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前,军车的引擎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这标志着油已用尽,吴若男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她索性停下车,以车身为掩护,打算和后面追上来的一群日本兵拼死一战。
靶场苦练的功夫没有白费,吴若男枪法极准,弹无虚发,打头的几个日本兵应声倒下。然而独木难支,后面的日本兵立刻扑了上来。打光了两支枪的子弹,吴若男拿起最后一支可用的手枪,又把所有的手雷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就在吴若男打算拉响手雷冲进日军之中,和他们同归于尽之时,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天而降,丢下几枚燃烧弹,从日军中炸出一条血路。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跛子叔!
跛子叔将摩托一横,挡在日本兵阵前,扬起一阵风沙迷住了前排日本兵的视线,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只见他双手持枪,趁着风沙,左右开弓,一枪一个放倒了一片鬼子。瞄准这个空当,斜刺里春草驾驶着摩托冲入吴若男的藏身之处,她倾斜车体,一把拉住吴若男。吴若男身体就势一扭,上了车。枪林弹雨中,跛子叔肩部中了一枪,血光激起了跛子叔的斗志,他将一旁的土堆作为掩体,更迅猛地射出数发子弹,眼睛瞪得几乎要进出血来。吴若男本不愿被他们所救,见此情景,不田得豪气地拍了拍春草的胳膊:“走,我们去救他。”
春草骑着摩托冲到跛子叔身旁,吴若男数着仅剩的几发子弹,精准计算,射中了那几个最具威胁的日本兵。三人同上一辆摩托,不再恋战,且战且退,靠着不断丢向追兵的炸弹,一直退到了江堤之上。
眼见无路,“跳!”钱胖子的声音从芦苇荡传来。吴若男只觉得自己被使劲一拉,几个人和车一起落人了滔滔江水之中。芦苇荡中,钱胖子那张亲切的大脸映入吴若男的眼帘,他正在日军巡逻艇上捣鼓,上面是一堆拆解出来的枪、绷带、药品和证件。
丁香花园的客厅,秋子特意生起了壁炉,重新泡好了一大壶茶,就上楼去看尤佳子了。两个男人似乎都没有睡意,干脆摆起了棋盘。
陈浅落下一枚白子,单刀直人:“前辈,有一点我恐怕必须知道,被炸的秘密仓库里有没有犬养大臣和我舅舅翘首等待的东西?”井田紧接着落下一枚黑子,轻轻哼了一声:“浅井君,你觉得我会愚蠢到把帝国战胜的希望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吗?”
陈浅又落下一枚白子,似乎长长松了口气:“前辈,我实在惭愧,一听见秘密仓库被炸我就沉不住气了,看来,我跟您比起来,还差着一座富士山。”
“不,浅井君太自谦了,其实我觉得你和我就在伯仲之间。如果我们俩斗起来,那还真是输赢难定呢。”井田拉长了语音,说完后才缓缓落下一子。
陈浅龇牙一笑:“前辈,您也太会开玩笑了,论棋艺,您可是国手级别的,我不过就只能陪您玩玩。
说着,陈浅一伸手,刚要洛棋,却被井田一把抓住了手腕,厉声问道:“浅井君,你的手,这是怎么了?你今晚受伤了?在哪里受的伤?”
陈浅并不躲闪开田犀利的眼神,而是直视着他,故意压低声音说:“前辈,刚才秋子小姐问我,我没好意思说实话,其实,是我包养的那个舞女攻塊,她以前的男人回来了,找我闹事,他知道打不过我,就使了点下三烂的手段,想向我和玫瑰泼硫酸,还好,被我及时发现了,我就小小地教训了他一下,估计他现在应该正躺在哪家医院里吧。跟我抢女人,这就是下场。”
陈浅说着,就得意地笑了起来,井田也随着哈哈大笑。在笑声里,陈浅抽回了手腕,继续落下一枚白子。这盘棋,两人都下得各怀心事。井田知道,无论自己的直觉如何怀疑面前这个浅井光夫,但目前来看,找不到一丝实质的证据,但不要紧,自己手中的王牌还没有打出。陈浅则暗暗庆幸吴若男终于脱险,因为以井田的个性,如果吴若男被捕或者被杀,他一定没空这个时间赶回家里盘问自己,而是会去连夜审问或者勘验尸体。井田回来了,就说明日本人此时手中并没有任何人证,他们只能等待天亮去勘查现场,寻找蛛丝马迹。
钱胖子此时正开着巡逻艇无风无浪地通过江面。吴若男和跛子叔、春草面面相觑,跛子叔笑道:“你的枪法不错!”春草处理完跛子叔的伤,正想给吴若男重新处理伤口:“你被毒气伤了,得尽快处理。”吴若男哼了一声,咬着绷带给自己上药包扎:“我不需要你们帮助。”春草笑了笑:“你刚才可是还回去救跛子叔,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讨厌我们。”吴若男痛得皱紧了眉,却哼也不哼一
由
声:“那是面对小鬼子。下一次在战场上碰到你们,我绝不手软!”
