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正这是何意……”
春梅故作镇静,但下意识移开的眼神已经泄露了她的不安。
“四年前太子被废,起因是一封螭首中的飞书。有人亲眼看到了飞书之人。那个人,就是你。”
春梅对荔知的提问丝毫没有准备,眼下明显慌乱了。
在她想好怎么狡辩之前,荔知有条不紊地继续说:
“四年前的一个下雨天,有人往紫微宫前殿下的螭首里塞了一封飞书。螭首被油纸堵塞,千龙中唯有一龙不排,那个目睹了可疑行为的宫人前去查看螭首,因此发现了飞书。因为事关重大,被调离原来的地方,必须守口如瓶,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查了你的档案记录,若非你捏造证据引起我的注意,我还不会这么快查到你的身上。”荔知说,“废太子案发前的两个月,你在宣徽殿当值。”
“那又怎么样……”春梅硬着头皮问。
“紫微宫的螭首只有前殿才有,能够目睹螭首被堵的,只有面对紫微宫前殿的宣徽殿后殿。”荔知说,“宣徽殿只在祭日大开殿门,平时无人问津,门庭冷落,平日只有一个值守宫人看门。”
“钦天监档案显示,太子被废那一年,京都有四十五天在下雨。”荔知说,“根据这四十五天去排查宣徽殿当值的宫人,范围就小很多了。之后的事情,要我帮你说,还是你自己说”
荔知微微一笑:“好心提醒一句,如果要我说,你就得和我回宫正司了。”
事已至此,狡辩不过是垂死挣扎。
春梅放弃了抵抗,颓然道:“宫正说得没错,最开始发现飞书的……的确是奴婢。”
现在轮到了春梅说,荔知听。
“那日……奴婢在宣徽殿当差,从下午起,便阴雨不断。”
“奴婢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正好是万寿节,除了值班的宫人,大家都休假去了。原本宣徽殿除了祭日就没有事做,宣徽殿的管事公公便开恩让奴婢也回去休息。”
“奴婢回去之后,发现自己的荷包落在了殿里。”春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荷包里有奴婢一个月的月银,所以拿了把纸伞就匆匆赶了回去。”
春梅的记忆飞回到四年前的那个雨日。
冷雨噼里啪啦地落在纸伞上,飞散的雨滴打湿了她的面颊,她也顾不上擦,一边祈祷荷包没被人捡走,一边急忙地往宣徽殿快步走。
打开门锁进了宣徽殿,她在窗下找到了遗落的荷包。
正庆幸的时候,她擡起头,透过窗外的雨幕,无意间看到奇怪的一幕。
一个身着内侍服装的矮小太监站在紫微宫前殿,正在往大殿台基转角处的螭首里塞着什么东西。
没一会,小太监就转身离开了。
而那个螭首也不再排水。
“……出于好奇,我在那个小太监离开后,打着伞来到他刚刚站的台基下,从螭首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封举报太子和中书令沆瀣一气的密函。奴婢不敢隐瞒,立即将此信转交给了紫微宫的高善公公。后边的事……宫正已经知道了。”
“你看清了那个小太监长什么样吗”荔知问。
春梅摇了摇头:“下雨天,本来就看不清楚。只记得那小太监一身湿透了。”
“如果能再见到这个小太监,你有把握认出他吗”
“应该可以。”春梅犹豫道,“但奴婢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小太监,或许是投完飞书,被人杀人灭口了。”
荔知换了个问题:
“敬王是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半个月前。”春梅说,“奴婢也不知道敬王怎么知道此事,说不定是和宫正一样,自己推理出来的。这件事除了高公公和皇上,奴婢再没对别的人说过。”
“此事你先按下,不要透露别人我找过你。”荔知说。
“奴婢知道。”
“你回去罢,别让鹿美人久等。”
荔知让春梅退去,自己在原地站了一会,也离开了绛雪宫。
……
做大理寺少卿的时候,谢兰胥相当于一个摆设,几乎没有接触到真正的庶务。
等到坐上大理寺一把手的位置,谢兰胥才发现,原来一层一层筛选之后传递到最上一层的案牍,还是多到不可思议。
如果当甩手掌柜,当然也可以像曾经的大理寺卿那样清闲,但是以谢兰胥的个性,绝不可能让自己处于一无所知的境地。
送到他案头的案子他看,没送到他案头上的案子,他总疑心对方别有所图,想法设法也找来看。
升官了,但又好像没有升。
通宵达旦的日子反而变多了。
如果说做皇帝也是同样如此,谢兰胥觉得自己想做皇帝的那股欲望,也像这寒冬里的冷空气一样,没那么热切了。
说到底,他想做皇帝的原因和天下无关,和万民无关,他只是想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罢了。
不仅掌握自己的性命,还想掌握别人的性命。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但加班不行。
每到加班的时候,他就免不了想起平常的时候。
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和荔知在一起喝茶下棋了。比较谁的棋烂得更有新意,对于谢兰胥来说,是一项很好的解压活动。
谢兰胥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麻木地处理全国大大小小的案件报告,一半则悬在半空,思考怎么在棋盘上烂过荔知。
忽然,门框边响起敲门声,穿着软甲腰佩长刀,英姿勃发的少年走了进来。
谢兰胥如今也是堂堂正三品京官了,要一个中尉在身边作亲兵护卫也算不上僭越。
荔象升在他身边低语了几句,谢兰胥忽然心情大好。
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桌上一大堆案牍,起身往官署外走去。
自从谢兰胥当上这大理寺卿,大理寺的加班蔚然成风,谢兰胥离开官署的时候,还有许多大理寺的同僚没有离开。他一离开,那些人纷纷松了口气,如鸟兽散般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大理寺。
天色已经很暗了,谢兰胥坐上马车后,天空还下起小雨。
这个时间点出来的都是大理寺的官员,一辆辆马车在春雨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气得维持秩序的守门将士在雨中破口大骂。
“你们大理寺的人没有家吗天天都等到宫门要落锁了才出来!”
