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有瑟瑟的风,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吹得发冷,江扶楚动了动手指,才确信自己没有被冻成一座冰雕。
耳边静得可怕,仿佛不曾有人说过话一般。
说不定真的没有人说过话,他想。
只是朝露见他呆立在原地不动,便往前走了一步,残忍地重复道:“师兄,我说,我喜……”
“你不是说也想去重华野郊的山上去瞧瞧吗?”江扶楚语调飞快地打断她,“我的病已全好了,不如我们现在便去罢。”
他擡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不过,今日好似太晚了些,明日再去罢……你早些回去,我也要休息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仿佛慢一步就会被毒蛇咬到一般。
朝露追过去,绕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师兄,对不起。”
她犹犹豫豫,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擡头,却见江扶楚一双眼睛已经变得通红,目光也涣散起来。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退了一步,低声道:“上陵,召来。”
对付他煞气发作,朝露已是熟手,她擡手抓住了空中金光闪烁的“上陵”,阻止江扶楚自伤,同时脚尖点地往上一跃,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往他胸口檀中穴点去。
江扶楚双手接住她,带着她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缓过来之后,他收紧胳膊,将她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他从来没有抱得这么紧过,朝露分心想着。
她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没有推开对方。
江扶楚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嗅到了水仙清淡的香气。
自听到那句话后,他脑中似有一座沉重的山黑压压地沉了下来,那山压得他不断下坠,只能死死抓着什么来求生。
不要说、不要说。
他被挤压到自己内心最黑暗的那块角落,然后无数的画面翻涌着纷飞而来。
她的声音隔着重门传来,又消逝在桃源中。
再出现时,少女从萧霁的身后探出身来,打量、斟酌、思考,没有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他好不容易从“天问”之下接过回忆中的虚影,尚来不及欣喜,便见她的判签上写了“太上忘情”四个字。
虽然将那枚木签攥得粉碎,但他擡头看向月下仙子像,心中并无多少痛苦——如圣人一般忘情有什么不好,他所求的并不多,只要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只是后来,他却变得越来越害怕,越来越贪心。
为什么呢?
是从她毫不在意地偷了钥匙栽赃给他、对着他肆意发脾气开始,还是从清阳山上……
他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于是在清泉涧的那个晚上,他捧着她的脸颊,第一次想要乞讨一句真心的话。
或许还能得到一个吻。
但是一切都落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贪婪,从那天以后,她就有意疏离,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远。
早知如此,何苦贪求?
握得越紧的东西,越是留不住,在很久之前,他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想到这里,江扶楚胳膊一僵,缓缓地松了手。
如果能回到从前——他想要的真的不多,就只是回到从前就好了。
“我们就像从前一样,不好吗?”
良久之后,朝露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江扶楚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低垂着头:“就像你刚上鹤鸣山时一样,你救了我,我照顾你。这些年,我们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就算你回了皇城,我也可以去慎心阁受责下山,我们可以永远……”
“怎么可能?”朝露不可置信地打断了他的话,“望山君有意栽培你,你为何要抛下一切下山?我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你照顾的师妹了,你也该去过你自己的人生,你难道没有旁的所求吗?”
“这就是我想要的!”江扶楚骤然擡起头来,声音微微大了些,“为何不能?我此生所求,不过是能握在手中的‘永恒’,难道这也算贪心?”
朝露张了张嘴,最后却没忍心反驳。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跌入江扶楚梦境时所见的画面。
梦境从他被所谓的“母亲”伤害背弃开始,在此之前连回忆都没有——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或许这是神器躲懒的设定。
可是你知道你是故事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吗?
朝露心中连声哀叹。
已经尽力逃避了,可他如此执拗,此事必定拖得时间越长越麻烦。
她打了个激灵,暗暗下定了决心。
干脆说些重话罢,现如今已经顾不上得罪不得罪他了,如果不解决此事,有江扶楚护着,她就算是找死也未必能顺利死在萧霁手下。
不如趁着现在伤害他,把他逼走。
就算恨她也没关系,反正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也算是为了他好。
毕竟……多年来捧在手心爱护的师妹,和一个肆意伤害利用他的恶毒之人,哪个突然死去会让他更痛苦?
她不用思索,就能得出答案。
朝露擡头与他对视,咬了咬嘴唇:“师兄,我说的话你分明已经听见了,何必再说这些?”
“你知道吗,当初在月下仙子庙时,你其实抽出了另一根签,”江扶楚不答她的话,只是缓缓张开手,朝露低头看去,发现他手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条暗色的伤疤,“签上写,太上忘情,可我不信,我藏起它、毁了它,我就是要勉强——就像,我分明可以让这木签折断后刺出的疤很快愈合,可我不想让它愈合,只有看着这几条疤,我才能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贪求。”
他攥紧手心,忽然笑起来:“忘情忘情——我并不在乎忘情,可你说,你喜欢他,你分明是有情的!为什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心悦谁,想念谁,哪里是好不好可以决定的事情,”朝露顿了顿,按照从前所想,一字一句地道,“我本来……也不想直说的。”
“那你今天为何说出口了?”
“因为我不想骗你了,”朝露道,“总要告诉你的,不是吗?”
江扶楚笑不出来了:“这句话才是在骗人——你告诉我,是因为你不想让我跟在身边了罢,你要做什么,你要去找他?”
“我总要下山的,”朝露没有正面回答,“你本来就不该跟我来皇都。”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江扶楚粗喘几口气,喃喃道,“从前,分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分明……”
“师兄,你非要我把话说的这么清楚吗!”朝露咬紧牙关,狠心打断他,“哪里有什么从前?就算是从前,你难道不懂吗?”
