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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玄幻 > 白鹤涉水而来 > 第七十五滴水

    有人走近了,在懒洋洋地拍手。

    朝露无暇回头,她抱着怀中君姑娘的尸体,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她想起在璧山外小客栈初见的夜晚,想起清平洲前晃过眼底的剑光。虽然相识没有太久,但君姑娘在她假扮男子时仰慕她、在她恢复女身时照料她,不计回报地帮了她一次又一次,永远包容、体贴,连气都没有生过一次。

    对她这样好的姐姐。

    行走在人世间快意潇洒、胸怀天下的侠客。

    怎么能……死在江扶楚的手里?

    为什么会死在他的手里!

    她临死前在说什么?

    ——她说,昨夜有一仙门世家被屠满门,而凶手……

    正是她一番剖白的对象。

    那个在西山被困的少年,为了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献出性命的师兄,好像只活在回忆中。眼前,是披着他躯壳的怪物。

    黑色的煞气侵染了曾经清澈的眼眸,也腐蚀了她错觉自己爱上的、一尘不染的真心。

    “做得很好,”拍手的人走到了朝露的身后,与江扶楚对话,是熟悉的声音,“够果断、够惨烈,我实在不该怀疑尊上的。”

    江扶楚扶着岩壁起身,口气带着讥讽:“要让圣女放心,还真是不容易。”

    他没有停留地经过她的身边,周遭流光飞舞,重伤留下的血腥气飘得老远,一会儿就闻不到了。

    那位“圣女”走到朝露面前,蹲了下来,托着腮,很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好久不见,师妹,上次你走得仓促,今日我们来好好说说话罢。”

    朝露按着怀中君姑娘的伤处,没有答话。

    于是洛清嘉看得更有趣,“啧”了一声:“我真的很少看见你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是对你非常重要的人吗?”

    朝露擡眼看向她,洛清嘉也目不转睛地回望,对峙片刻,她挑了挑眉,笑道:“你的眼神,一丝都没有变过。”

    “你是谁?”朝露一字一句地说,“桃花林间的杀手、小客栈中的紫衣人,还有——”

    “还有你梦中的叛军头目,”洛清嘉接口道,“没错,都是我。我与你不同,你自弃神格,在这人世间一世一世地轮回,早已不是我的故人了。但我只是因当年大战受伤太重,才到现在都没能杀了你。”

    她伸出手,抚摸朝露的脸颊。朝露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那只冰凉的手抚摸上来时,不知为何,她竟并未感受到几分反感,反而有一种奇特的亲切。

    “‘我’已不再是‘我’,你何必还要杀我?”朝露问,“诸神隐于天穹之外,与死尽无异。梵天神殿已被你和当年的‘神女’联手推倒,每一根神骨都得了解脱,那诛魔之战分明是诛神之战,纵有始神相助,你已经胜了!”

    “我胜了,可这天下仍旧不属于我!”洛清嘉皱着眉,口吻很平静,“神已死尽,可当年的‘你’还留下了仙人治世,而跟随我的人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魔’。世界要分明暗、分善恶、分正邪,只要这些区分仍在,我永远不可能获得‘自由’。”

    她说到此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况且天道之上,还有‘你’,还有你那无所不能的始神!”

    朝露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飞快道:“世界有区分,是因为一切都要分是非、分对错!倘若你能教化清平洲诸魔向善,又有谁会追杀到底?你要求无边无际的自由,那你可有天地归一的澄澈?”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洛清嘉没有反抗,只叹道,“可你有你的始神,我却是没有的。”

    “始神并非万能之神,她只是拼却最后一丝力量平衡善恶、维系万物运转罢了,”朝露冷冷道,“她若是‘我’的,当年怎么会留你?”

    “平衡?”洛清嘉仰头看天,不屑道,“那么,神的私心,也来源于这种平衡?梵天的罪恶,也是平衡的杰作吗?她为何不早些现身,推倒那座神殿?”

    “你还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朝露打断她,言语有些发抖,“当年,她的女儿,不是早已现身助你了吗?是你想要的太多太多,背叛了她!”

    “哈,神都有私欲,何况是我?”

    “那你如今想要的是什么?摄魂术施展良久,人间如今又是战乱不断,我尚未炼化神器,想来不是你的对手,你若要杀我,动手便是。”

    “我想要的与多年前一样——我要这个天地,我要永恒的自由。”洛清嘉出神道,“杀你有何用?我如今终于得知,只要你的神器、你的信徒尚在人间,你便能永生不死。所以,这次我也想坦荡些。”

    她食指轻点,在朝露面前留下了一个闪烁着金光的卷轴。

    “这是……”

    “战书,”洛清嘉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五日之后,我在鹤鸣旧址上摆一盘棋等你。倘若这个世界是神的棋盘,你我既为棋子,又是执棋之人,我真的很想知道,谁胜谁负。”

    她见朝露看着那封卷轴发呆,便继续嗤笑道:“当然,我知道,你不是当年的神。我的战书,你不应也无妨,反正仙门已纠集了义军,我们总能一决胜负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话音未落,朝露便伸手抓住了那封卷轴。

    她微微用了些力,于是卷轴在她手心碎成无数发亮的光斑,点点弥散在二人之间。

    洛清嘉拊掌大笑:“痛快,你不问筹码?”

    “何必问筹码,”朝露抱着君姑娘的尸首起身,讥诮道,“你我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你想要的东西,我不可能拿来做筹码,输赢不论,你想要就会来抢,我们赌的不过是守诺而已。”

    “你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洛清嘉冲她眨了眨眼睛,“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这次定要做个守诺之人。”

    “但愿如此。”

    “朝露!”

