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来台的第一天,因为时差因素,并未安排任何会议行程,只是与薛明明建筑师事务所的人员简单地吃顿饭。
身为葛哈.古尔斯基的弟子,负责他在台湾的行程与后续接洽,林栀已和薛明明联络过许多次,不过都是透过电话、通讯软件及电子邮件,直到接机才正式见面。
能与老师跨海合作,成功竞标总图书馆的建筑案,薛明明并不简单,果真如林栀所想是名女强人,外形伶俐,富有气场,说话干净、专业又直接。
“我看过你在Gerhard作品里展现的光影、花卉与四季更迭。Gerhard说你搬回台湾定居,有没有兴趣来我事务所帮忙?”薛明明求贤若渴,见面不到五分钟就递出橄榄枝。“当然我会协助你考取台湾的建筑师执照。”
“谢谢薛小姐的好意,不过以我现在的状况,无法长时间工作。”林栀歉然道:“日后有职场规划,还请薛小姐多多关照。”
“冒昧问一下,你的状况还好吗?”薛明明有注意到林栀左腿行动有些滞碍,但整体并不影响,走慢一些基本上看不出异状。“如果不方便回答没有关系。”
“没事,就是出了场意外,还在调理,现阶段应该只能帮老师处理总图的案子,再多就吃不消了。”林栀实在不好意思说三十多岁回台定居,其实是为了混吃等死,努力活得比老师跟妈妈还长寿一点点就行了。
不知为何,林栀脑海里突然闪过徐耕睿的脸。
“总图应该够你忙了,正好从这个案子体验一下台湾的工作模式。”薛明明第一眼看到林栀就对他的印象很好,也有可能是受到葛哈影响,因为每次联络难免都会讲到林栀。
葛哈说他像天使,像人间精灵,像雾,像云,总之所有美好的辞汇都被堆叠到林栀身上。她想见到本人应该会有落差,岂知林栀给人的感觉真的百分之百贴近葛哈形容。
就像盛开在山中,在云雾水汽滋养缭绕下盛开的纯白花朵,有被风雨击打过的伤痕,却无损其高洁与美丽,伫立即是风景。
薛明明又问了林栀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聊了几件时事,两个不算健谈的人交换了脸书、IG账号,试着从彼此的生活动态内找出话题。
“你穿女装很漂亮,考虑走平面模特儿吗?”薛明明浏览了下林栀的账号,有了新的触角,更甚者她眼中发出的光芒比邀请他进事务所还要明亮。“我先生是摄影师,有筹组了自己的广告团队对外接案,需要各类型的模特儿,如果你有兴趣,时间、体力许可,不妨尝试一下。”
要不是遇见薛明明,林栀还不知道自己有成为斜杠青年的潜力。
“这是我先生工作室的官方账号,他叫三耳,你可以看一下他的作品。”说起先生,薛明明不仅话多了起来,语调也上扬了,一别精明干练的模样,有了小女人的娇憨。“这个就不用看了。”
薛明明飞快地划过一张照片,林栀好奇地把画面往上拉,发现照片中的模特儿就是薛明明本人,低头微笑地看着身旁五、六岁大,正在为她拉裙摆的小男孩。
这张照片下方的Like数特别多,林栀点开留言,全是羡慕的语气,又甜又酸。
“这张拍的好棒。”林栀由衷赞叹。“你在他的眼中特别美。”
“我先生是位很温暖的人,遇见他确实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事。”薛明明笑了开来,与照片中满足的模样相去无几。“有机会一起吃顿饭,我想他一定能在你身上找到很多灵感。”
“谢谢。”林栀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继续欣赏三耳的摄影作品,然后在官网底下发现了三耳的个人账号,一失手点进去后,林栀觉得眼睛要瞎了。
三耳在他的个人账号里疯狂晒老婆,连薛明明帮他洗了葡萄都能拿来晒恩爱,还吃自己儿子的醋。原本计划想生四胎,但是老婆工作太忙,儿子又分走了一半的注意力,三耳要大家不要再问第二胎、第三胎、第四胎下落,因为他连第一胎都想送人了。
“这些看看就好,不必当真。”薛明明咳了一声,有时候她也不太能直视老公分享出来的讯息,太羞耻了。
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林栀才接到博杜安抵达的电话,薛明明的助理随即订票、联络司机。
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林栀就相当雀跃,一度想让博杜安将电话转给老师,若不是考虑到团队的专业形象,真想跟老师聊到出关为止。
看到老师精神奕奕地走了出来,林栀眼泪差点不听使唤,远远就开始招手。
“老师,这里!”林栀吸了下鼻子,不等老师过来就先朝他跑了过去。
“花花!”葛哈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那朵小白花,他喊林栀的方式是地道的中文“花花”,如同林栀父亲喊他的方式,火速朝林栀走来,给他结实的拥抱,以及热情的贴面礼。“我的小宝贝长胖了,看起来有好好照顾自己,真乖。”
“我有听老师的话。”林栀笑得像个孩子,孺慕之情全写在脸上,双眼晶亮得像铺满了碎钻。“老师累吗?在飞机上有没有睡好?有吃东西吗?”
