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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状元媒 > 第九章 盗御马 (四)

    应麦子的吩咐,胖女子给我做了黍子面油糕,油糕炸得很到位,金黄油亮,端上桌满窑都是香气。麦子把糖撒在油糕上,推到我跟前说,你们都爱吃这个,回去再给你拿些,让他们都尝尝。

    我说,不带了,我在西安上班,北京城里只剩下老二了。

    我没告诉麦子当年能吃的老二现在得了糖尿病,今年聚会时我见他,他说在打胰岛素,饭桌上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还自带了一个老婆给蒸的搀了麸子的黑面窝窝,自嘲地学着《茶馆》里的台词说,以前哪,是有牙没花生仁儿,现在呢,有了花生仁没牙了!

    桌上的热油糕很诱人地发出滋滋声响,只有陕北才有这种糕,70年代流行过几首新编老歌,有一首欢迎红军到陕北的:

    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吆,

    摆上桌哎嗨哎嗨吆,

    滚滚的米酒送给亲人喝咿儿来巴咿呀吆。

    都忘了,只记住了吃。

    发财娶麦子那天我们吃的也是这种黍子面油糕,喝的是农家自酿的小米酒。那时候的麦子脸上油光红润,屁股圆滚紧俏,辫子粗得得用两只手攥,哪儿像现在这样干瘪,这样收缩,这样病病歪歪。我跟麦子说起了娶她那天的事,麦子说,几十年了,难得你还记着。

    我说,怎么能忘呢,我们跟黄三泰的仇就是那天结下的。

    麦子就笑,在笑容里闪出了当年的影子。

    娶亲是大事。队长娶媳妇,村里人都去帮忙,婆姨们从头两天就开始张罗了,缝了里面三新的被子,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窑壁刷得白崭崭,玻璃擦得亮光光,新房里弥散着一股上海“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南边窗台上立着从延安买来的圆镜子,镜子背后有工农兵无限喜悦的形象,女农民抱着一捆麦穗,男工人举着铁锤,那个兵站得最高,背着一杆枪。镜子旁边搁了一把很有小资情调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齿很宽很大,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件。窑后壁桌子上摆了一溜公社革委会送来的毛主席“红宝书”,宝书上烫着金字,用红布条扎着,很是醒目。窑门上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绣着葵花向阳图案,是村里女子们的奉献。门后头脸盆架上有大队妇联送的搪瓷脸盆,盆上烧着鲜红的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用农民们的直接理解就是刘发财和黄麦子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睡到一个炕上来了。

    一切准备停当,净等新媳妇入住了。我明知道自己是调侃,明知自己和一个陕北生产队长不会出现任何感情纠葛,心里还是酸酸的。发财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学时髦,想让我给麦子当伴娘,我还没说话就让老大给拒绝了,老大说“伴娘”得娘家人才行,要跟女方熟识的,我们也不认识什么麦子。要伴郎我们可以出,王小顺正好……发财看了看踮脚的五狈,直咧嘴。我说,你咧什么嘴?这样漂亮的北京帅小伙给你当伴郎,打着灯笼也找不来!

    发财说,没有伴娘我要伴郎做甚,五狈往旁边一站人家以为是仨人结婚。

    沟对岸传来杀猪的声响,响动很大,把我们的肠胃勾引得都很激动,想着那猪心猪肝猪肠子,想着那三指膘的大肥肉,大伙真有点儿坐不住了。老二说,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五狈说,没有猪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娶亲那天早晨,我们谁也没吃饭,一来是给肚子腾地方,二来是我们也没什么吃了。昨天下午我和五狈做饭,用炕笤帚扫了面口袋,没扫出一把面,只好一人配给了一碗浪打浪的蒜苔疙瘩汤。蒜苔是五狈上河对面捎带回来的,老了,下头都结了小蒜,被我切成碎末煮了,要不咬不断。最让人倒胃的是炒鸡蛋,五狈拔完蒜苔又将各家的鸡窝拜访了一遍,揣回来十个鸡蛋,本来十个鸡蛋甩在疙瘩汤里也不错,五狈偏要吃炒鸡蛋,就依着五狈,因为鸡蛋是他弄来的,他说了算。十个蛋摊在没有一点儿油的锅里,立刻糊成一个硬疙瘩,腥气冲天,让人一闻就恶心。好在这样的饭食弟兄们已经经历过无数次,都有“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谁对蒜苔汤和腥鸡蛋也没有提出异议。

    在我们翘首以盼大吃一顿的时候,老大将从家里带来的新被被面拆了下来,就是她每天盖的那床枣红线绨被面,“线绨”是一种什么纺织物我至今搞不清楚,近乎软缎又不是软缎,亮闪闪的很辉煌,比一般的布绝对高级。老大到底是老大,比我们想得周到,到人家吃婚宴,不比平时蹭饭,怎能空着手去,一群人高马大的后生、女子,张嘴就吃,寒碜不是!

