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推移,来求解摄魂之术的人逐渐变少,麓山集结的诛魔义军倒一日一日地壮大了起来。
朝露不愿插手这些繁杂事宜,仙门众仙长也未必希望她出面,于是她便日日待在房中,照望山君的指引炼化神器“天问”。
神器虽然认主,但朝露灵力低微,体内又似有封印,除了“净化”之外几乎发挥不出它旁的效用。望山君传了她古书中的一套心诀,试图帮助她与神器进一步融合。
“当年,你阿娘取‘永生’煅剑时,便是用的这一套心诀。”望山君提起此事,唇角不自觉地泛起淡淡笑容,“想必你已知晓,当年你去后,你阿娘弃修仙门灵术,在百岁之年安然离世了。”
从璧山出来后她便打探过,皇族旧人天下皆知,但望山君提及爱徒离世,面上竟无一丝悲怆之情:“也好,顺天知命,她这一辈子不求永生之道,倒比山中人更洒脱些。”
朝露只是安静听他说话,似能从言语中察觉他怅惘而内敛的情愫。
除却此事,朝露还问了仙门如今对摄魂之术有何了解。
在混乱的梦境里,她只记得紫衣女子刻意制造人间战乱,从血肉之中汲取贪婪、虚妄、仇恨等恶念滋养自身之力。人世战乱太久,那力量庞大得恐怖,彼时连神女都无法抗衡。
而在二百年前,妖魔虽与仙门偶有摩擦,终究不曾有波及整个人间的大动乱。洛清嘉控制清平洲之后,才掀起了白鹤泊这样的战役,只是仙门子弟比凡人难蛊惑得多,于是她滋养自身的术法便成了“摄魂”。
“身中摄魂术后,人便失去神智,如同行尸走肉。”望山君道,“我曾细细探查过,魔族所摄取的,是人的全部神智和灵力。神器名为‘净化’,实为修补,听你说他们从前只是吸取恶念,我便更确信——因着人间太平已久,他们无法获取战乱时期的力量,便琢磨出了摄魂这一法术,将仙门弟子的灵力和神智摄去之后,再以魔族术法炼化,经年累月,以求和从前一样的强大力量来源。”
朝露沉吟道:“若仙尊与我思虑不错,这诛魔之战岂非万不可行!魔族如今最想的,就是再掀起一场大战来,大战牵连越广,他们的力量便越强大!”
望山君叹了口气:“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凭据,如何说服仙门众人?更何况,魔族年来疯狂挑衅,与各门各派都有血仇,要他们不去恨、不去战,实在是太难了。”
他的目光移到二人头顶流光闪烁的神器上,继续道:“如今,‘永生’仍在皇城之中,‘天问’能使出净化术,仙门坐拥两方神器,或许有与他们一战之力罢……摄魂的真相如公诸天下,人心惶惶,必定会让魔族钻空子;可若缄默不言,这一战又不可避免——他们是算准了我们这两难的境地。”
朝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所以……若我能炼化神器,在大战同时施净化之术,或可破局。”
望山君只是不答:“你不必过于忧虑,天命,本就不是压在一个人身上的。”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朝露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那位‘圣女’既然能够摄取神魂,或许也有能够毁人心智之力罢,师兄他……”
她没有说下去。
望山君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负手道:“扶楚……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白鹤泊战前,我曾传信给他,请他一叙。”
朝露问:“他来了吗?”
望山君摇头:“后来我又见过他几次,你也知道,他神志清醒,不似被‘摄魂’的模样。”
朝露忽然想起,从初登桃源峰,到上次二人在魔宫中相见,江扶楚身上都有能够使他神智尽失的“煞气”。
她从前简单地觉得那是魔族血脉作祟,现在回想起来,江扶楚前身是与神女有旧的“少帝”和“公子”,那他在入魔之前,为何会身染煞气?
难不成,那煞气是别人控制他的工具?
