾……”她顿住了,半天吭不出一个字。若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似乎过分焦急了些。

  “我儿子已快十一岁了。”

  若茴算一算,斜睨他一眼。“那么你十九岁就当爸爸了!”

  他无所谓地给了她一个“是又怎么样”的表情,然后边写字边说:“在印度,三十五岁就当上爷爷的人还不少呢!”

  “那……你太太人呢?在英国吗?”

  “没有,她死了。”他还是忙着写信。

  这个回答让若茴有种释然的感觉,但他随即丢出的话,彷佛是他拿了一根棍子重敲她的肚子一般,教若茴倒抽一口气后,才颤巍巍地抖着嘴问他:“你说……你说什么?”

  “我说她是被我砍死的。”

  “你……在开我玩笑!”

  他大笑出声后,抬起头,一接触到她那张苍白失去血色的脸蛋儿时,才知道事态的严重。“嘿!对不起,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杀了自己的老婆吧!”

  “对不起!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若茴紧咬着唇瞪着他。“她……还活着吧!”

  “没有,她是真的死了,死于毒血症。”他落寞的神情一闪即逝,马上泛起了笑。

  “尽谈死人做什么?事实上,我还有个父亲在坐牢,有个半身不遂的老爷爷,以及一个疯掉的二伯。告诉你这么多,你我不算陌生人了。”

  是吗?若茴不那么想,她还是觉得他遥不可及。“你又在开玩笑吗?”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眼光掠过了她不确定的神情,重吁了口气地说:“唉!

  谈这些颇伤感的,让我说些亚瑟王的传说给你听吧!”

  “我听过石中剑的故事了。”若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嗯!那我讲别的也可以,就讲红风筝的故事吧!你一定没听过。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半岛上,有一只活得不耐烦的长寿龟对着一只长脚鹭鸶说,远在古早古早以前,近在浑沌初开、洪荒辟地之后的一处山林里,栖息着一群鸢,它们镇日翱翔天际,不知忧愁、尘世。一天,鸢头目不幸为猎人捕获,猎人见其丰羽绪红耀金,不同于普通的鹰隼,便决定要送给地主以做贡品。这时机智过‘禽’的鸢头目就苦苦哀求猎人放它回去寻找伴侣,因为它曾与妻子立誓过此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成连理枝,若它这么一去不返,它的妻子会守着它一生,犹如在空中飘荡的断线风筝,一辈子无依无靠;假如猎人兄肯发慈悲心放它回去的话,一定会领着妻子回到他身边,这样成对的送给领主不也体面一些。”

  “猎人答应它的请求了吗?”

  “答应啦!不过他要鸢头目发誓,若它食言而肥的话,终将自食其果,而且世代子孙也会遭受到相同的报应;除非贪婪与欺瞒这两种恶行在这有情天地里消弭无踪,魔咒方可破除。”

  “那鸢头目有带着老婆回到猎人身边吗?”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吗?”他反问她。

  “如果我是那只鸢的话,根本不会对猎人提这样的事,不过既然说了我就会做到。”

  “可惜鸢头目不是你;它没有带着妻子回到猎人身边,反而沾沾自喜地告诉其它同伴,利用人的贪婪弱点可以解危。”

  “那后来呢?猎人怎么办?他双手空空的回去,领主不会生气吗?”

  “领主当然不相信猎人的话,他认为猎人不过是自圆其说的随便扯谎罢了,一怒之下便将他处死。”

  “野蛮人!就算是说谎也不必要动极刑吧!”

  “古代嘛!荒淫无道在所难免。黎民百姓的命尚且抵不上一条狗,若要你死,你就得死,哪还有机会在断头台上讨价还价?”他瞥了一脸气得红咚咚的若茴后,继续说:

  “猎人的舌被割了下来,身上的皮肤也被剥下来制成风筝。一日,领主出外打猎时累了、无聊了,就嘱咐仆人放风筝,但是风筝升空后,林间树梢便既始回音四起,低沉沉地教人无法理解,好久好久,才有人听出个端倪,那似在说:‘求吾主垂怜!求吾主垂怜!’羽殇凄凄,今闻者无不动容洒泪。领主这时方知自己做了胡涂事,惊慌地命人拉下风筝想补救己过,奈何天际乌云密布,哀风狂啸,一阵惊慌的雷呜过后,紧接着便是雷霆闪电,打断了风筝线。于是,那人皮纸鸢便在众人眼里渐渐朝恒冥的黑团里飞去,隐没云端……”一阵呜咽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再次缓转过头,看着若茴睁大的眼;它们晶亮粲然,但没有雨花雾气蒙罩。她的唇一直抖着,鼻头也已冒着水气。她在哭!呵!稀哉!