    近中午,新娘子搭着红盖头穿着红袄红鞋,坐着戴红绸的骡子来了,呜呜哇哇的唢呐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山峁的雀儿乱飞,半天落不下来。娘家来送亲的是麦子的三哥黄三圈,黄三圈穿着一身崭新黄军装,戴着黄军帽,像个退伍军人。

    沟那边吆喝我们过去吃饭,大伙早等着招呼,一窝蜂地往坡下跑,黑子蹿在最前头,顶后头还跟着我们那头喂了不到两个月的约克夏白猪。一伙人众,踢哩哐啷,将坡道上的浮土踢起多高,远望着像是开下来一辆铁甲车。我喊住了正在奔跑的夥计们,让大家端庄一些,矜持一些,不要土匪般的“轰轰烈烈下山岗”,让人看着像是演窦尔敦。老三说要抢占有利地形,去晚了没好地方了。

    我说,吃席还带着狗跟猪,倾巢而出,让人看咱北京人就这么掉价?

    大家一看那白猪黑狗都乐了,说一下没看住,这俩货怎么跟出来了。就把狗和猪往回轰,两个都不愿意回,吭吭唧唧在后头蹭。老三抓起土坷垃朝猪砸过去,猪摆摆脑袋又跟上了。老二冲着黑子吼,滚回去!

    黑子聪明,知趣地停住了脚步。

    走下坡,我们看见黑子叼着猪耳朵往圈里拽,老三说黑子表现不错,得给它带回块骨头奖励奖励。五狈说,你以为黑子跟你一样单纯吗?

    果然,我们刚走上沟里的过水石,黑子就跟上了,它把猪拉回去,自个儿来了。老三踢了黑子一脚,黑子欢乐地嗷了一声,跑进村了。

    婚宴在发财家的场院里,西南角搭起了棚,专门有厨子在操持,大笼屉冒着热气,油锅滋啦滋啦响,很有些解馋的气氛。有婆姨将我们领到该坐的位置上,大家看出来了,除了几个本村的半大小子,没人愿意和我们坐。宴席分快桌和慢桌,这是我们的叫法,实际就是主桌和次桌。慢桌上是新人和有头脸的人物,吃得缓慢斯文,快桌就是抢了。我们当然是快桌,村里几个半大小子早坐那儿等了,八盘凉菜已经摆在桌上,盘子大,量也不小,红红绿绿还很好看,细瞅却让人有点儿失望,除了拌萝卜丝还有拌洋芋丝、拌粉丝、拌海带丝……唯一一道荤的是拌猪耳朵,耳朵也被切成细细的丝,那刀功在乡间算得上一流。老二在凉菜中寻觅猪头肉,他认为蒜拌猪头肉在他们老家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内容,窦尔敦和弟兄们在叙衷肠时候吃的也必是拌了蒜汤的大片猪头肉,就谈论起了窦尔敦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遗留在河间府的饮食传统。老三嘟嘟囔囔问邻座,肉都哪儿去了,邻座小子说猪留了半扇,送亲的黄三圈要带走。问是不是陕北的规矩,小子说不是,是黄三圈为前顺沟争取的。

    大家就说这个黄三圈真不是东西。五狈说黄三圈眼珠是黄的,头发是黄的,手指甲都是黄的,整个一个黄三圈。老三说他一来就看出来了,黄三圈那身黄军装是借来的,衣裳号码跟他本人差着两个号,借了衣裳没借鞋,看看黄三圈脚上那双方口大洒鞋吧,把什么底儿都露了!老三生长在部队,深谙部队配置,于是大家对老三的判断便深信不疑,都认为黄三圈的复员军人是假冒的。老二说,什么黄三圈,就是个黄三泰,早晚让我给揍扁了!

    五狈不甘示弱说,黄三圈遇到我手里,先给他的命门扎一根三棱子针,放倒了再说。

    有公社领导红宇宙在讲话,其实是在大段背诵毛主席著作,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水平,听说他就是靠着会背毛著上台的。红宇宙原名叫贾宝贵,是公社的会计,“文革”造反,当了领导。当了领导就嫌“贾宝贵”太土,太“四旧”,太跟不上趟,但是他的“贾”姓实在不好取名,“贾革命”、“贾文革”、“贾卫东”、“贾造反”,无论叫什么都是“假”的,索性连姓也改,改彻底,叫了“红宇宙”,红得要命,大得无边,张扬得有些不知所以。大家听着红宇宙背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看着那些凉菜,都在算计哪个离自己最近,先挟哪个最划算。在沉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后,红宇宙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让大家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还没回过神,众人已经行动起来,原来“排除万难”就是“开吃”的信号,久经锻炼的村民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绝不会差错半分。这一开吃,我才知道了同桌小子们的厉害,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八个菜,我刚挟了一筷子红萝卜丝,桌面就被扫荡得“地覆天翻慨而慷”。

    不愧“快桌”称号!

