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还没有亮,夜雾凄迷冷清。
聂枣打了些水,把脸上的易容去掉。
以真容去见令主,是最基本的要求。
太久没用自己的脸,聂枣一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几乎快要忘却十五岁之前她一直都是用这张脸示人的。
不过时过境迁,也没有多少人认得吧。
聂枣到苍廉馆的时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将之归结于自己穿太少的缘故。
没等她走近,就有人拦在了她的面前:“枣小姐,请从后门入内。”
自后门入,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座亭台楼阁,水榭铺陈的院落。
夜很深,安静到只能听见长竹筒里冷泉水潺潺涌下和假山上树木葱葱悉动的声音。
啪嗒。
竹筒轻微的碰撞上泉石。
隔着阻拦的屏风,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即便用力的睁开眼再闭上,那股眩晕感依然挥之不去。
犹如梦境沉坠,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初见眼前人的时候。
精神恍惚,像是刹那被卷入过去。
那一年,她还叫做姜随云,刚满十五岁。
也死于十五岁。
姜氏反叛,未遂,满门抄斩。
血流遍地,满目阴惨。
作为曾经帝国最大士族的嫡女,她首当其冲。
跪在地上,双手被束缚于身后,眼见父母惨死,身体被按于冰冷铡床,姜随云神经崩溃,就此昏迷。
再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冰冷的手触碰着她的颊,她撕叫一声,急速后退,面色惨白,惊魂未定模样。
对方轻笑一声,音若碎玉:“你很害怕?”
那是个约莫二十左右的男子,身材瘦削,面容冷峻,举手投足皆显矜贵。
她哆嗦着唇,抑制不住的惊惶淬在眸中。
男子仍摸向她,她受惊般躲开。
手顿住,男子勾唇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在怕什么?”
死人……
她的神智恍惚了一瞬,蓦然忆起明明前一刻她还在刑场,为什么现在却……
她低下头,摸索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连点伤疤也没有,就似过去那个娇生惯养的姜家小姐。
可是,怎么会……
她明明……
擡头,她开口,这时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厉害:“你是谁?我为什么会……不对……”她想到另一种可能,“这里是阴曹地府?”
男子笑了,出乎意料的好看,甚至还有几许妖惑之色:“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也无异议。”顿了顿,“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必须听命于我。”
她突然握住他的肩膀,眼神渴求:“那我父母呢,他们也在么?”
“不在。”
男子反握住她的手,拉下,力气大的完全不容抵抗:“姜小姐,我想你需要弄清楚眼下情形。”
反扣住她的手,男子将她一下压倒在榻。
“你可知为何你会在这里?”
作为姜家小姐,她何曾被一个男子用这样的姿势压倒,忍不住她挣扎着想要坐起:“不知道!你先放开我!”
“嘶拉。”
男子扯开她的前襟,露出大片白皙肌肤和纤细锁骨。
“姜小姐倾城容貌名不虚传,只是不知尝起来又是如何。”
男子唇边犹有笑容,此时看去,却化作无限森冷。
***
“烧得很厉害。”
依旧是这个声音,少了几分蛊惑冰冷,多了几分调侃笑意,却将聂枣一下拉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是同记忆里所见几乎没什么分别的脸庞。
还没能彻底回神,聂枣本能地向后缩了缩,但对方的手却一下按住了她的肩,完全不让她动弹:“带病来见我,我是该开心还是该生气呢?”
熟悉的冷森语气,像是结了冰。
聂枣被那语气硬生生冻了一回,一下清醒。
“属下的错。”
打量四周,虽然飘散,但淡淡的熏香依然能嗅得出来。
她记得这种香料,白芍的特调,叫前尘,最大的功用,是唤醒人的记忆。
也就是说,是故意让她想起过去的么?
……真是恶趣味。
看着聂枣的表情,令主笑了笑。
“……不是我故意让你想起的,你起了烧这点我也没预料到。”
聂枣不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所想,这个人远比自己更擅长解读人心,毕竟她所学的,也大都是他教的。
虽然已经不再惧怕他,但她还是不喜欢和这个人呆在一起。
被彻彻底底看透的感觉太糟糕了。
几年前是,现在依然是。
她退开一步,俯跪下。
“这次的任务,是我大意了。”
“失败了?”
“……这倒没有。”
“那有什么可道歉的。”
聂枣一愣。
她擡起头,微微迷惑:“不是为了惩戒我才来的么?”
“当然不是。一年多未见……”令主勾唇,“我不能是因为想你所以来见你了么?”
聂枣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她很清楚令主看她的眼神,并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不,甚至不是看人类的眼神,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工艺品,自己亲手做的精致工艺品。
聂枣俯跪的更低:“属下惶恐至极。”
令主的手掐住她的下巴擡起,聂枣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在她的脸色仔细打量。
“多漂亮的一张脸,你偏偏不喜欢用。”他叹,似遗憾,“要是用这张脸,拿下魏三公子花的时间至少少三个月。”
“他喜欢的不是这种类型。”
“这张脸值得人抛弃素来喜好。”
聂枣轻嘲道:“您太看得起我了……”
“你以为我在夸你?”令主笑,却令人不寒而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难道在质疑我的眼光?”
