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少女与龙神（三）
◎他赤着脚，从山中走出，站在艳丽的日光之下。◎
宋小河哭累了,负气地坐在洞口的另一边，与那只长虫拉开了距离。
那只讨厌的黑长虫将她的布袋撕扯下来，毁了她所有的口粮,只剩个水壶还挂在身上。
幸好火折子还没有摔坏，宋小河觉得有些冷了,便抹了两下脸上的眼泪，在山洞里捡了些枯木枝。
好在虽然外面下了雪，但山洞里是干燥的,这些枯木枝早就脱了水分,变得易燃，被她堆在一起，用火折子慢慢点燃了。
有了火种,宋小河顿时觉得身边暖和许多。
山洞这到处都是裂缝,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反而在洞口这地方风力还小一些。
她搓搓手，坐在火堆旁边取暖,刚擦干的泪眼圈还是红的,穿着厚厚的棉衣，远远看去小小一团。
宋小河转头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心中满是忧愁,不知这雪下到何时,也不知会堆积多厚,若是将她困在这山上可怎么办？
她视线稍移，落在趴在石头上的黑蛇身上。
这可恶长虫洒了她的口粮之后就回到石头上,就闭着眼睛开始休息了,偶尔听到她在山洞里忙活的声音,会睁开眼睛看一眼。
宋小河觉得这条长虫就是能听得懂她的话,将她口粮撒地上就是蓄意报复的行为！
她越发相信这座山有灵性，有山神的存在。
“山神大人。”宋小河将双手合十，碎碎念道：“求求你快点出现吧。”
趴在门口的龙神听见了，尾巴尖慢悠悠地晃了一下，心想，那什么山神若是敢来这个山头，他就把山神打得比先前那头死猪嚎得还惨。
除却凡人这等愚蠢又弱小的生物，龙神不允许任何东西踏足他的领域。
他已经如此开恩，偏偏眼前这个凡人还不知好歹，对他大呼小叫，他不过是略微惩治，这凡人就坐在边上嗯嗯唧唧地叫起来，眼睛里不断流出水珠，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龙神想，凡人果真麻烦。
没多久，宋小河就睡着了。
她将双手插在棉衣的袖子里，卧在火堆旁边，感觉全身都是温暖的，迷迷糊糊就闭上了眼睛。
龙神见她没了动静，心想难不成是死了？
于是他从石头上滑下去，摆动着柔若无骨的身躯，慢慢来到了宋小河边上。
只见她缩成一个圆球，闭着眼睛，鸦黑般的羽睫乖巧地贴在脸颊上，呼吸浅浅的，胸膛正小幅度地起伏着。
原来没有死。
龙神转头看了看旁边的火堆，正噼里啪啦地烧着，散发出温暖的热度。
他看得出这个凡人正依赖着火堆生存，若是火灭了，她就会被冻死在这山洞里。
龙神不想让自己休息的地方出现一具尸体，届时还要麻烦他动手清理。
于是他一张口，吐出了一团火焰，瞬间将快要熄灭的火中添上一把力，熊熊燃烧起来。
龙火不熄，炽热如熔岩，一整个晚上宋小河都被这股温暖所包裹，原本蜷缩的身体展开了，呈现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躺在火堆边上。
第二次她醒来时，刚坐起身的第一眼就是往洞口那处张望，见黑蛇仍旧挂在那里，闭眼休息。
外面的雪停了，山洞依旧寂静如昨，没有任何人来过的样子。
宋小河肚子饿了。
她起身，将身上的灰尘拍去，而后将水壶挎在身上，起身走到洞口处。
“长虫。”她唤道。
聒噪的凡人。
龙神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企图用锐利的眼神吓退面前的少女。
只是宋小河丝毫看不出来这双蛇眼有什么锐利，只觉得这黑蛇颇通人性，竟然知道自己这一声长虫是在唤它。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没见到山神就算了，还毁了我的口粮，我现在要下山了，你理应给我带下山去。”
宋小河跟他讲道理。
龙神只觉得这凡人话多。
他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挎着的水壶上，正思考着要不要把这水壶咬得稀巴烂再给她个教训，却忽而感知到了有陌生的气息闯入山谷。
二话不说，威武出征。
他从石头上滑下来，动作利索地出了山洞。
天色灰蒙蒙的，正是快要亮起的样子，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放眼望去所有东西都被白雪掩埋，不见半点杂色。
宋小河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奋力地跟上黑蛇的速度，走了许久身上热起来，背上出了汗，但脚却因为雪水完全浸湿而冻僵了。
