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战和邬秀面对面站着。
山风渐起,两人都感到很冷,却没有办法再抱在一起取暖。
任战压抑着低咳,语声嘶哑道:“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任子默的?”
“这很重要吗?”邬秀轻笑。
月光照在她白若透明的脸上,反射出莹白皎洁的光,她就像是站在了某个时光的通道口,看上去既有女性的成熟温润之美,又有少女的甜蜜无邪。
“我有很多机会能够知道,你膝盖上的旧伤,你挂在胸前的口笛……对了,你还让我和你的父母视频。
但你不知道,我其实早就见过他们。七年前他们来我学校做讲座,说起我们现在看到的星空,纵然是亿万年前的美,但也忍不住心动。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一蓑烟雨任平生,我也知道他们只有一个独子,叫做任子默。
所以我说,我有很多机会都能知道你的过去,但就像当初你也有很多机会知道老邬就是邬秀一样,我们都不愿去面对。”
任战脸容惨白,低声道:“是你比我勇敢许多。我……呵呵,我是胆小鬼。”
“勇敢不见得,但是我比你多许多时间。
高三的时候,我有整整半年都在等你回我短信,后来我家里出了事,我发了疯,我又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思考,思考我和你这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又到底是谁?”
她看着任战,目光无比清澈,语声平静宛若寺里晨钟暮鼓。
“这部手机,它把我们的人生都一切为二。
七年前我十八岁,我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阿爸阿妈都宠着我,当我掌上明珠,那时候我还准备高考,准备去实现一个个闪闪发亮的梦想。
可七年后,我成了老邬。一无所有,家破人亡。
你也是,在那之前你不过是个自私娇气的大少爷,可摇身一变,竟成了勇敢正义的任战了!呵呵,这不是笑话吗?
任战,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这里,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记得。”任战凄楚道,“我说我救不了你,你朋友是警察,让他来救你……”
他突然弯下身子大笑起来,边笑边咳,笑得撕心裂肺,喘不过气。“我竟然让你的警察朋友来救你……哈哈哈,我一点都不知道你说的警察朋友其实就是我自己!而那时……咳咳咳,那个时空里,根本就没有任战,只有……咳咳,只有弱鸡,胆小鬼!我是胆小鬼啊!”
他捂嘴的掌心里一片殷红,竟是咳出了血。
邬秀也笑。“是啊,你看多有趣。我在那个时候救了你,而你现在来报恩。外人看来,你那么积极、阳光、正能量,你还那么有爱心,一心一意要拯救这个龌龊卑微、深陷于泥沼里的我,真是令人感动。
知道吗任战,我本来不恨你。相爱是两个人的事,那时候我们都爱了,即便这段爱走到最后是万劫不复,那也只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可我没想到,最后把我推向地狱的人竟然就是你!
我救了你,你却亲手把我丢给魔鬼!虽然那时你只有十四岁,但你也应该知道,一个女孩子落到那样的色狼手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的语声陡然尖利起来,眸光凌寒,像是要刺穿他肮脏的灵魂。“我只是求你打个电话,可你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任战,你好卑鄙!你明明是个烂人,却在七年后伪装成正义使者的样子,引诱我爱上你。”——
“是啊,我是个烂人。”
任战笑了笑,轻声重复。
他现在不太敢咳嗽,喉咙里反复翻涌着腥甜的味道,冲上来又被他强行吞咽下去。那一点小小的受凉又让他原形毕露,他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又坏了,消化道还是气管出血,又或者是什么脏器重新出了问题。
从来都是假象。
强壮是假象,勇敢是假象。
他就一直活在假象里,自欺欺人。
“但我一直就想做好人,真的,不骗你。”他轻声自嘲,“我做梦都想变强,这样就能好好保护你。我……咳咳,在七年里,就在你受了很多苦的七年里,我也没有一天好过。
我逼自己不要命地训练,每次都累到吐,累到再也起不来,甚至直接昏死在训练场上。我以为流了那么多汗以后,总算能洗刷我的耻辱,我就能回来,弥补之前做的错事。”
他望着他,淡淡微笑,“可原来还是不行。绕了那么一大圈,我还是那个胆小自私的任子默,并没有任何改变。”
“邬秀,到底怎么做才能弥补呢?”他问。
他仍在断断续续咳嗽,总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手背擦去嘴角血丝。
可他望着她的眼睛如此明亮,那里面有月光,有月光下宁静温和的大海,还有她翩然妩媚的影子。他就像是豁然开朗了一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我本来想,你没了阿爸阿妈,我如果和你结婚,以后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我还想,我们要一起活到九十岁,把你在过去七年里吃的苦,用未来七十年好好补偿。
但现在看来,你并不需要那个。邬秀,别怪我笨,我确实是刚刚才明白过来,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
“你需要的,就是我从不曾来过。”
任战轻咳数声,笑道:“离开我的干扰,你这七年应该过得很好,继续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考上大学,成为知名的摄影师。”
邬秀咬唇,噙着泪光道:“没错,如果不认识你,我现在一定很幸福。我会考上大学,在大学里有很多男孩追。”
“邬秀,对不起。”他最后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靠在一棵树上,身形萧瑟,夜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袂,无比英俊,也无比苍白。
月色偏西。
邬秀一时恍惚,她觉得眼前这个虚弱悲伤的年轻人,同七年前向自己求救的少年其实并无分别。任战,哪怕是在他最帅气阳光的时候,他的心底都住着一个自卑绝望的任子默。
“任战。”她又同情起他,喃喃叫着他的名字。
任战仍是在笑,苍白的唇角向上勾起,像是竭力想给她留个好印象。
“我很想再抱抱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轻不可闻,“可我知道,我该走了。”
他抬起头,“邬秀,再见了!如果来北京,跟我说下,我不会见你,但应该能告诉你哪里有好玩和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