  奇哉!长脚鹭鸶就是这么哭的吗?

  “你不要……停啊!继续说……”她抖着双唇催促他赶快把故事说完。

  “嗯……后来,后来,”他一时也语塞了,因为他尚未见识过这种忍气吞声的哭法。”

  后来……故事回到鸢的身上。天帝因为猎人的忠诚与善良而感动,为了惩罚鸢鸟不知感恩与欺瞒的手段,便让鸢头目当初立下的誓言实现。于是,红鸢一生一世只能有一任配偶,若伴偶死去,就注定孤寂度日,日复一日。”

  “是……真的吗?”

  金楞眄视她晶亮的大眼,觉得它们就像两枚泛着冷光的璀璨钻石,美得教人炫目、屏气,而她眼底所蕴藏的纯真与期待,更是教他没来由的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全身上下每根筋、每个细胞都不舒服,尤其是胯下!可恶,这个相貌平平的小道姑要哭不哭的样子,实在令他很……他妈的不快!

  “我怎么知道!”他突然气呼呼地跳下了床,走近她,咆哮说:“这只是传说,干嘛哭成这样,如丧考妣似的。”

  “是你自己要说这么可怜的故事给人家听的,我又没有强迫你一定要说,更何况我又没有在哭!”若茴不甘示弱地抬起头反驳他。

  “没有吗?那你鼻子的水怎么说?要不要我跟老板娘借个桶子来盛?”

  “那是鼻涕!”若茴谴责地斜眄了他一眼。“眼睛流的水才叫眼泪,你有听过鼻子流眼泪的吗?”

  “以前倒没有,现在总算见识到了。”他搞不懂承认哭有什么羞耻的,见她一副就是不服输的模样,脾气也大了起来。“你每次听故事都非得这么认真吗?有时候‘不求甚解’也是一种幸福,故事听听就算了,计较这么多会短命的。如果每个观众或听众都像你这么钻研考证真实性的话,那一大堆的编剧或是说书人都要歇业了。”

  “既然这样的话,我不听了。”若茴说着就将被子拉起直蒙住头,侧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他。

  他就站在那里一手叉着腰、一手大掌猛揪着头发盯着她横躺在被子下的身影,搞不懂为何才讲一个故事,竟会演变成对立的局面。他苦笑地摇了一下头后,大步地走回自己的床上,背靠着墙,曲着膝,继续写那封未完成的信。

  大概有十五分钟那么久吧,当他写下了今天的日期、签下大名时,对墙的被窝里传来一阵嗫嚅的声音,幽然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是……真的吗?红鸢……真的有红鸢这种鸟吗?”

  他只是轻轻地回了她一声“嗯!”表示答案是肯定的后,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眼光也开始落到她玲珑姣好的曲线上。这个特别的女孩!这个举止娴静、落落大方、言谈清雅、颇有林下之风的小道姑,竟能唤起自己对女性的保护欲望!对她,金楞的心底一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相识感,她素净的面容频频教他回想起那一个令人窒息的午后,他跳入溪水里捞起的女孩;那个恶化了他的命运,提早结束他的梦的女孩。

  ※※※

  一早,他们吃过了淋上蜂蜜的煎饼和香浓的法式咖啡后,便继续行程。不过离开小镇前,他刻意带她去买了两件长裙,并要她换掉身上的牛仔裤。他给的理由很荒谬,因为若茴虽然矮他十二公分,但腰高却几乎跟他齐平,这一比之下,令他自惭形秽。

  尽管这个理由是牵强得没一点道理,但若茴还是照单全收、毫无异议。因为她坚信,这个男人是真的狂傲得病入膏肓了!连腿跟他一样长,都会被嫌。

  午后,金楞宣布该是带她去看圣米夏教堂的时候了!

  “哇!这回是谁说要去朝圣了?”若茴忍不住地揶揄他。

  他泰然自若地回答她,“是你要去朝圣;我则窝进山脚下,那家威震八方的蛋卷铺!”

  法拉利在一片苍茫的草原上呼啸而过,车道两旁的羊群如白星闪烁。

  不旋踵,一个如针头般大的尖塔赫然呈现在他们眼前,当他们愈来愈靠近物象时,小尖塔宛如从海平面冉冉上升蹦出,俨然是一座孤岛,又似地壳造山运动时,推挤板块而跃起的山脉。万里无云的辽广天空和向上蒸发飞散的水气,为圣米夏平添了一份神秘之美。这景致不就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吗?美得虚幻,令人害怕它会在顷刻霎时消逝。

