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菊花的刺古龙牵风记徐怀中这个男人有点酷席绢高校诡话夷梦意外前夫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玄幻 > 白鹤涉水而来 > 第七十三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三)

    浓雾散去之后,九重天上正是夕阳西下时,一派壮丽辉煌之景。六只白鹤引着金车飞过天际的流云,神女擡起头来,看见了少年清俊的面孔。

    她认出来,这是白帝的幼子,梵天的“少帝”。

    少年从金车上翻身下来,表情本来十分雀跃,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平静下来。

    他屈膝半跪,唤她:“神。”

    神女忽然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心痛,可她不知这痛楚的来源,只好干巴巴地问:“你往何处去?”

    “梵天。”少年答道,“无名日蚀后,我得到许多力量,该是进入梵天之时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少年走上前来。

    鲜花的气息弥漫在周身,他拉起她的手,指尖忽然变出几根青青芳草。

    很少有人能这样近她的身,神女想,但在一些破碎的回忆之中,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少年低着头,仔仔细细地在她手指上系了一个环。

    “此为何物?”神女问。

    少年不答,只将芳草递到她的手中,她怔了一会儿,便学着他的样子,在他的无名指上同样系下了一个环。

    “信物,”他这才开口,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收下信物,便是答允了。”

    神女不解:“答允什么?”

    少年摩挲着青草指环,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他牵着她,静默地往虚蓝后殿走去,此处他轻车熟路:“很多年前,我们一同去过人间,那里的男女成婚,以此为证。你若收下此物,便是应允了婚约。”

    “很多年前……是多少年?”神女思索了半天,但回忆一片空白,“我们曾经一起去过人间吗?”

    “是在……那场灭世的大洪水之前,”少年仔仔细细地回答道,“那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呢,结伴逃出梵天的神殿,四处疯玩,哪里都去过。”

    “大洪水……”

    “是啊,大洪水中,你遗失了一滴花瓣上的露水,以此救世,然后把一切都忘记啦。那滴露水中承载了你的七情六欲,在那之后,我们都长大了,你就不再同我一起玩了。”

    神女呢喃:“白帝对我说过,好像是丢了一滴露水……不过应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罢。我舍了此物救世,回到天上的时候,大家都赞许呢。”

    少年笑道:“是啊,大家都赞许,失去的……只有你我罢了。”

    神女盯着手指间的指环:“我从前便答应了要与你成婚吗?”

    少年摇头:“那时一切都很仓促,我没有说出口。”

    神女道:“真是对不起,那我现在应允下罢。”

    少年却揉了揉眼睛,继续道:“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等我回来,再补给你一个盛大的仪式,天际要布满你喜欢的彩霞,白鹤为媒,兰草为聘,纵然你忘记了我,我也永远是你的信徒。”

    他虔诚吻了她带着指环的手指:“在梵天,我或许也能见到始神的残魂罢,等见到他,我要为你许下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少年擡起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看她,口中说的好似是情话,却带着神圣的庄严。

    “我想让你……拥有刻骨铭心的回忆,拥有从前一般同生共死的挚友,能看见一朵兰花和一片水泽的美丽,有一眼一万年和被万分爱惜的情意。”

    神女皱着眉,问道:“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

    “无用,”少年微笑答道,“可是你属于这天地、奉献这天地,我不要你甘心,也不要它只以冷漠回馈你。我要天地也奉献你、爱你,你能感觉到被爱,和它彼此珍视地活着。”

    很多年后,她忘记了少年的样貌和声音,但坐在云梦大泽边的宫殿檐上,听见似曾相识之人说“愿你寻到心爱之物”时,却仍能立刻回忆起这番话。

    她记得自己说:“听起来很美。”

    又急急问:“你何时再来寻我?”

    “你看那里,”少年伸手,指向北方茫茫的云海,“等我的白鹤从云中飞回、涉水而过时,我便回来了。”

    她从未如此渴望过得到少年口中未知的、美丽的东西,当即便摘了殿中的一朵兰花谢他。

    他也不客气,随手折了面前的水仙簪到她的发间。

    神女托着腮,发现自己手中的指环上青红交错,似乎缠入了一根红线。

    她在这里发呆,少年则将兰花攥在手心,飘然而去。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天明又暗,寂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

    神女坐在凌摧台前看着远方的火烧云发呆。

    听闻梵天之上出了叛徒,他欲逃离之时,被众神刺穿了琵琶骨,在梵天的神柱上悬了七七四十九天,血染红了周遭的云彩。

    又听闻那叛徒受尽折磨,被打入轮回镜中。

    最后留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话是什么来着——众人口口相传,有的说是“幸好她会忘记我”,有的说是“不要忘记我”或是“忘记我”,总不能一致。

    白鹤从云海中飞还,但只剩下了一只,翅膀还受了伤,神女为它裹好伤口,将它养在虚蓝殿中。

    她仍旧时常坐在殿前发呆,总觉得自己在等待着谁,后来连“等待”本身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想起只言片语,想起好似和谁去过遥远的人间,于是偷偷下凡,循着熟悉的兰花气味交了一个朋友。

    她被殿中长大的钟山君拦住,然后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眼神。

    于是神女脱口而出:“你想同我成婚吗?”

