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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状元媒 > 第九章 盗御马 (五)

第九章 盗御马 (五)

    黑子是第二天傍晚才回家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没心没肺地往人身上扑,一如既往地和每一个人亲热。大家都离黑子远远的,谁都不愿碰这个被玷污了的“少女”。

    黑子转了几圈,觉得没什么意思,屁股一转,又没了踪影。

    老二说,它才多大,就会干那事,真他妈流氓狗。

    老三说,饿狗日的三天,不给它饭吃!

    果真饿了黑子三天,也没见黑子饿得怎么样,似乎活得比我们还舒服自在。相反我们却郁闷得厉害,在婚礼上露怯的事一阵风似地传遍了全公社,都知道后顺沟的知青反对公狗母狗打连连,都知道后顺沟知青的“处女”狗被黄三泰强奸了,丢了大面子。前顺沟的知青们过来慰问我们,说那条黄狗是黄三圈家的,彪悍霸道,在村里想强奸谁就强奸谁,母狗们没有敢拒绝的。黄狗是标准的细狗,不叫唤,沉默寡言,善奔跑,速度不亚于非洲豺狗。中国细狗最早产于山东梁山,有皇族血统,自汉朝以来就是宫廷狗,清代郎世宁的画里面,皇帝狩猎狗大部就是这种狗。黄三圈的复员军人也不是假冒伪劣,是真正从西藏高原下来的汽车兵,拿过三等功,受过嘉奖,目前是前顺沟支书,也是公社革委会成员。

    我们听得都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一只破狗竟有这么多名堂,没想到高原下来的汽车兵竟是这副德性。

    老三说,西藏军分区开汽车的大概是没人了,这样的货都能立功,咱能当他们的司令!

    老大说,那狗敢情是上了谱的,皇上的御用狗。

    老二说,那不是御狗,看那线条简直就是一匹御马,是追风赶月千里驹。

    五狈说,什么御用狗,都是封建主义残渣余孽,你们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狗就是狗,不报仇雪恨我就白叫了五狈!

    老大问他怎么“报仇雪恨”,五狈从裤腰里抽出驴缰绳说,盗御马!

    原来众人跟狗打架时,五狈对那条狗已经起了杀心,捎带来饲养员的绳子,是复仇行动的开始。大家认为五狈的主意最到位,那条黄狗越是血统高贵,越是美丽高傲,越是不应该活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一时杀声四起,我们都陷于“盗御马”的情结当中,尽管我们盗的是狗不是马,但是御马和御狗在我们的心里已经完全是一样的了。

    漫漫的日月,平淡沉闷,总要制造出点波折才好。大家为这一想法而激动,而兴奋,前顺沟的知青奋勇充当卧底,就是充当杨子荣的角色,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主意已定,刘二东兴奋地唱了一段《盗御马》:

    大丈夫仇不报妄在世上,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

    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这封书就是他要命阎王。

    众贤弟且免送在这山冈了望,闯龙潭入虎穴我去走一场。

    男生们对着前顺沟方向齐唱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座山雕哇,看你横行霸道还能有几天?”

    日子一天天在无聊中度过。

    无聊中,我们寻找着机会。

    知道我们断了粮,发财很仗义地给我们送过来二十斤杂面和半个熟猪肺,大概算作那天婚宴的补偿。杂面是绿豆、荞麦和小麦的混合,陕北人用它做一种叫做“抿尖”的饭食,就是炝锅面的变种。我们自然是十分感激,男生们将发财拉到一边,问他新婚感觉如何,发财说妙不可言。男生问怎的妙不可言,发财说,谁娶了婆姨谁知道。

    说起那天的狗仗,发财说,怎能全怪黄狗,你们的黑子骚情得也够可以,它不挑逗人家,人家也不会干它,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墙,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大家对此持否定态度,一口咬定就是强奸。发财说,强奸就强奸,song逑事情!

    发财问我们拿没拿他爹的缰绳,五狈说,你爹还用缰绳拴吗?

    发财扑过去要打,五狈踮着脚边跑边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发财佯追了几步,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让老二填,说老二当了积极分子,要到县上开会。老二问开会期间可不可以吃到炖肉,发财说大概没有,去年他去县上民兵比武,体力活,连碗羊肉泡馍也没吃上。老二说,吃不上肉当逑积极分子,谁愿意当谁当吧!