    盘子撤下,出现长时间冷场,大家在等待热菜的到来。慢桌上还在推让,红宇宙在说“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的伟大思想,是指导世界革命人民前进的灯塔,我们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我在想,一场运动,怎把个好端端的会计贾宝贵弄成了这样。

    新人过来敬酒,自酿的酒没有滤过,酸中带甜,稀粥一样,一喝就是一碗。新郎发财关照我们悠着来,说米酒劲大,上头快,别喝趴下。新媳妇麦子一脸羞涩,跟在发财后头也不说话,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发财、麦子两个站在一起,倒也显出天生一对的般配,大家就说些地久天长的话。发财让大家放开肚子吃,老二用筷子在桌上敲出一通鼓点说,吃什么吃?猪头肉呢?

    发财回头看了一眼麦子,麦子还是笑。发财说,场面上就是这样,没法子,赶明儿我给你们另补,行了吧?

    老三说,说话算话,拉钩!

    两个就拉了小指头。

    热菜上来了,一碗一碗的蒸碗,上一个碗,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几双筷子就抄了进去,临到我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花的垫底洋芋。第二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这种吃法,连善于用瓦盆搂抢的老三也有点儿傻眼。一看便知,北京知青远不是乡村孩子们的对手,人家练的是童子功,从小在这种场面历练出来了,筷子头上做到了稳、准、狠。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条子肉,大家欢呼着站起来迎接,我和老大只隐约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当我们力拨众人,低着脑袋再钻进去的时候,桌上除了一个空碗,连汤儿也没了。

    老大说,平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到了这会儿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五狈学着红宇宙的腔调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所幸黍子面炸油糕管够,粘黍子那特有的香甜弥补了没吃着肉的遗憾,我们都吃得不少,严格计算是吃了三笸箩。我们的饭量让前顺沟送亲的黄三圈看得直瞪眼,对发财爹说,北京人咋这能吃?

    发财爹说,平时油水少。

    黄三圈说,一群狼!

    老二没吃多少菜却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儿晃着膀子走到黄三圈跟前说,黄三泰,老匹夫,你没见过爷的这种吃法吗?

    黄三圈眨巴着眼睛正思谋“黄三泰”和“老匹夫”的含义,老三跟过来说,你说谁是狼?告诉你,老子就是狼!老子吃得再多也没吃下半扇猪,你小子留神撑的得噎嗝!

    老三这话说得有点儿歹毒,什么是噎嗝,噎嗝就是食道癌,是咒人的话,黄三圈当然听得懂,站起身就要耍威风,红宇宙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

    老三说,毛主席还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黄三圈说,现在是婚礼,不是革命。

    五狈说,你反动!打倒黄三圈!

    大家对黄三圈的印象非常之坏。我们当下决定集体撤离宴席,反正后头也没什么好吃的了。就在我们撤退时,黑子出了问题,它和一条前顺沟过来的黄狗闹上了恋爱,并且进入了爱情的实质阶段。黄狗骑在黑子身上,把小母狗压得嗷嗷叫唤。是可忍,孰不可忍,知青们的象征意识非常强烈,在那一刻,大黄狗就代表了黄三圈,黄三圈就是黄三泰,代表了自私自利的邪恶势力,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的黑子被黄三泰强奸了!了得!

    老二老三老五们不容分说,立刻冲了过去,冲着黄狗就踢。黄狗悲惨地拉着长声叫唤,死活不与黑子分开。也是知青们缺乏经验,后来才知道交媾的狗一时半会儿是拉不开的,公狗的生殖器带钩,母狗的阴道有圈,锁一样地锁住了。

    本来参加婚礼的人谁也没注意这一幕,让老二老三们一折腾,黑狗黄狗就成了中心,吃过饭的人们正想找乐子看,闹洞房还早,看狗性交恰到好处。

    两条狗交着尾,加上人的干预,人狗在场院乱做一团。

    发财爹拉过红头涨脸的五狈,说他们是吃饱撑的,管狗的逑事。五狈毫不含糊地说,我们的黑子才六个月,还是处女,不能让黄三泰这么糟蹋!

    来客们大笑,黄三圈笑得尤其开心,好像他真的占了便宜。场面很尴尬,带头闹的是老二,我从后头给了他脖梗一巴掌,大声喝斥,回去!

    也是弟兄们都想下台阶,没谁说什么,收了阵势都跟在我后头往回走,我们不敢回头,用后背掩饰着我们的难堪。没有谁再去招呼黑子,任它当众去出乖露丑。我们身后传来一阵阵哄笑,其中黄三圈的声音最响,用五狈的话说,那声音是黄色的,充满了挑衅。

    那一夜,黑子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