谢兰胥开着车窗,百无聊赖地看着夜色里淅淅沥沥的细雨,丝毫意识不到此时的拥堵和他有关。
终于,车流动了起来。
谢兰胥的马车刚要走,旁边的马车窗开了。正巧也没走的刑部尚书探出头来,热情地邀请他去回雪楼坐坐,凤王和许多同僚都在。
凤王派的邀请,谢兰胥哪怕是敷衍也要敷衍一下。
他不得不去了回雪楼,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堆酒气扑鼻的男人当中,看着戏台上五颜六色的油人唱戏,那红红绿绿抹了一脸的人捏着嗓子哭诉负心汉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更糟糕的是,他是听说凤王在才勉强来的,结果来了之后,凤王不在。
俨然是受了大腹便便的刑部尚书的诓骗。
这老家伙,像是和他多熟悉似的,一口一个贤弟,殊不知谢兰胥正在盘算回雪楼下养锦鲤的荷花池够不够容纳他肥胖的身躯。
台上咿咿呀呀地还在唱。
唱后悔私定终生,后悔以身相许。唱男人薄幸,□□颜薄命。
谢兰胥想,这凤王不在,去哪儿了
不会是偷他的家去了吧
这念头一生出来,谢兰胥就坐不稳了,他叫来荔象升,平静道:
“你替我应付两局,我去廊上吹吹冷风。”
荔象升实诚,听话,酒量也不错。
留下荔象升代替后,谢兰胥径直走出了回雪楼,坐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葫芦胡同。”他说。
马车在雨夜里缓缓动了。
谢兰胥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走脸上的热气。戏台上的那几句唱词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花言巧语哄骗女子委身,高中状元后却又娶了恩师的女儿,将过往山盟海誓弃之脑后……如此说来,女子在感情上,确实被动得很。
辜负与否,端看对方的良心。
他忽然道:“老王。”
这么久了,他还是头回叫出车夫的名字。坐在前方驾车的马车夫受宠若惊地哎了一声。
“你说,名誉对女子来说,真的如命一般重要么”
“那是当然的了。要是失了名誉,那还不得被唾沫星子喷死呀!”