    不知何时,望山君带着四五个弟子和几位仙门尊长自远天而降,见到眼前景象,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朝露擡头看来,踉跄了一步。望山君连忙上前,接过了朝露手中君姑娘的尸体,他身后跟着的萧霁也扶住了朝露的胳膊。

    “断生机、斩魂魄,好快的一剑。”望山君伸手探过君姑娘颈间的伤口,无奈叹道,“她面色灰败,连肉身都受了重创,恐怕尸首留不过三日便会化为尘灰。”

    他认出了“常寂”的剑伤,蹙眉道:“江怀,是你——”

    望山君身侧另一仙门长者已按捺不住怒气:“君姑娘一代侠客,各门各派弟子皆受其恩惠,她横遭不测,是我仙门之辱!今日只有这魔头和妖女在此,众弟子听令,列阵,绝不能放他们离开!”

    洛清嘉嗤笑了一声,并未在意他的威胁,自顾对望山君道:“望山仙尊,我做过你几日的徒弟,也承你的恩情,不愿在此时开杀戒,你带着你的人走罢。”

    那仙长断然喝道:“妖女狂妄!”

    他拔剑出鞘,一道白光便破风而来,洛清嘉站在原地没动,倒是一侧的江扶楚伸手拦住。白光被他擡手间带来的煞气吞没,以一种可怖的速度反扑了回来。

    只听空中传来裂帛般的一声,一黑一白两股力量在空中对撞,将众人都震退了一步。

    原是朝露在方才的一刹那推开了萧霁搀扶她的手,施法与江扶楚对抗。

    自从抵御蛇女之后,那股曾在清阳山上出现、又被江扶楚激发的莫名力量在她经脉间烧得滚烫。

    方才发力的时候,朝露忽然明白,这是神女血脉中的力量。

    这力量不知被什么封印封在她的体内,误打误撞间才得以觉醒。如今她虽用得不熟练,但至少可以借此同江扶楚体内与她同源的“伤逝”对抗。

    或许见是她的缘故,江扶楚没有步步紧逼,片刻之后便收手撤力。

    洛清嘉将一切看在眼中,却只是笑了一声,她最后上前来,对着朝露说了一句“我等你”,随即便轻盈一跃,像一缕烟一般消失在了山洞之外,甚至没让望山君等人追出一步。

    江扶楚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旁若无人地往她消失之处跟去,只是他刚走出一步,便听朝露在他身后唤道:“江怀。”

    他回过头来,与她对望。

    洞穴中晦暗难明,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她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朝露朝他走过来,面上竟浮现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不会……也是我罢?”

    “何止,”江扶楚面色微动,她没有猜出他原本想露出什么表情,“人的欲望是无底深渊,没有穷尽之说。堕入魔道、为她效命,做下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学会了对自己坦诚。”

    “坦诚?”她重复一遍,声音有几分自嘲,“‘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江扶楚没有听清,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你不是‘他’,‘他’的誓言,自然是算不得数的……”朝露喃喃道,“我也不是‘神’,不是你许诺的对象,是我错了。”

    她侧头看了萧霁一眼,声音很轻:“说起来,你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我还是想,最后、最后问你一句……”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问我,‘草编的指环,也可以天长地久吗’?”江扶楚突兀插话,打断了她,“——当然不能了,脆弱的情愫,也不会天长地久的,能够长久的,只有摧毁和占有。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也一样,做过的事,善恶不论,我绝不肯悔。”

    “所以你杀我挚友,无人逼迫?”

    “是。”

    “所以昨日你我相遇,是你屠人满门后重伤脱逃?”

    “是。”

    “麓山青木槿、白鹤泊之战、摄魂术之恶……桩桩件件,都不曾冤了你?”

    “是!”

    “好!”朝露双目血红,一口答道,“下完那一局棋,大战之后,倘若我对你还有亏欠,你尽管来杀我,你不来,我也要找你寻仇。现在,请你,先把我送你的那把剑还给我。”

    江扶楚一怔,缓缓地解了腰间的剑,放进她的手心。

    他虽送上了剑,却握着不肯放:“你要与我两清?”

    “是!”朝露用力地往回扯,却扯不动,只得咬牙切齿道,“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不介意你报复我,可我不能容忍,你因为欲望——不管是爱欲,还是贪欲——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那一夜你告诉我,‘爱就是要疯狂、摧毁、面目全非,要茍活、放纵、玉石俱焚’,不是的!”

    她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虽然我并不明白,虽然我感受不到,但我确信,爱不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不再与他角力,而是反手施术,将手中的“常寂”震碎了!

    碎片四散,光华寂灭。

    江扶楚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漫天的桃花桃叶之中,巧笑嫣然的小师妹将一柄古剑赠予他,沉沙千年铁未销,他曾如获至宝地接过这错送的礼物,因为从不曾得到,爱惜得如同眼珠。

    如今,这把剑断了。

    一块锋利的碎片从空中落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二人指尖相系的红线。

    朝露眼睁睁地看着那除了她自己似乎无人能见的红线明了又暗,最后化为一缕飞烟,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江扶楚手指微颤,她感觉他似乎徒劳地想要抓住那根逝去的红线,又感觉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垂头沉默了很久,睫毛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眼中有细碎的泪光闪过,再擡起头时却不见了。

    只有闪瞬即逝的泪眼和颤抖,才能让她感受到一分来自故人的熟稔。

    随即江扶楚学着她方才的模样,微微笑了起来。

    “恩断义绝,不过如是。”他说,“……今日之后,感情上的事,就当互不亏欠罢。下次见面,你我兵戈相向,可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