    我替老二接过那张表,搌平了,搁在炕上说,老二不当积极分子就没人能当积极分子了,他的“愚公移山”精神让我们感动,他对毛主席的伟大思想理解得比我们深刻,他是我们后顺沟知青的骄傲。

    发财就让我替老二填表。

    老二当积极分子是有原因的,他利用空闲时间一直在“为人民挖井”,打井是他来陕北的初衷,他认为有必要这样做,这是他今生的使命。别人都觉得他异想天开,没人帮他,老乡说后顺沟的土是黄土地上最厚的土,打一百丈也见不到水。陕北有的地方修水窖,把雨水收集起来,黄龙、宜君、延川的人都这么干,但问题是后顺沟除了汛期沟里发水,常年几乎不见水,地干得冒烟,修水窖是白搭,打井更是白搭。老二不为所动,每天挖井不止,一边挖还一边唱

    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任凭风云多变幻,革命的意志能胜天。

    村人都认为老二为井魔症了,知青们则认为,挖井是老二个人的理想,别人不必干涉,就像有人要开汽车,有人要造反,有人要背“老三篇”,有人要生一群儿子,这是太自然的事情。红宇宙到村里来检查工作,吃了两大碗麦子做的搅团,打着饱嗝坐在炕桌前发愣,发财爹就将“老二挖井”当笑话说给红宇宙解闷,红宇宙听了说,这是后顺沟知青学习毛主席《愚公移山》的典范,愚公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派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

    发财爹说,愚公是挖山,老二是挖井,一个往平里整,一个往地底下整,不一样啊。

    红宇宙说,性质是一样的。明天你们支部写份材料给我报上来。

    发财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说点儿什么不好,非要说“挖井”,给自己惹来一身事。老实巴交的农民,连名字也写不全,还要整材料,比天狗吃月亮还难。发财心眼细,替他爹把这个活应承下来,实际上,老二的先进材料是我给整的,我用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写了三万字,相当于现在一个小中篇,材料中,我把老二写得比愚公还愚公,念给老二听,老二不知我写的是谁。

    那大概是我小说创作的最早练习。

    老二宁可当窦尔敦也不当愚公,死活不填那张表,我批评老二“不识抬举”,老二说他不要谁抬举,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把“御马”盗出来,这是比打井还要紧的事。我说,当了积极分子将来招工是太好的资本,别人想要还要不来。

    老二说,这样的话不像是从点长嘴里说出来的,我怀疑你的积极是假的,跟黄三圈一样。

    五狈说,老四说得对,走出一个是一个。

    招工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奢望,下来两年了,县上只招过一回学徒工,是到国防工厂当工人,国防工厂在秦岭深山,叫晒蛇坝,听这名字就知道准是个高山峡谷尽头。但那个时代要求我们要“备战备荒为人民”,要“深挖洞,广积粮”,我们时刻处于戒备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打我们。国防厂在全县招两名,报名的有两百,真正的百里挑一。最后走了两个,一个是学毛选标兵,一个是基干民兵队长,两个都没有“盗御马”的经历。

    发财搁下杂面前脚一走,老三后脚就要和面做饭,并且点着名要吃“髯面”。“髯面”是陕西话,就是不带汤的干面条。老三让五狈到村里再捎带些蒜苔来,说这几天蒜苔下头的小蒜长得恰到好处,嫩蒜沾面,吃饱了找黄三泰去打仗。老大一听老三要吃蒜沾面,立即趴在面口袋上,将那些面护在身底下,就这点面,她怕老三一下吃光了。老大是个仔细人,在生活上,她比我们有理智,比我们清醒。

    老二是吃派,帮着老三把面口袋往外拽。老三说,自打过了年,咱们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老大说,咱们不是饿,咱们是肚里没油水。

    五狈蹲在墙根,看着争抢的老二老三,有些悲怆地说,为了一顿面,这是干嘛呀……他狗日的刘发财,弄块烂猪肺来糊弄人,怎不给爷送一百斤豆油来!