好在她没落下很远的距离，远远看见雪中那一抹墨黑的颜色，宋小河就这么一路跟着，来到了外山。
前方火把闪烁，不断有高声的叫喊传来，男男女女的声音叠在一起。
“小河——！”
“小河！你在哪？”
宋小河听到这声音，当即双眸一亮，蹦蹦跳跳地往前奔跑起来，“我在这！我在这里啊！！”
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隔空传老远，让举着火把上山找她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嚷嚷起来。
宋小河跑了一段路，超过了停在旁边，正在往树上盘的龙神，朝着那些村民跑去。
原来是夏荣见她又彻夜不归，想着这段时间她总是念着山上有山神，便猜测她又进山了，于是让丈夫喊上村中的其他人帮忙上山寻找。
前两日他们上山来擡野猪的时候，已经发现山中并无其他野兽，如此才敢与沈铮一起，在天刚亮之时举着火把来找人。
宋小河跑过去与他们相聚，众人又是欢喜找到她，又是斥责她不该在这么冷的天气独自进山，幸而这雪下了一阵就停了，若是一直持续着，宋小河怕是没有下山的机会了。
她低着头老老实实挨训，随后跟着众人一起往回走。
临行前她转头，朝黑蛇的地方眺望。
此处自然是看不见他，但宋小河心中还是颇为感激，虽说这长虫昨夜耍了她，但是今日却带她与村民们汇合，也算是心善的长虫。
宋小河不再生气，转头对着空气道了一句，“谢谢你，长虫。”
“小河，快跟上！”夏荣在身后喊了一句，宋小河赶忙应了，回头小跑着跟上去。
下山回家后，宋小河先是烧了热水，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将一身的疲惫洗去，而后把头发擦干，钻进了温暖的被褥里，睡了个好觉。
说来也幸运，就在宋小河回家之后，大雪又开始下了，寒冷侵蚀了整个村庄。
檐下冻上了一排排冰棱，院子里的水缸也冻得结结实实，大雪堵住了门，村中几乎无人出门。
大家都说，若是宋小河再晚上两个时辰，就绝对下不了山，怕是要活活冻死在山上。
宋小河倒没觉着后怕，她喝着肉汤，围着火炉，心里念叨着这雪赶快停下吧，她还要去找山神呢！
这是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下得异常大，但是停了之后，熬过了化雪期的寒冷，春天就来了。
天气慢慢开始回暖，雪也全部化了。
宋小河兴高采烈，背上肉干出门，又去了山里。
她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山神，若是能够再次遇见那日站在水里的神明，她一定许下天降甘霖的愿望，让山神将大旱驱逐。
但是宋小河也学聪明了，她估摸着时间，不会在山中留太久，没找到就下山，明日接着来。
村中的人都知道她频繁往山中去，但不管谁问，她都说是去找山神，久而久之，大家只当她玩乐。
颇让众人觉着神奇的是，宋小河在山中来去自如，似乎从没有在山上遇见什么危险。
她往山里去得勤快，就难免总是遇上龙神。
有时候龙神盘在高高的树上，宋小河站在树下仰着头看他，手里举着肉干与他说话。
龙神不屑于看一眼。
有时候龙神趴在溪水边的石头上休息，宋小河以为他死了，捡了根长树枝戳他。
龙神会在此时大怒，几口将树枝咬得稀巴烂，吓跑宋小河。
有时候龙神则在自己的领域巡逻，宋小河就跟在他后面，沿着他行过时留下的痕迹，留下一串脚印。
她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沾染上龙神的气息，偶尔去辞春城看戏时，回来的路上想抄近道打山上穿过，周围的野兽也不敢靠近，全都躲得远远的。
初春降临人间，山中的树木都抽出了嫩芽，长出新叶。
对于宋小河的出现，龙神已经习惯。
宋小河的话很多，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拜托他帮忙找山神。
当然，龙神没有一次回应过，偶尔觉得宋小河的话太多了，他就会用尾巴卷着小石子，扔在宋小河的棉衣上，以此来表现自己厌烦的情绪，让她闭嘴。
宋小河生气了，就会跑走，有时候过一会儿就跑回来，有时候直接跑下山去，过个几日再来。
龙神对她的出现无可无不可，只整天倒在水边或是卷在树上，有时候太阳出来天气稍微暖和，他动都懒得动一下，远远看去跟死了是一样的。
宋小河为此拿木棍戳他好几次。
山上逐渐开出了花，厚厚的棉衣终于褪下，宋小河这次出门，背上了一个小箱子。
王并天在门口，瞧见了她便问：“小河，又要上山去？”
“嗯。”宋小河一边锁门一边应答。
“你总往山上跑，可找到山神了？”
“若是找到了，那边不去了呀。”宋小河转头说。
“你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咯。”