春草看这个姐姐心不坏,可是却凶巴巴的,觉得好笑,就悄悄朝跛子叔吐了吐舌头。
当他们到达下一个码头,插着日本领事馆小旗的黑色轿车早就停妥,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国际饭店。告别了跛子叔和春草,吴若男才想起了一个早就憋在心里的问题:“老钱,是谁让你折回来救我的?科长吗?”钱胖子这时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科长虽然神机妙算,可是他也无法分身哪,他那时候应该正往井田家跑呢。是白头翁,我在半路收到她的通知,让我去芦苇荡接应,至于跛子叔,肯定也是收到了她的消息,这一篓子炸弹,就当送给小鬼子当大礼咯!”
“白头翁!那,巡逻艇和轿车、证件衣服也都是她准备的?”“可不是,这个女人我算服了,事事都计划周密!”钱胖子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吴若男也不由得心生敬佩:“改天要是能见到她,我一定当面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就是不知道科长现在怎么样。”
钱胖子收起药箱,嘿嘿一笑:“放心吧,倒粪桶的兄弟明天一大早就能告诉我们他是否平安了。你呀,就安心睡一觉。”
陈浅和井田都只睡了四五个小时,一大早同车到达十六铺码头爆炸现场。暴雨初停,而北川竟然比他们还早,已经在那里等候。勘查现场的工作做得极其细致,井田手拿放大镜查看炸弹残片和脚印,甚至比任何一个下属都更加认真。在听完众人的意见后,他环视了一下站成一圈的日本军官和76号密探,下达了他的命令:
“昨晚袭击仓库的是两伙人,他们的武器装备和安装炸弹的手法都不同,一伙是清一色的美式武器,德国造定时炸弹,他们是军统;一伙是各种杂牌手枪,自制的炸弹,他们是中共。从车辙和脚印来看,他们从两个方向而来,一伙撤向了市区,一伙则从码头附近的棚户区逃走。市区人口密集,鱼龙混杂,不好查找。那么我们就从中共逃走的人员这边下手。你们看一下脚印,冲向仓库那辆装满炸弹的货车旁找到的脚印是四十五码,步距很大,这个人是个大个子,身材魁梧,他同时也很灵活,因为他在跑进棚户区时遭遇了我们的巡逻队,徒手杀了我们两个带枪的士兵。从后来他可以顺利脱逃来看,他很熟悉码头的地形。所以,你们要找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会武功,在码头干活或者在码头附近居住的男人,他可能是一个码头工人,也可能是一个戏班子里的武师。他很可能有从军的经历,会自制安装炸弹,单身,独自居住一个房子。耐心,一家一户地查,找到符合条件的人监视起来,不要急着动手,直接向梅机关汇报。”
“是!”众人齐声答道,心里却都有几分不得要领。周左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佐,这个人有从军经历,单身,独自居住,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井田没有答复他,而是望向陈浅,似笑非笑:“浅井君,你一定知道为什么吧?”
陈浅知道此刻装傻会加深井田对他的怀疑,他索性朗声分析起来:“货车上安装的炸弹是用旧手表和迫击炮弹自制的,这是军队常用的,一个经常需要自制炸弹的人当然需要一个单独的房子,而在这样的棚户区房屋狭窄,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很难营造一个制作炸弹而不被人发现的空间。所以,他一定是单身。”
周左和众军官听后恍然大悟,连连恭维井田大佐真是心思填密料事如神,而井田拍了拍陈浅的肩膀,低声说:“浅井君,看着吧,这回这个共产党已经在我的手心里了!等抓到他,咱们再好好地下一盘!”
陈浅笑着答应,跟井田并排而行,但他心里已经是惴惴不安。他明白,必须提醒龙头哥立即转移。在井田刚才的描述中,龙头哥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便衣密探们用不了几天就会查到在码头附近菜场表演武术的龙头哥。
龙头傍晚时分看到了钱胖子精心烹制的包子,那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被邻居毛大娘用毛巾小心包裹着送来,说是他老家的堂兄弟来上海开了包子店,特意送来给他品尝。他说他姓陈,这包子,让你一定要自己吃,别送人。龙头自然一听就明白是陈浅派人送来的消息,他谢过毛大娘,接了包子,插好门点上灯,把那几个包子掰开细看,一张藏在肉馅里的纸条上,陈浅告诉他:“井田已经在排查码头附近的武师,速撤离。”龙头思量了一会儿,把纸条就着包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完了包子,龙头觉得很满足,他也做好了自己的决定。
消息顺利传到,陈浅松了口气,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龙头没有选择撤离!