    我说,有一百斤油先把你炸了。

    五狈说,我想吃炸油饼。

    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老三们也停止了抢夺,我们都想念起了北京早餐摊上的炸油饼,油饼有糖的有咸的,八分钱,一两粮票,喝一口豆腐脑,吃一口炸油饼……神仙过的日子!

    晚上大家吃的是荠菜汤面,荠菜就是我们窑顶上的野菜,西安南郊武家坡有唐朝王宝钏的寒窑,王宝钏在寒窑等了丈夫薛平贵十八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维持维他命的平衡只好挖野菜吃,听说至今寒窑附近没有野菜生长,都让王三小姐挖完了,绝了种。我们跟王宝钏好有一比,我们五个人三年吃的野菜量应该不比王宝钏十八年吃的少,所以我们周边的野菜菜源变得贫瘠又稀薄,想吃需努力寻找。我们都坚信,不离开这里便罢,离开了,这里也会像武家坡一样,再不长野菜。

    那天晚上,让老大耿耿于怀的是发财送来的那块煮猪肺不见了,躺在炕上,老大半宿睡不着,不安地说,内部出现这种事不是好兆头,得赶紧开会整顿纪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们不能自己吃自己。

    我说,猪肺不见了,老二和五狈也不见了,临睡前我到猪圈那边看了,黑子也不在窝里……

    天快亮的时候,院里一阵响动,黑子叫唤了两声,我懒得起来看,翻身又睡了。老大睡得比我死,早晨老三在外头一惊一乍地叫唤也没把她吵醒。

    从外头飘进一股腥气。

    推门出去看,三个男生在收拾狗,剥了皮的狗高高挂在树杈上,吊得老长,甚不好看。狗内脏被掏出来扔在了一边,红的绿的紫的,色彩斑斓。狗皮摊在石碾子上,黄毛上满是血迹,一看便认出是那只“追风赶月”的御狗。老二用青草擦着手上的血,正得意地跟老三诉说“盗御马”的经历,先是感念黑子的“骚”,说没有骚黑子引不出黄三泰,黑子的小胯一扭,尾巴一撅,任哪个狗也得动心;其次感念发财的猪肺,没有这块荤腥黄三泰不会凑到跟前来,食色性也,这是人生最难过的关,狗生也是如此;最应感念的是五狈的灵活决断,那条驴缰绳在这个时候派了大用场,不是五狈的手急眼快,绳子套不住黄三泰的脖子……五狈谦虚地说,我那叫什么,没有老二泰山压顶的力气,骑到黄三泰身上,黄三泰也勒不死。

    看两个站在死狗下头厚颜无耻地互相吹捧,我有种窦尔敦《盗御马》和《时迁偷鸡》的混合感,两出戏混在一块演,有《关公战秦琼》的绝妙。老二心情一时不能平静,激动地表演着窦尔敦:

    巧装改扮下山岗,山洼一带扎营房。

    我趁着月无光大胆地闯荡,

    盗不回御马我难回山岗。

    老三对没能参与其中大为不满,“革军”的后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怎能退缩?老二劝老三不必遗憾,说窦尔敦盗御马就是一个人干的,小小一条狗,犯不上兴师动众。老三为了表现自己,承担了所有后续工作,在我们出工前将狗的油与肉分开,将狗皮埋在猪圈旁边,取来细土,把树底下的狗血掩了,一堆心肝肺,掂到后沟去喂狼。黑子还穷追不舍,老三挑出鲜红美丽的狗心丢给黑子,黑子想也没想,张嘴就咬,吃得很美,一点儿没有顾及到那是它情人的心脏。

    畜生就是畜生。

    饥而思食,自然之性。此时此刻我不能指责我的同伴们,大家千里万里地来了已是不易,我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大家需团结合作,不能苛求手指一般齐。

    我对老二说,这不是一只鸡,两把蒜,有点儿过了,下不为例。

    老二用京剧韵白跟我转词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吾辈自有主张。

    听着老二深厚醇美的花脸道白,我想,这个老二来挖井是可惜了,他应该跟着他的爸爸去唱窦尔敦,那才是真正的家传。

    那天队长派的活是到峁上锄玉米,道挺远,中午回不来,在家做饭的活就留给老二和五狈,其实是含有照顾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