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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状元媒 > 第八章 小放牛 (八)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了杏花深处,一群老头老太太正在林间空地上彩排,大概这就是司机说的“音乐course”了。场地上的男老人穿着燕尾服,郑重而庄严;女老人穿着曳地长裙,优雅而秀美,人人手里拿着一个夹子,唱的时候就把夹子打开,好像世界上有名的合唱团唱歌的时候都张着夹子,念书一样,显得挺有学问。合唱队的背景便是那片一望无际的杏花海,“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景致搁在《小放牛》里最合适不过了,如若在舞台上演出,能做出这样的背景来,那是高手。

    Course有自己的乐队,有胡琴、笛子、月琴、扬琴和打击乐崩子,还有小提琴、大提琴、单双簧管和长号,可谓中西合璧。虽然乐器混杂但是排列有序,团队正中依着中国习惯是扬琴,左边头一个是第一小提琴首席,在众多小提琴手中很引人瞩目,那是个穿黑裙的妇女,金发碧眼,是个洋人,就是说,她不但是弓弦乐器的首席,而且是整个乐队的首席,地位只在指挥之下。后排是黑管、竖琴和长号、低音大管,右边是大提琴,以及胡琴、月琴和中国打击乐,演奏家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秩序井然,一脸专注。

    乐队左前方站着女主唱,我的五姐,她正全神贯注地听指挥说什么,五姐发了福,腰杆比原来壮了两倍,小肚腩的肥肉也出来了,与合唱队不同,她穿的是大红绣花氅衣,大红绣花宽腿裤,脚上那双鞋我认识,是当年张安达媳妇给她做的红穗子绣花缎鞋,跟这身衣裳一配,倒也相得益彰。我不知她在这里平时是做何等装扮,那长长的假睫毛和夸张的耳坠如果不是为了演出,就纯属成精作怪。

    五姐旁边站着一个几乎全部秃顶的“牧童”,脑袋不是刮出来的“去青”,是纯自然的秃,锃光瓦亮,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有着“去青”达不到的效果。“牧童”精瘦,戴着眼镜,穿一身雪白的西装,风度翩翩地静候在一侧。我想,这样的老童肯定不能像张安达一样打旋子,也不会有张安达那青嫩的少年嗓音,多半会让人失望。

    人众中,唯有指挥穿了套休闲西装,披肩长发扎了条马尾巴,虽说头发全白了,但白得很匀称,如同一捧银丝,想必这个就是英格兰牧场主本人,乐队指挥王佳模了。王佳模手里舞的不是指挥棒,是戏曲《小放牛》使用的放牛鞭,鞭子上深蓝的穗子在晴空繁花的映衬下显得独特而重要,非此别物不能替代。大概指挥在这根鞭子上找到了牧牛的感觉,也找到了乐队指挥的自信。跟女主唱交代完毕,只见王佳模回到指挥位置,双手高高抬起,众人静气凝神,都关注着那条鞭子。并不见指挥有何举止,却见鞭梢轻轻抖动,隐隐有笛声传来,婉转轻柔,像来自杏花的深处,来自幽静的山林,让人的心跟着笛声慢慢荡漾起来。渐渐地长笛吹响,接着加上了双簧管、小提琴,有轻微的风声,有溪流的潺潺和翠鸟的鸣叫……不知是来自自然还是来自乐队。

    这段前奏大概就是张安达在影壁后头,给敬懿太妃吹的那段笛子曲的效果了,百十年后却是以这种形式出现在山野之中。历史就这么转啊转,艺术就这么转啊转,人生就这么转啊转,许多都变了,但有一个没变-心劲儿。

    指挥给了乐队一个信号,胡琴、月琴奏起,该“牧童哥”演唱了,我说过,我对眼前老牧童不抱过高期望,便给自己找了块花荫坐了,拿出手机,准备查看收到的信息。过门奏毕,老“牧童”一张嘴,我的嘴竟闭不上了,假如张安达在,他怕要晕厥过去了,我没想到是这样-

    真正标准的美声男高音。

    天上的娑罗什么人儿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儿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什么人出家他就没回来吧咿呀咳?

    我猜想这个老“牧童”一定是哪个音乐学院毕业,受过专门训练的,也说不定是那个专业音乐团体的美声男高音退休到了杏花深处,“牧童”的声音金石一般,纯正没有杂质,让人想到了年过花甲的西班牙歌剧之王多明戈演唱的《蝴蝶夫人》,“看模样,演唱者已是垂暮,听声音,还在盛年”,演唱者嗓音丰满充沛,自然流畅,让人感心动耳,把个“什么人把守三关口”唱得荡气回肠,如听万壑之松。

    余音未断便掌声四起,老“牧童”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赞赏。

    我等待着五姐的演唱,胖“村姑”也不含糊,调门起得也很高,不逊“高音C”,老太太用的是民族唱法,举手投足大方沉稳,一板一眼不失当年风范。

    天上的娑罗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韩湘子他出家就没回来吧咿呀咳。

    年近八十的老人,那偷气换气,真假嗓的运用,都很到位,我五姐一辈子只会一出《小放牛》,够了!

    清风吹歌入林去,余音自绕杏花飞,张安达的提携培养刻骨铭心地印在了老太太内心的深处,几十年不改当初。

    海归牧童王佳模身心随着牛鞭摇曳,乐声悠扬,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进行着问答式的演奏,胡琴月琴再次响起,伴随着老“牧童”清亮的男高音:

    赵州桥来什么人儿修,玉石的栏杆什么人儿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轧了一道沟吧咿呀嗨。

    五姐的嗓音越唱越亮,人已分明进入化境:

    赵州桥来鲁班爷爷修,玉石的栏杆圣人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就轧了一道沟吧咿呀咳。

    “乐莫乐兮新相知”,没有舞蹈,完全是两个老人在对唱,一男一女,一中一西,达天地之和,饬万千之物,美哉!

    我也走过了许多路,有了一把年纪,自然理解了人生的许多情结,包括张安达,包括我五姐,当然也包括王佳模和秃顶老“牧童”。

    演唱中的五姐姐朝我挥挥手,她看见了坐在杏花树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