聂枣不敢回答。
令主不会出错,或者说,迄今为止,他都从未出错过。
庭院里有微风轻轻拂过,落花翩然,令主耳边的鬓发被风鼓起,在空中飘飘扬扬。
“过来陪我喝酒。”
“是。”
说是陪酒,但其实不过是聂枣替令主斟酒。
空气里前尘的味道依然挥散不去。
摸不清令主的意图,聂枣只能安静跪着,好在这样的事情她过去也常做,或许对某些人来说这其实是个令人羡慕的差事,但她一直不喜欢。
酒盏饮过半,令主丢来一张画卷。
“明日便照这个易容。”
看清画卷时,聂枣登时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那张脸她见过,正是柳烟给她的小蒙王娘亲的画像,这张脸同她前几日的易容有着惊人的相似,虽不完全,但至少也有七八分。
“令主……您这个是?”
“蒙无疆,你已经见过他了吧。”
聂枣的思绪如电转:“令主这次是为了蒙无疆前来么?
难怪。
难怪一直习惯下榻于自己宅邸的令主这次会住在苍廉馆里。
“拿下他需要多久?”
聂枣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俯跪:“令主……请容许属下拒绝。”
一生也只不过三次拒绝的机会,这是她第一次用。
聂枣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些人牵连到一起,蒙无疆并非善类,拿下他只怕又要耗费不少时间精力,而她现在只想离开。如果不是被抓回来,原本这时候她应该人已经在齐国了,她已经一年多没回那个地方了。
令主完全没有吃惊的样子,勾起唇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什么?”
“莫神医说,除了之前说的那种办法,他从古籍上翻找到,或许还有别的能让他复苏的办法。”
聂枣猛然擡头:“真的吗?”
“还有个消息,大概也称得上好消息。”
聂枣的心跳忽然加快。
“我把他带过来了。”
内室里。
安静的只能听见聂枣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次比一次响得更加剧烈。
床榻上躺着瘦削的人形,虽不至脱形,但也比健康的时候消瘦了太多,隔着单薄的衣衫,几乎能看到分明的肋骨。
他闭着眼睛,沉沉的药味从身体里弥散出来,熏染了一个室内。
这是肯定的,如果不用那些名贵的药材,他根本坚持不到活到现在,时间太久,以至于聂枣都快要忘了他身上原本的味道,这些草药味已经占领了嗅觉,代替了他过去的存在感。
“阿言……”
聂枣跪在床边,手握住对方的手,寒玉一样的温度,凉得透心。
长久的卧床让他看起来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是曾经,曾经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也许是前尘的效用还没有过去,聂枣的记忆恍惚了一下。
帝国第一高手,柴家柴诤言。
“喂喂,小姐,快看擂台赛啊。”
“有什么好看的啦!”
“柴家公子啊!!那可是柴家公子啊!!!”
她很不以为然,作为帝国最大士族姜家的嫡女,看不起柴家这种纯粹靠武力上来的新贵家族是很正常的事情。
侍女姜沫有些委屈:“可是听说真的很厉害啊,上一次小姐你没来,帝都里可都传疯了,说柴家公子不止风姿卓然,更是耍得一手好枪,一个人在擂台上独战二十多人不败还游刃有余呢!而且听说柴家公子随父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红缨先锋,厉害的不得了!对战蒙国的时候,他打头,那群蒙国士兵都吓得屁滚尿流!和咱帝都里的纨绔子弟不一样,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呢!”
“……够了,你冷静点,哪有这么厉害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到了站在擂台上的那个人。
一袭深重的黑衣,长发被束带扎起,随风高高飘散在脑后,他松开那杆堪称神兵的玄铁长枪,向台上被他打倒在地的人微笑着伸出手。
“起来吧。”
他开口,与那战神般凶恶造型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
她本以为他是温柔如水的性格,当然这点也没错,只是当他握起那杆长枪,滔天的煞气便从他的身体里溢出。
清俊的眉目骤然冷冽起来,身姿犹如标枪,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兵器舞的这么好看又这么凶煞,枪身在空中翻转跃动,猎猎生风,毫不拖泥带水的攻人要害,取人性命,如臂使指,却又携着虎狼之势,遮天蔽日,强大而无可匹敌,让人连抵抗的念头都难以升起。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宛若铜墙铁壁。
她看呆了。
眼睁睁看着柴诤言在擂台上一连赢下十多场,少女心噗通噗通跳得不像是自己的。
那时候的姜随云只有一个念头。
嫁给他!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如今却成了这个模样。
她想起他最后一次对她笑的时候。
枪头被皮肉磨钝,鲜血浸染枪柄滑不可握,挥枪的手重若千斤,战神终不敌人海。
他倒在血泊里,长枪却依然护在她的身前,眼睛明明连睁开的力气都快没有,却还是微笑着对她说:“不要怕。”
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里泛了黄,剥落的不成样子。
她现在的全部信念,也不过一件事。
救活他。
不惜一切,也要救活他。
为什么要赚钱?
为了救他,为了支付高昂的珍稀药材费用。
为什么想回齐国?
因为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