    成婚……是一个很好的词儿来着,好似成婚这一约定成了,她就会得到曾被许诺的美丽礼物。

    可是什么都没有。

    虽然钟山君拥有相似的炽热眼神、许下了相同的约定,但她丝毫没有感受到拥有渴求之物后的满足和快乐。

    手指间的青草早已干枯碎掉,如今空空如也。

    浑噩中她经历了许多事,在纵身跳入轮回之前,她在那面巨大的镜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忽然想清楚了当年梵天传闻中、那个“叛徒”是谁。

    在那一瞬,她感觉衣袖间吹来了一阵带着兰草气息的微风。

    ***

    梦境的画面一转,视线中却全是翩跹鹤羽。

    “父亲。”

    少年脚尖点地,轻盈地落了下来,步伐有些微不可闻的踉跄。

    日蚀方过,天地被一种亘古的孤寂笼罩。

    白帝拈着指尖,有些无奈:“第一道雷声降下之时,我便猜到这日蚀是你自己引来的天罚。你求了何物,竟引得雷霆震怒?”

    少年似是受了重伤,苍白面上却露出一丝微笑:“我向月神……”

    他举起手来,无名指上一根红线鲜艳欲滴:“求了一根红线。”

    白帝道:“姻缘罢了,怎会……”

    他还没有说完,便见那缕殷殷的红色顺着团云冲霄而去,一路延到日落的尽头。虚蓝宫殿在日夕中影影绰绰,裹了道璀璨的金边。

    白帝怔了一怔,愕然道:“你大胆。”

    少年并不畏惧,神色平静:“我向月神求我同我心爱之人的姻缘,而已。”

    白帝道:“你求你的姻缘,她可知晓?”

    少年低下头,有些出神:“她若不知晓,如何肯系上这根红线。”

    “你还在这里做梦,”白帝闻言,冷冷笑道,“昔日始神托孤,你二人长在虚蓝殿,是有些情谊。可那场洪水之后,一切便不同了,你以为她还是当年与你乘白鹤远游的旧爱、还是那情天情海中浸出来的有情人?她的有情之泪幻成天下露水,早便不属于你们了。”

    “那又如何?”少年眼圈泛红,死死地盯着父亲,“凭什么我不能在乎、不能惋惜,必须释然?我为何不能问一句‘凭什么是她’,问一句‘凭什么是我’?为何不能强求?”

    白帝肃然道:“救难于苍生,本就是神的宿命,你不甘心?”

    少年飞快回道:“我并非不愿牺牲,神亦如是,只是这牺牲需是‘我情愿为天下苍生而死’,而非‘我必须为天下苍生而死’,从未有过选择,谈何甘心不甘心?”

    白帝望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伸指在他眉心一点:“你执念太过,神心不稳。需知万物自有其定数,强求而来的一根红线、逆天而行的一个‘选择’,都会让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前事不论,后事且待,我……已渡不了你了。”

    ……

    倏忽一转,一段前情难叙,左不过是一些有情的年少旧事、无情的两心剥离,少年在神女面前许下白鹤之约,自己却被钉入梵天的神柱。他遍体鳞伤地走在通往轮回镜的路上,擡头看向面前的父亲。

    “无须渡我,我甘之如饴,从不肯悔。”

    一根隐入尘嚣的红线,在他堕于轮回之后,仍在冥冥中牵引另一端的神女。

    二人在大泽之畔重逢,神女爱着他手边那株熟悉的兰花,白鹤则认出了昔日的主人,苦于不能言,只能围着他发出清越的唳声。

    ——随即因生老病死分离,他眷恋着这段未尽之情,成为孤魂野鬼,等到她回江畔取花,才重新缠上她的衣袖。

    若能长伴身侧,做一缕随衣袂摇摆的风也是好的。

    可风太弱小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钟山君背叛、被紫衣女子操纵煞气伤害、被梵天诅咒。

    即使始神耗尽残魂之力,也未能救下那颗无情和孤寂到灰败的心。

    他因长久与她共存,沾染了神力,又因她堕入轮回,自己也回了轮回之镜中。

    红线始终系在他们的指间。

    于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乞丐少年,在路边救下了险些被人打死的乞丐少女,二人自此相依为命。在某个冬夜,他饥寒交迫,冻死在破庙的神像前,她出门为他求药,死于疾驰的香车车轮下。

    于是某一世他们是比邻而居的田间小民,青梅竹马、年少成婚,本该拥有幸福安逸的一生。后来天降一场大旱,他将所有的口粮留给妻子,饿死在野外,她在尸山血海中翻找丈夫的尸体,染疫而亡。

    于是他们做过天潢贵胄中相望不相守的知己,做过生在一处的野兽、植株,更有数不尽的才子佳人故事,有些还被写为话本传世。小姐推开花窗,被青年扯住一截泛着微蓝的翠色衣袖,风儿轻,眼儿媚,白玉镯子叮叮当当响。

    无数的青春、爱情,地老天荒的承诺,泛着笑意的眼和唇,一春又一春的花朵……朦胧的镜,映过了千百年来绵延不绝的幽情。

    忽然又是山上来的大洪水,将尚未与情郎相遇的孤女卷入其中,她不明所以,手中紧紧抓着那本捡来的无名之书。

    闪电和漩涡过后,在古清平洲的界碑前、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她一无所知地睁开了眼睛。

    大雾弥漫,有猫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