魔宫一见,虽然江扶楚行为做派与从前已经大不相同,但她只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亲切。一夜亲热之前,她甚至不觉得他与从前有什么分别。
如果洛清嘉早早便潜伏入了鹤鸣,看中了江扶楚,使计逼他为她所用,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知仙门联盟中出了何事,朝露还没来得及和望山君再说几句,便有仙童匆匆跑了进来。望山君听他耳语之后,急忙起身告辞了。
朝露待在房中,继续照着望山君传授的心诀炼化神器。
与其说是“炼化”,不如说是“唤醒”。在神器下打坐时,她感觉到有丝丝泛着酥麻的微弱力量从神器中抽离出来,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了她身上。
力量汇聚得越多,她便觉得这方神器越熟悉,修炼到后来,她甚至不需开口发问,只在识海之中,便能听见神器的答案。
但今日明显有些不同。
朝露心绪烦乱,念心诀时便不如从前专心,不知是不是她口误了好几次的缘故,从前澄净透明的识海居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神识的中央,四面环顾,却只见一阵又一阵浓郁的黑雾。
世界寂静得可怕,朝露左右张望,忽见一点微光,她大喜过望,连忙追过去。谁知那点微光是黑暗中的海市蜃楼,她走得筋疲力尽,却永远都追不到。
朝露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重复先前的心诀,再度睁开眼睛时,她看见头顶漆黑的天幕裂开了一道碧蓝的口子。
天裂中传来浑厚纷乱的声音,像是几万人一齐在说话般。它们自裂缝中争先恐后地落下来,而天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被黑雾吞噬。
在一片混乱中,朝露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朝露,朝露。”
声音雌雄莫辨,却很温柔,黑暗中听了这一声,她觉得心中湿润,泛起了沉闷的痛楚。
但她很快便收敛了这种过于有迷惑性的情绪,再次念起心诀来,重复不知几遍后,朝露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但方才望山君走时仍艳阳高照,如今竟已蓦地入夜了!
几缕细微灵力缠在她的手指上,黑白混杂,散发着荧荧亮光。
白色的那缕灵力是她的,那么另一缕……
这神器上居然残余了魔族中人的灵力!
是谁?是江扶楚还是洛清嘉?他们若是从前见过“天问”,会不会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令朝露惊异的是,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疑问般,那缕黑色的灵力竟自她指间脱离,幽幽地流向了窗外,似在为她指引方向。
犹豫片刻,朝露一跃而出,随着灵力指引的方向飞身而去。
月色之下,那缕灵力竟不复先前的微弱,一路绵延向夜雾茫茫的远方。朝露本想从小口袋中掏出自己的小船,但她如今有神器之力,御风而行并不困难,遂决定还是不要惹眼的好。
她在月下疾行,不多时竟来到了一片黑雾茫茫的旷野。
此处的黑雾与识海中所见一般无二。
朝露有些惊讶地朝下看去,只见不远处有干涸的鹤形水泊,那鹤的脖颈优美纤长,昔年她曾来云游。
只是如今大地干裂,黑血横流,早不复当年的美丽。
这是古战场白鹤泊!
听闻白鹤泊战后沦为非仙非魔的不毛之地,终年被枉死之人的怨气环绕,莫说仙门弟子,就算是清平洲的妖魔也不敢轻易踏足。
朝露左手捏了个法诀,缓慢地落到地面上,顺着灵力指引之地缓缓走去。
不知是否因为得了神器之力的缘故,黑雾见她后纷纷退散。朝露边走边思索,若洛清嘉的力量来源是恶念,此处是她精心制造出的战场,按理说应该早应被她吞噬殆尽了才对,缘何会留下这样多的黑色怨气?
除非……这些黑雾只是幌子,这里,有他们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她还在这里苦苦思索,忽然愣了一愣。
——混杂在风和血腥气中的,是她最熟悉的、淡淡的兰花气息。
这样温柔、这样缱绻的味道出现在此地,显得万分格格不入,朝露看见缠绕在手中的灵力竟随着她的行进逐渐化为实体,泛着隐隐的红色,俨然一根红线。
绕过一个巨大的、翻涌的怨念漩涡,她果然在一块黑石之后看见了那个白衣的影子。
红线的另一端,正系在他的手指上。
江扶楚平素十分警觉,但此刻她几乎走到了他的身后,他竟都毫无察觉。
朝露握紧手指,绕到了他的前方。
——淋漓的污血,染红了他洁净衣袍的整个下摆,一缕红色的血线自唇角蜿蜒而下,兼之他面色惨白,被衬得宛如艳鬼。
鲜血与那根手指上的红线并行,绮丽而诡异。
好重的伤!
一时间,朝露竟未多想是不是他刻意引自己来到了这个地方,她飞快地蹲下身,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便念起了他从前教给她的疗愈之术。
微光勾勒出的兰花自虚空中纷扬落下,映亮了黑暗的一隅。那兰花落在他白衣之下的伤口处,轻盈地没了进去。
朝露唤他:“师兄。”
片刻之后,江扶楚缓缓睁开了那双瞳色偏浅的眼睛。
然而他苏醒之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朝露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以为被他暗算得手,正在惊恐。谁料下一刻,江扶楚伸手在她腰上一揽,将她护到了自己的身后。
“小心!”
一条泛着幽幽紫光的蛇信从她方才所处之地飞快扫过,留下一阵凌厉的风声。
她终于放心地落入了这芳香气息极重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