她闭着眼睛,飞快地道:“是我偷了藏书阁的钥匙,害怕担责,于是故意栽赃给了你。我想要萧霁做试剑大会的魁首,引你放弃比赛来了清阳山,在那棵松树上,我是想、是想……就算你不跳,我也只会保全我自己!”
“我知道啊。”
她本以为江扶楚听了这些话就会震颤不已,质问她为什么要伤害他。不料他沉默半晌,只是轻轻地道:“……我知道啊,你以为,在我解了手腕上缠着的长带时,没有察觉到你在我背后伸出的那双手吗?”
朝露看着他平静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当初他落崖时,她真的没有碰到他吗?
听了他“是我自己跳下去”的解释之后,她心安理得地篡改了自己的记忆。
但只要刻意去想,他外袍在她指尖上留下来的触感那么清晰,她下手如此之快,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碰到他?怎么可能没有被他察觉?
朝露脸色一白。
江扶楚依旧微微笑着,伸手摸她的头发:“可是我不在乎。”
“你怎么能不在乎!”朝露侧头避开,震惊地道,“你问我,是不是你对我不够好——不是的,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如果感情是能用付出衡量的,我对你这样坏,你为何还要喜欢我呢?”
这些话还不够。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何苦还要骗自己——我当年拜入武陵君门下与你朝夕相处,不过是因为仙尊不许我带侍者上山罢了,我救了你、你照顾我,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得知杀我的人不是你,我自然是乐得享用你莫名其妙的愧疚,这些年你护着我、对我百依百顺,我上哪里还能找到比你更傻、更好使唤的人?但是师兄,我也很烦恼啊。”
朝露几乎已经听不见自己说的话了,她勾起唇角,学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来:“我想不清楚,你难道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只拿你做好用的仆役、栽赃的好对象、随叫随到的冤大头?若不是我看清楚了自己心中是谁、怕他太过在意,我也不会好心地放过你,好聚好散便罢了,你非要逼我说出这些话来,何必呢,我也会觉得难堪的。”
江扶楚愣愣地看着她,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他弯了弯唇角,却没维持住面上的笑容:“既然骗了我,为何不一直骗下去?你有无数更好的方式骗我离开你、骗我回到鹤鸣山,何苦用最难堪的这一种?”
是啊,为什么呢,朝露苦涩地想。
夜风寂寂,在树叶间吹出如同呜咽般的声音。
“不管怎样,话已至此,你就走罢,回鹤鸣山上去,就当从来不曾认识过我。”朝露从喉咙里挤出这几句话,“救命之恩,折抵这五年照拂,我也不算亏欠你。”
她再也无法直面他,言罢便转身想逃,却不料向来循规蹈矩的江扶楚追了上来,不顾她意愿地从她身后死死抱住了她。
“你为什么喜欢他,你告诉我好不好?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是我平素太过无趣,让你觉得腻烦了吗?我可以改的,只要你……”
“够了!不要再说了!”
朝露从未听过他这样卑微的语气,胸口一阵滞闷的痛楚,她奋力挣脱,推了他一把:“我不需要,滚罢!”
似乎也没料到她会说出“滚”这个字来,江扶楚难得失态,上前几步,晃着她的肩膀冷声道:“说不出来?你醒醒罢,你喜欢他什么?他已经不是你那个桃源峰上的师兄了!他是魔族人,这些日子刀尖上滚过来,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他注定与皇族、与仙门背道而驰,不多时就会变成和先代魔尊们一样的疯子,你当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待你?”
“我就是喜欢魔头、喜欢疯子,这个理由够了罢!”朝露几近崩溃地冲他吼道,“我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当初我去西山相救之时,也不曾在意过你的身份!”
她说到这里,便顺道补了一句:“毕竟你当年什么都不是,而我当年闯入西山,本就是为了救他。”
先前说了这么多,江扶楚都执拗地不肯放手,谁料此言一出,他面色腾然变得煞白,连着退了好几步:“你……说什么?”
分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是朝露仍被他的反常吓得一抖。
“你当年……就认识他?”
好像说漏嘴了。
朝露连忙打补丁,含糊道:“是少时的一些渊源罢了。”
“所以你上西山,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江扶楚不可置信,艰难地问,“你是……为了他去的?”
他伸出手来指着自己:“那我……是你偶尔路过、心血来潮的不忍?还是说……当初我们二人都血淋淋的,你根本就是认错了人?”
朝露不明白他为何对此事反应这么大,但听了这话,还是心虚地擡不起头:“师兄……别说了罢。”
“哈哈哈哈……”他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断续的、自嘲的笑声,“原来……是这样吗……”
朝露的指甲深深陷入了面前老树干枯的树皮中。
确实没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带着它?”
沉默许久之后,江扶楚盯着她手指上的指环,声音很低,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当年你送‘常寂’给我时、在我手指套上青草的指环时,曾经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只要我对自己好些,旁人也会对我好的……你说,你忘记谁也不会忘记我,难道这些,也都是假的吗?”
“或许从前是真的,可那不过讨人欢心、随口便能说出十句百句的言语罢了,你所说的,我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朝露的视线也落到自己手指上早已枯萎的指环上——自从清阳山之事后,她心中琐事太多,再也没有施灵力让它恢复成从前的青色。
费心维系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呢?
她猛地扯下了手指上枯黄的干草,朝地面一扔。
江扶楚擡头便看见那曾被人爱惜缠绕上去的青草指环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上,一只脚从它上面踏过,随即微风袭来,将它吹得老远。
越来越远的还有脚步声。
只有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还盘旋在耳边。
轻轻的、带着疑惑意的嘲笑。
“……草编的指环,也可以天长地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