“绝对睡得比你好。”葛哈知道林栀的毛病,两人年纪差了一大把,每每下飞机,看起来最虚弱最难受的都是林栀。“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当然不是。”林栀往旁边退了一步,分别用法文、中文为彼此介绍。“这位是薛明明女士,还有她的助理王小姐。薛小姐、王小姐,这位就是我的老师,Gerhard.Gursky,这应该是各位第一次见面。”
“你好,我是薛明明。”薛明明英文能力不错,跟葛哈沟通都是以英文为主,两人也通过电话,没有太严重的交流障碍。
“幸会,美丽的女士。”葛哈与薛明明握手,绅士有礼,在结束寒暄后,用法文小声地跟林栀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林栀习惯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分享给老师,出现几率最高的人就姓徐,面对老师突如其来的拷问,林栀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老师,博杜安呢?”
“等行李,我想快点见到你就先出来了。”葛哈可以说为了他可爱的花花,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出关找人。“没关系,我还会在这里停留几天,花花这么乖,不会让我失望的。”
林栀微笑,决定实施“拖”字诀,然后将老师方才提到的事告知薛明明,以免给人排外的错觉。“老师想见我一位友人,可惜他因为工作的关系无法到场。还有老师的经纪人还在领行李,得再等一下。”
葛哈社交能力很强,不需要林栀从中润滑就跟薛明明聊了起来,从天气谈到美食,偶尔交错几句工作上的事,林栀就在旁边安静地听着,直到博杜安出现才有第三道声音加入。
“Kia!”博杜安一来就先放开行李,双手大张地接住林栀的拥抱,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好久不见,身体还好吗?”
“很好,老师都说我长胖了。”见到昔日战友,林栀不由得笑了开来。
“还是太瘦了。”博杜安不以为然,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了几句,才在葛哈的提点下跟薛明明打招呼。“不好意思,太久没见到Kia就多说了两句。他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没关系,我理解。”薛明明不在这时候凑上去搭话,反而将空间与时间留给他们叙旧,转而问候起与葛哈一起过来的子弟兵,跟他们介绍台湾的特色。
移动时,林栀与葛哈同坐一辆车,博杜安与薛明明、葛哈一位学生同坐一台,压后的则是薛明明的助理与另外两名资历比较浅的学生。
博杜安本想上林栀那台车,不过他还记得这次行程主要目的还是工作,有些细节还需要跟薛明明当面核对过一次才行。
为了方便接下来的活动,林栀先带团队到饭店寄存行李,了解饭店附近的设施,再到薛明明的事务所参观。
老师非常喜欢事务所的空间设计,敞亮、简单,但又充满巧思,而且里面挂满了三耳的摄影作品。
虽然老师心心念念林栀跟他提过的夜市,但是怕团队水土不服,林栀不敢在第一天就带他们到夜市里,选了家评价极高的法式料理餐厅,在优雅轻快的音乐中享用晚餐。
回到饭店,博杜安到葛哈房间交待了几件事才离开,林栀则是按照葛哈的习惯事先为他准备好酒水、零食,还有新鲜的水果、泡澡的用品,把人安顿好才回到自己房间。
这时他才把手机拿出来,将近百条的讯息通知几乎都来自同一个人。
“出发了吗?今天好像会下雨,记得带伞。”
“接到老师了吗?”