宋小河好奇问，“先生何出此言？”
王并天就说：“凡界少有人知，这座巨大的山脉是许多年前就存在的，传闻是龙神沉睡之地，被唤作龙息之谷，你在龙神的山谷里找山神，如何能找到？”
宋小河脑中一个激灵，恍然想起当初见到山神时，好像是看见了他头顶上有一对角！
“原来不是山神，是龙神……”宋小河失神地喃喃。
“小河，你可听见我说话了？”王并天见她走神，唤了她几声。
宋小河一下回神，擡眼看向他，问：“先生，你说这龙息之谷的传闻凡界鲜少有人知道，为何你却知道呢？”
王并天顿了一下，继而捋着胡子笑呵呵道：“那自然是先生我神机妙算，通晓古今了。”
“多谢先生提点。”宋小河背着小箱子转身就走，“趁着天色还早，我就先上山了。”
王并天见她离去，并不阻拦，只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拖动着一条瘸腿离开。
宋小河背着小箱子上山，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龙神——挂在两棵树中间的长虫。
他总是喜欢以各种姿势来伸展自己的身体，让龙鳞沐浴阳光。
宋小河没有靠近，反而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掏出了书箱里的东西。
是一块素白色的麻布，和烧黑的木棍。
这是宋小河平日里用来练字的东西，烧黑的木棍可以在布料上留下痕迹，但是水一冲洗就又会变得干净，虽然还会留下些许痕迹，但再用来写字是足够了的。
宋小河准备了很多根烧黑的木棍，她倒不是来山上练字的，而是作画。
她平日里就喜欢在地上写写画画，虽说画技算不上多好，但画出来的东西也是有形的，画山像山，画水像水。
宋小河趴在地上，画那条挂在两棵树之间的龙神。
龙神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听出她来了，但一直没等到她靠近烦自己，龙神睁开眼睛望去。
就见少女趴在地上，手里捏着个东西不知道在干什么，时不时还要擡头看他一眼。
龙神并不理会她，换了个姿势，卷在一棵树上去。
这时候就听见那少女“哎呀”了一声，之后就没再擡头。
过了许久之后，宋小河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将麻布给拽起来，走到树下，“长虫，你快下来看看！”
龙神正好也在树上挂累了，绕着树身往下，目光一落，就看见她举着的布上有一个奇怪的图案。
宋小河擡手指上去，讲解道：“这是树，这是另一棵树，这是你。”
龙神移开了视线，继续往下，尾巴落下来的时候将她手里的麻布一下卷走，然后绞在尾巴里，给撕得稀烂。
这就是侮辱神明的下场！
宋小河见自己忙活了许久的东西眨眼被撕成碎片，当下大怒，嘴里骂着臭长虫，而后背着箱子下山去了。
她气得双颊都要鼓起来，走出山头时还没消气。
满月蹲守在边上，见她出来了，赶忙欢快地迎上去，在她脚边打转。
宋小河气得不行，抱起满月愤恨道：“我下回再也不跟那条长虫说话了！”
满月察觉到她的情绪，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她兀自生着气，往前走了一段路，忽而看见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身着素色长裙，长发用一根木簪半绾着，垂下来的长发披在肩头，被风微微吹起。
宋小河缓步过去，主动问道：“这位姐姐，你在此处作何？”
那女子闻声转头，露出来一张姣好的面庞。
虽算不上多么精致美丽，眉眼间却好似蕴着一股若隐若现的仙气，将她整个人衬得脱俗。
“小姑娘，你可是前头村子里住着的人？”那女子缓缓起身，褐色的眼眸将宋小河细细打量，语气温柔。
宋小河点头，“你为何坐在这里？”
“我赶路累着了，正在休息，只是口渴得不行，可否向姑娘讨一口水喝？”女子道。
宋小河将身上挎着的水壶取下来，说：“这是我平日里用来喝水的水壶，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喝吧。”
女子道了声谢，将水壶接过去，仰头喝了几口，随后擦了擦嘴边的水。
“姐姐看着不像我们这里的人，难不成是迷路至此？”宋小河问。
“我寻人而来，赶路累着了，在此处歇歇脚，姑娘是为何在此，瞧着是从山上下来的。”女子温声道。
“我叫宋小河，姐姐唤我小河就好。”她答道：“我是去山上寻龙神。”
女子双眉一扬，惊诧道：“那你可寻到了？”
“没有。”宋小河颇为遗憾道：“只有一条脾气很臭的可恶长虫。”
女子愣了片刻，随后掩唇笑了，道：“我姓步，名唤时鸢，今日得见宋姑娘，是你我二人的缘分，我送你一份礼物，算是当做你给我水喝的谢礼。”