  直届进入这座小山,若茴才赫然为这里的人文风俗所感动;事实上,普天下该感动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这座山,不就是一个山城吗?一栋栋可爱简朴的石板屋像堆石似的延着陡坡而砌,最后才是圣米夏的精神指针……圣米夏教堂。这座黄土覆盖的教堂有旧哥德式高耸入云霄的尖塔,繁复的镂花石雕因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绚烂的浮华早已退逝。

  当然,他也让她尝到位于山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蛋饼铺。刚出炉的热呼呼蛋卷当真入口即化,他还解释这蛋卷是不掺任何水、面粉的,除了打蛋的时间有一定数外,搅动蛋的方向和节奏都必须遵行祖传秘方,才不会坏了风味。

  ※※※

  他们只花了两个半小时,从法国加莱搭轮船渡海至对岸英格兰肯特郡的多佛港。这一路行来,他们之间并非似前些日子一样有说有笑,他们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因为若茴习于将一天的行程规画好、绘制路线图,并依计画行事;奈何金先生根本不采纳她的意见,他自大的说,单凭他的直觉就可带她游遍整个英国。

  “喂!你应该直走这条大路才是,你要弯到哪里去?”一腔怒火顿如泉涌,她已提醒他不下数十次,但是咸被当作耳边风。

  “直走的路虽近,但还是窄得很,若有来车,还得倒车谦让,麻烦!小径产业道路虽远,但快多了。”

  “君子行不由径。”若茴不接受他的说法,这种做事不跟人商量的人,不值得她和颜以对。

  “是!小道姑,那你就当我是小人好了。”他陪着一脸虚伪的笑任她气。“这里的路都是弯弯曲曲的,反正小人不缺我一个。”

  这倒是真的,流观两侧皆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围墙和灌木丛,形成一条小型的长城,随着伏降的坡地起起落落,像是千转迂回没有尽头的迷阵,车窗外的风景虽是绿得心旷神怡,但若茴还是有一股窒息感闷在心口上,挥之不去。尤其她瞟到伦敦地标在前一秒刚飞逝而过时,即知他又是一意孤行了。

  “不去伦敦,我可以接受,但我跟你提过了,剑桥,我是誓在必行。”

  她紧抿嘴,静坐抗议。如今双方会僵持不下,也是因为他们对旅游的方式和地点有很大的歧见。特别是提及剑桥时,他一句坚决的“不!”粉碎了若茴对他所有的好感。

  如今,他的笑容对她而言,不仅邪恶、自大、矫情,更是登徒子的记号;他没有原则与定性,说上哪就到哪,这种唯我独尊的个性教若茴很不以为然。现在,他明明已听到她的抗议声,却依然佯装没听到,他可以置若罔闻,若茴却无法视若无睹。

  “金楞先生,你听到没有,剑桥我是誓在必行!”

  他又是嘻皮笑脸的说:“好啊!誓在必‘行’,那你用脚走到剑桥啊!”随后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不耐的说:“那里只是一个学区,除了一大堆像庙宇的建筑物外,就是教室、图书馆,你已经够教条化了,我可不希望你走这一趟后,成了书蠹。”

  “这是一名建筑师该说的话吗?你如此离经叛道的行为不啻一个叛徒……”若茴还来不及换口气,一阵震耳欲聋的煞车声便灌进她的耳膜里,接踵而至的是一股巨大的冲力使她的上半身向前俯倒,眼看就要直直撞上挡风板,在一片混乱中,她感觉到后脑的短发被人用力一扯,使她不得不顺势倒回靠椅上,痛得她紧闭上眼,哀号了一声。

  等到若茴瞠目仰视,见他冷笑地揪着她的头发,轻声慢语地警告她:“你最好小心挑选字眼,随你怎么批评,甚至口出脏话操我祖宗八代都无所谓,但下次再指责我是叛徒的话,我会让你这一生后悔遇上我。”

  若茴被他冰冷的笑震住了。她终于了解他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男人,因为他的喜与怒都是同一种笑。所谓同一种笑,是他的唇角永远呈现一个角度。这个男人不会狂笑、狂怒,唯一能辨视出他心情的管道便是他的眼。奈何他隐藏得好,直至今日,他孤独、严厉的神态才流转出来。

  若茴虽然才二十二岁,但成熟、理性的处世态度通常使她能轻易地应付,并分析出对方的想法和下一步的动机,但是,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有一张热情的古铜面孔,却少有喜怒哀乐的表情,她又该从何判断起?他的心是一座厚实难以攻克的堡垒,一团千转纠缠的线团。若茴吓坏了,她想飞奔逃逸、夺车门而出,一旦念头一起,她便毫不犹豫地去实行,这就是她未三思后行的结果,往往是孤注一掷。她将左手伸向门把用力一压,同时顺势地朝紧抓住她头发的手臂咬了下去,只听到他低咒一声,下一秒若茴将身子一转翻出了车座,拔腿疾跑,她一心只想和这个叫金楞的男人保持距离。

  天空里飘着清凉的小雨,一丝丝地滴渗入她的衣服,但是跑步让她发热,尤其是听到他正唤着她,更加深了若茴的决心,她只能一直跑,连喘气、换气的心情也随着恐惧袭心而烟消云散。若茴了悟,在他威胁她的那一-那,早已对他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情愫,一个结过婚、深具魅力、死了老婆、有了儿子的鳏夫,绝不会对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产生感情,他不是一直喊她小道姑吗?