龙头哥在知道危险迫近后,烧毁了家里所有牵涉党组织或者查明他个人身份的文字和书籍,在门上贴出了跛子叔和他约定的危险信号:一个倒着的“福”字。他还把所有制作好的炸弹都放在卧室的床下,引线则伪装成了一根灯绳。做完了这些事,龙头便每天仍然按时去菜场表演,烧菜,做饭,练功,一切照旧。
陈浅将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明明知道自己处境危险却不逃脱,这是作为优秀特工的陈浅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事情,同时,他冒着极大危险传出的警告,却被置之不理,这也令他难以置信。但他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左和76号紧锣密鼓地搜捕,却无法阻止任何事。
到了第六天,井田突然来到76号的监视点,他在看完所有的监视日志和一叠照片后,用手指点了点其中的一张:“就是他!你们看看,他和别的武师都不一样,不喝酒不赌博,每次进门就先拉窗帘,每次到饭店里坐下都拣靠墙的位置,这就是一个特工改不了的习惯。”周左和众便衣忙围上来看。“他叫龙头。”一个便衣抢先答道。井田拿起望远镜望了一会儿龙头那所独门独院的房子后,转身命令:“通知宪兵队来协助,立即抓捕!”
当宪兵队包围龙头的住处后,龙头平静地在院子中央站定,就像每一个普通的清晨,他缓缓吐纳,练起了太极,耳边是屋外无法逃过他耳朵的脚步声和枪支上膛声。龙头最后朝城中看了一眼,还好,撑到了第六天。看着持枪冲入的一批便衣,龙头并没有慌张,他大喝一声,抓起每天练功的那两个大石墩子朝着便衣们迎面扔去。在便衣们被砸得东倒西歪时,龙头已经跑进了屋里,他一人一枪,毫无防护地冲了出来。
“小鬼子,你爷爷我来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
龙头老老实实干了一辈子辛苦活,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昂首挺胸。他端起步枪疯狂射击,发誓要和这一群便衣、日本宪兵血战到底。当便衣和宪兵们最后一拥闯进屋子时,身中数弹的龙头哥怒目圆睁坐在床边,只见他嘴角浮现出视死如归的笑容。领头的大叫:“不好!”
龙头哥轻轻一拉那根灯绳:“小鬼子给我陪葬,痛快!”
在多年后重庆一条渔船上,陈浅和跛子叔的交谈中,他弄清了龙头为什么不马上撒退。跛子叔的回答很简要:“那一周,我们来自几个省市的同志正在上海召开一个秘密会议,商议关于下一步的工作计划。龙头知道,他一旦逃走,就会引起井田的警觉而引发大搜捕,为了我,为了参会的每一个同志,他必须坚持一周迷惑敌人,七天!”
原本,以周左那点行动能力,已经被列为监视目标之一的龙头完全可以撑完那七天再安全撤退。但谁也没有想到,井田这个老狐狸先下手了一步。
一天后,陈浅和周左在古渝轩吃饭,陈浅这才从周左口中得知了龙头被捕的经过,心中既对龙头的牺牲叹息不已,又被龙头的豪情激荡起心中的热血。这才是陈浅欣赏的革命者。
喝醉了的周左心有余悸地对陈浅说:“少佐,这帮共产党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怕死!幸亏我跑在后面,跑在前面的几个弟兄没死也断胳膊断腿了!”陈浅的悲伤都化成了杯中之酒,和周左不断推杯换盏,那晚他似乎真的醉了,当钱胖子把他扶上车时,他在钱胖子耳边轻轻说:“老钱,陪我去江边走走!”
钱胖子把车开到一处荒僻的江岸,陈浅走向江边,钱胖子很贴心地把藏在口袋里的一瓶酒递给他,两人很默契,什么也不说,只是迎着江风不断把酒洒向漆黑的江面。临别时,陈浅问钱胖子:“老钱,你说顾曼丽、龙头、跛子叔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钱胖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一群不怕死的人,一群敢和小日本拼命的人,一群咱们重庆那些坐办公室的官老爷不一样的人!”
陈浅心里有很多话,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还是钱胖子满脸忧虑地说了句:“科长,龙头死了,我总觉得井田那小子不会就此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