宋小河连连摆手说不用，不过是一口水而已。
步时鸢笑着，并未勉强，又道：“我落脚之处在距此地不远，想必我们还会再见面，我便不耽搁你回家了。”
她一颦一笑，都让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宋小河倒也没有多聊，与这位步时鸢道别后，回了村里。
到家之后她卸下箱子，正打算将里面的木棍全部清理出来，一打开箱子却发现这里面哪里还有什么被用尽的木棍？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
她震惊地将东西拿出来，就见那纸又白又细腻，厚厚的一沓。
毛笔还是玉杆的，有大有小，墨条更是整齐地叠放在一块，整个小箱子里充满墨的香气。
她赶忙将东西又背上，风风火火地跑出村子，去往先前那地方找人，却早已不见了步时鸢的身影。
宋小河又将东西背了回去，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点着灯研究这些从来没有摸过的东西。
得了笔墨纸砚后，宋小河一连好几日都没出门，不是在练字，就是在作画。
当然，她不舍得用那些白腻的纸，总是用木棍在院子里练了又练，才敢往纸上下笔。
幸而很早之前王并天就教过她如何握笔，这两年她认了不少字，练字时握笔姿势都是正确的，以至于捏上了真正的毛笔之后，写出来的字倒也像模像样。
很快村里人都知道宋小河下山的时候遇见个富贵的善人，用几口水换来了这些文房四宝，村民们纷纷让自己孩子来找宋小河，让自家孩子也跟着学几个字。
只是他们来的时候，手里总带着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穿的用的，总没有空着手。
宋小河让他们排排坐在边上，然后自己写一个字，让他们在地上跟着学一个字，如此，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得了新宠之后，宋小河一连一个月都没上山去，龙神整日在山中晃荡，等了许多日，没将人等来，遂大怒。
这不知死活的凡人，侮辱了神明还不好好认罪，以为不来了此事就能翻篇？休想！
五月初，这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眉间红痣的少年自深山中走出。
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腰间随意用丝带系了一下，泼墨的长发披在身上，更显得肤色雪白。
漂亮的眸子淡无波澜，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他赤着脚，从山中走出，站在艳丽的日光之下。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模样，身量却相当地高，臂膀也宽敞，完全没有瘦弱的模样，单是看着就气势十足。
他微微仰头，在空中闻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气味，随后擡脚往前走，寻着那一丝微弱的气息而去。
走了半个钟头，忽而迎面走来几个男人，身上穿着兽皮衣裳，腰间和手臂处都挂着锋利的弯刀。
几人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立马停下了相互交谈。
他们都是附近的村民，何曾见过这等容貌的人？且还没好好穿衣裳，就套了件看起来很奇怪的外袍在身上，自然是让几人无比惊诧，将少年细细打量起来。
“这小兄弟……”其中一个中等身材，浓眉宽鼻的人问道：“你是从何处而来？”
龙神并不理睬，十分不屑于凡人说话。
“可是迷路了？”
“瞧着像是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
“怎么会来咱们这种地方？”
几人议论过后，便又有人问他，“你要去哪里？”
龙神依旧漠视。
“那你可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还是说你来此地寻人？你说一说，或许我们能帮帮你。”那男子又道。
龙神眼眸微动，思考着名字是什么东西。
他倒是经常听见那凡人少女会对他喊的那两个字，想来便是这些凡人对他表达尊敬的意思。
龙神心念一动，学着凡人开口说话，一脸冷漠道：“我是长虫。”
问话的男人一愣，“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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