“今天来了两名新病患,可能得加班了。”
“晚餐吃什么?”
“好累呀,真想吃垃圾食物!想吃盐酥鸡配海尼根绿茶。”
“我Check in了,房号1208。你呢?”
林栀慢慢地滑动手机,还没将讯息看完,徐耕睿就先打电话过来了,像在守着他的回复一样,等待讯息变成已读的状态。
“忙完了吗?”电话一接通,徐耕睿略为低沉的嗓音夹杂疲惫,在林栀的耳边响起。“今天怎么样?看到老师开心吗?”
“嗯,开心,不用受限时差的感觉很好。”还可以跟老师撒娇,不用担心老师看不见,而不敢把太糟糕的事情说出来。
徐耕睿听着林栀愉悦的声音,笑了出来,疲惫似乎减轻不少。“现在才八点多,不再多陪一下老师吗?”
“明天就要跟主管机关开会了,得让老师多点时间独处好调整状态。”老师对待工作向来严谨,林栀又不是任性的孩子,就算许久不见仍然分得清楚轻重。
“要过来我房间吗?”徐耕睿发出邀约。“来陪我吃盐酥鸡跟海尼根绿茶。”
“你真的买了?”林栀讶异。“我以为你说说而已。”
“偶尔也想放纵一下啊,而且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你,所以更需要热量。”徐耕睿恬不知耻地说。“过来吗?我还帮你买了鸡蛋糕、玉米跟糖炒栗子。”
“不确定能不能见到我还买那么多东西?”林栀想不通他的逻辑。
“梦还是要做,万一实现了呢?”徐耕睿轻笑。机会不来敲门,他就努力造门,现在还要亲自打开门。“来吗?帮我实现梦想。”
“……你的梦想也太简单。”一点挑战力度都没有。
徐耕睿自豪地说:“证明我脚踏实地。”
林栀:“……不想理你。”
见鬼的脚踏实地。
最后林栀还是过去1208吃宵夜,可惜他晚餐因为太开心吃了不少,徐耕睿买来的食物每项吃个一、两口就快饱到天灵盖了,站了半个小时才觉得好一些。
林栀不能晚睡,徐耕睿没让他待太久,虽然舍不得还是早早送他回房间,好巧不巧在林栀的房门口遇上了从外面拎了两罐酒回来的博杜安。
“你去哪里了?这时候不应该洗好澡准备睡觉了吗?”博杜安对林栀的作息了若指掌,询问林栀的同时,目光却绕在徐耕睿身上。“这位先生是?”
“他是──”林栀被这场巧遇撞懵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徐耕睿比较好,看起来心虚又可怜。
“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会议跟记者会。”博杜安没为难他,拍拍他的肩膀就错身回去自己房间。
博杜安关上房门后,徐耕睿才问:“他是?”
“Baudouin,老师的经纪人。”林栀抹了把脸,暗自决定从现在起,当头一问三不知的鸵鸟。“你回去吧,我房间到了。”
“不请我进去坐坐?”徐耕睿见林栀瞪了过来,满腹委屈又不知道该如何抱怨的样子真的可爱死了。“好,不闹你了,早点休息。明天早上要叫你吗?”
“不用……好吧,七点叫我。”林栀担心意外发生,毕竟他有深层的睡眠问题,今晚又不能吃药,还是多有准备比较妥当。
“好。”徐耕睿趁机勾了勾他的手,在林栀甩开之前收了回来。“我们这样像不像背着大人谈恋爱?”