“如果一个女子,愿意不要名分地跟你……”
他大约是醉了。
竟然会和一个马车夫聊起女人。
谢兰胥已经决定住口不提,马车夫的回答却从雨夜中爽快传了回来:“那她一定很爱这个人。女人的名声呐,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很爱这个人么……
谢兰胥陷入沉思。
……
冬夜里的雨,像冰冻过的一样,每一颗都冰凉透骨。冷雨顺着屋檐落下,化作珠子串联的银幕。
时隔多日,谢兰胥再次深夜到访,在炭火通红的卧房里坐了下来。嘉穗将湿透的油纸伞收走,退出了房间。
荔知为他倒上一盏热茶,在雨声之中,将春梅的证词缓缓道来。
谢兰胥坐在床上,微醺的酒意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个空的琉璃茶盏。荔知看着剔透的茶盏在他纤长的五指中旋转。
“看清那小太监的脸了吗”他问。
“下着雨,没有看清。”荔知说,
“时过境迁,小太监是否还活着都不好说。”谢兰胥面露讽刺,放下了空茶盏,“敬王竟然想用这种没有价值的情报和我做交易,看来,他确实没有别的筹码了。”
“如果找不到这个小太监,阿鲤打算从何处入手,为废太子洗清冤屈”荔知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谢兰胥说,“不过,不是现在。”
谢兰胥的目光移到荔知脸上,深邃的眼眸略有笑意。
“宫中有资历的宫人数不胜数,你知道为何是你顶替了宫正司宫正的位置吗”
“……因为我查案有功”
“因为新得圣宠的鹿美人为你说了不少好话。”谢兰胥笑道,“你好像十分得女人的喜欢。”
“阿鲤若能多对遇困的女人伸出援手,也会得女人的喜欢。”荔知说。
谢兰胥的手伸到荔知脸上,从耳下到脸颊,从脸颊到下颌。
指骨分明的手指慢慢划过白皙的皮肤。
谢兰胥望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
“我不用别人喜欢。”
他的手指在荔知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离开了。
谢兰胥拿起她倒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
“我该走了。”
自从敬王用此事要挟后,谢兰胥再也没有歇在荔宅。
即便来了,也是待一会就走。
荔知拿起立在门外的油纸伞,正要送他出门,嘉穗手挡在头上,慌里慌张地冒着雨小跑过庭院,来到荔知面前。
“你去哪儿了,怎的不拿伞”
荔知心疼地拍着嘉穗头发丝和肩膀上的雨滴。
嘉穗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
“小姐,刚刚有个小乞丐扣响了宅门,让我把这个转交给琅琊郡王。”
又是琅琊郡王的信发到荔宅的。
荔知都快怀疑是不是全京都都知道琅琊郡王常驻荔宅了。
谢兰胥接过嘉穗手里的信笺,翻到正面。
上面只有八个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荔知诧异地看了一眼谢兰胥,后者望着没有落款的信笺陷入沉思。
她转头看向嘉穗,问:“小乞丐人呢”
“叩开荔宅后,把信笺扔了进来就跑走了。这下着雨,黑咕隆咚的,没一会就看不见人了。”嘉穗说,“要不要让黑火把人找回来”
荔知看向谢兰胥。
“……不必了。”谢兰胥说,“我大约知道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荔知问。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京都造谣生事一案解决得太过顺利,似乎背后有人相助么”
荔知豁然顿开:“难道这是同一个人”
“不好说。”
谢兰胥将信笺收入怀中,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入雨中。
荔知连忙撑起伞追入雨幕。
一男一女撑着伞在雨中漫步,好像挺有话本的感觉,是无数闺阁少女做梦的绝佳题材。
荔知看过的话本子也不少。
但女人给男人打伞,男人还心安理得的——她着实孤陋寡闻,没有见过。
要命的是一开始还能平视的谢兰胥,在鸣月塔的那两年越长越高,荔知要努力擡起手臂,才能让油纸伞不打着他的发冠——
他的发冠。
荔知忽然发现,他还戴着她送的那个银杏捧珠的发冠。
如今谢兰胥已经是郡王身份,再戴镀银的发冠着实有些不合适了。入京以后,他得的赏赐,拿的俸禄,够他换一百个玉冠金冠,他却还是戴着她送的和京都奢靡风气格格不入的银发冠。
“终于看见了”谢兰胥接过她手里的纸伞,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谢兰胥……不会是特意为了让她看这个发冠,才会故意让她撑伞的吧
“看见了……”她茫然回答。
谢兰胥淡淡道:“今晚,我被刑部尚书嘲笑了。”
茫然的荔知对上并不茫然的谢兰胥的双眼。
“他问我家里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发冠。”谢兰胥神色认真,缓缓道,“你说,我该把他埋在哪里”
常人干不出来这事儿,但谢兰胥不一定。
荔知不想去试探谢兰胥的下线,连忙拉住他撑伞的手。
“我知道了,明日我就去街上替阿鲤挑几个好看的发冠。”
“只有发冠吗”谢兰胥幽幽道。
那你还要什么……
荔知吞下蛄蛹到喉咙口的反问,笑道:“从上到下都有!”
“好。”谢兰胥在荔宅大门前停下脚步。
他招了招手,停在对面的马车夫立即跳下马车,从车厢里搬出一个个沉重的木箱,吃力地搬进荔宅大门。
谢兰胥当着她的面,接连打开了所有木箱。
璀璨的金光一时蒙蔽了荔知的眼睛。
“这些是什么”
“万俟传敏的私藏,还有回京后皇帝给的赏赐。”谢兰胥说。
荔知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装满财宝的木箱在门前堆成了小山。
“还有这个。”
谢兰胥从怀中掏出银票、房契……几乎所有荔知能想到的纸质财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叠成一沓,都放进了荔知手中。
“阿鲤这是在做什么”荔知呆呆道。
“买从上到下的所有。”谢兰胥认真道。
“可是用不了这么多……”
“用不了你就留着。”
谢兰胥顿了顿,擡眼望向一边,荔知只看得清他上扬的下巴尖。
“……你记住,”他说,“我不会负你,你也不可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