  “你这个天杀的小道姑!你要跑到哪里去?”他咆哮地跟着她在细雨绵绵的冷雾下穿进私人牧场,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不到五步之遥的短发女孩,讯咒老天给她生了一双长腿。他金楞这一辈子还没跑输过女人,可不能一脚栽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手里;否则,岂不枉做人?!

  就为了维持男人微不足道却不可或缺的沙猪心态,他加快了脚力使劲一踏,将长臂伸出,成功地扣住了她向后挪撞的手肘,倏地将之用力倒抽,使她突然身不由己、因势回转过身,往他身上撞去。

  胸部暗吃了一计,他闷哼一声后便又把气往肚里吞,紧紧地以双臂扣住她单薄的身躯,让她像一只垂死的鹭鸶倒在他的颈窝间。她的呼气配合着他的吸气,使得整个空间充斥着一股紧绷的凝重,这份凝重冷得足以冻僵一个衣着单薄的旅人。这就是英国恼人的猫狗天气,这一秒晴空灿烂眨人眼,第二秒诗意小雨惹人愁,第三秒狂风冰雹加骤雨,搞得人力虚脱。气象局即使在前一晚侦测出将是二十四小时的晴天,也没有胆量信任仪器的神通,所以他们永远都是那一句话:明日晴时夹偶雨,东山飘雨西山晴,出门加件防雨具,倒霉感冒没我事。

  金楞等着倚在他怀里的人气息稍微平稳后,才重吁了口气。他刚要抬手为她整理乱发时,她便要挣脱出他的怀抱,气若游丝地说:“你……可以松手了,我已经没力气跑了。”

  他迟疑半秒,放宽了手臂,双手依旧圈住她的臂膀,“抱歉!我不该恐吓你,但你实在没必要跑出车外,我就是纸老虎一个,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这么说来,你是网开一面,恩准我喊你叛徒了?”若茴冷冷地质问,试着逃脱出他的手臂,但他仍然没有松手的打算。

  “当然不是!”又是那种惹恼她的笑,她恨他那种一无热力的笑。“只是希望你别再以那个字眼指责我。”

  “你有嘴可说话,我有耳可听话,我们都讲国语,犯不着口出恫喝之语。拿破仑怕人嫌他矮,做贼的人怕喊捉贼,你如此做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真的?!我们挖挖看脚底下的牧草地,看是不是真有三百两银子。”他刻意地想将气氛弄缓和,不料她眼底闪过一抹厌恶的鄙视,他顿时也刷下老脸,这让他唇际的笑痕格外的僵化,彷佛是被人用笔描上去的,不自然得很。“抱歉!这个笑话倒人味口。

  让我们忘了前面的插曲和芥蒂好吗?你只要牢记,我疼你如自家妹妹,绝不会伤害你。

  下次我再口没遮拦时,你别甩我。”

  若茴神色一黯,猛地甩开他的束缚,“好!我姑且接受你的道歉,”她的心却是一阵阵的抽痛着。自家妹妹!好吧!自家妹妹更好,一个安全的保护膜!“你的自家妹妹想要去剑桥,你怎么说?”若茴挑-的问。

  他挑眉瞪了她一眼,看着她怏然不乐却坚毅的表情后,开始打量她的狼狈模样。从她那头被雨浇成名副其实的清汤面、红咚咚的鼻头、光滑的颈子,眼光直落至她诱人的胸脯紧贴着已然半透明的衬衫时,让他不得不叹气的低下头去,随即瞥见那双修长的腿若隐若现地在湿透的长裙下发颤,这又令他急忙挪开目光。

  自家妹妹!哼!他在骗谁呢?

  想到此,他颓然地松开了手,拉大两人之间的距离后说:“我说你得先换件衣服,在这附近找家小旅店休息一晚,明天我载你去,但是你得自已寻幽访静,我开车累了,恕不奉陪。”

  换言之,他是另有隐情,而他不打算吐露。若茴不在乎,她根本不想费神去理解这个男人,只要他们可以处于一个妥协的融洽气氛,老实说,她真的不介意他是个多么难处孤僻的人,即使他是一个愚蠢的自大狂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