“……晚安,我要休息了。”林栀没有任何留连地转过身去,在徐耕睿看不见的地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段像样的恋爱,背着家长的、明面上的都没有,倒是有一段把自己折磨得要死要活的暗恋。
真是乱七八糟的人生。
林栀不想在这时候反省自己,后座力太强会影响到明天的行程,他必须确保状态。
“晚安,早点休息。明天见。”徐耕睿见林栀进了房间才离开。
忙碌确实能让人暂忘一些事情,加上博杜安没有过问徐耕睿的事,也似乎没有告知老师,一早提心吊胆的心情在两人如常的态度下,逐渐安定柔软,全心投入会议当中。
林栀是葛哈这方的翻译,主管机关这里也有安排随行口译人员,不过论起专业度,跟在老师身边浸淫多年的林栀表现可谓让人惊艳,更不用说他们师徒之间的默契,几乎没有因为语言不同而造成讯息落差或误会,大大节省了确认的时间。
下午记者会,林栀在口译的同时,不仅仅是将葛哈所说的内容翻译出来,师徒之间针对问题所做的交流更是一大亮眼,当天新闻报导的画面有一半都是师徒俩的高光时刻。
林栀的美貌藏不住了。
在新闻里的他自信、优雅、专业,笔挺的西装将他的身材衬托得相当修长,精致的五官则是重点中的重点,摄影师甚至多次特写到林栀脸上,当晚不少论坛、社群网站、媒体平台都有人发问,想要更多林栀的讯息。
外界联络葛哈的管道是通过经纪人博杜安,然而在台湾为了方便交流,林栀也成了其中一道联络葛哈的窗口。在新闻播出后,林栀接到不少通电话,以为是在咨询工作或案件委托,结果十通有十通都是问他要不要受访。
林栀毫不犹豫地拒绝。“如果要采访老师还有讨论的空间,采访我就没必要了。”
他只是一个小配角,却因为奇奇怪怪的原因受到瞩目,甚至模糊了焦点,让林栀十分过意不去,连连向老师、薛明明道歉,两人不以为意,还认为总图案子得到更高的关注全是林栀的功劳,要他放宽心接受赞扬,乐观得让林栀哭笑不得。
还好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不会因为长辈过渡溺爱而昏头转向,还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长歪。
徐耕睿知道林栀上了新闻已经是下班后的事了。不知道是第一时间没有到追踪消息不开心,还是单纯想闹林栀,他截图了新闻个人特写、论坛及社交平台上询问林栀身份的讯息,传给他看。
“仿佛受到威胁。”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林栀回了个问号。
徐耕睿:“我怕有人跟我抢你。小花,我很不安。”
有什么好不安的?这种新闻向来没几天热度,等老师离台,他就不会出现在人前了。
林栀如实地告诉徐耕睿他的想法,却一点也没安慰到他,因为对徐耕睿来说,林栀简直没有自知之明。
美而不自知的人真的太过分了。
“小花,我认真地跟你说。”徐耕睿直接打电话过来,严肃的语气透着紧张。“要嘛你给我个名分,要嘛答应我在没有完全拒绝我之前,不要接受别人的靠近。”
“你──”林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扑面而来的荒谬感实在令他想笑,同时又觉得无奈。“你想太多了,我现在这样子,跟谁在一起都是累赘。”
只是活着让老师跟妈妈不要难过的人,心理、生理都不适合开启一段感情。
他就像易碎的浅瓷盘,随便一晃荡就能把承载的东西都摇出来,很容易让另外一半陷入苦思,恨不得一天一束玫瑰花,扯花瓣自怜自艾地问他爱我、他不爱我。
“既然如此,你来祸害我吧。”徐耕睿求之不得。“让我为你操心,让我为你烦恼,让我成为你第一个想麻烦的人,好吗?”
这种要求跟拜托别人打他有什么差别?偏偏林栀还找不到话回他,每每跟徐耕睿对招他都是被连击到无法还手的那一个。
郁闷。
“不跟你说了,老师在等我。”林栀只有遁走一途。
“小花,记住我说的话,不要给别人机会。”徐耕睿再三强调。“条件没我好的男人配不上你。”
换句话说只有徐耕睿配得上他。
真是臭美。
林栀轻哼一声,没道再见就把电话挂了,一回头就看到老师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葛哈:“我们聊聊?”
徐徐图栀──
徐徐:来吧,亲爱的,尽情地蹂躏我、使用我吧!
栀栀:……没兴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