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请看,此乃宣城诸葛氏所产紫毫笔,锋颖尖锐刚硬,毛杆粗壮直顺,下笔如麾百胜之师,横行纸墨,所向如意,作细书则宛转左右,无倒毫破其锋”
宣墨阁里,店主谭九郎正倾其热情向顾客介绍着自己手中之笔:“当年白居易言,‘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指的便是这宣州紫毫。如今宣笔已成贡笔,千金难求,整个汴京城也找不到几家文房阁售卖此笔,唯独鄙店前日货进一批,便是诸位眼前所见。”
欧阳芾一列望去,根根紫毫竖躺于镶金嵌玉的暗红锦盒中,笔尖精密锋锐,如壁立千仞,峭拔有力,笔杆圆润修长,大巧不工,间刻“宣州诸葛”字样,即便在金玉漆盒的映衬下,所有人的目光也依旧被其中之笔所吸引,无人怀疑这一截短短毫笔的价值将是盒身数百倍不止。
“店家,莫卖关子了,直说多少钱来!”有人起哄道。
“咳,”谭九郎抖抖嗓子,不徐不疾道,“年关将近,鄙店文房四宝多折本优惠,往常此笔要卖上一千两一支,今日忍痛,只赚个大家个吉利,六百两便可带走一支。”
四下嘁声不绝,许多顾客闻了价直接摇头散去,谭九郎忙接着喊道:“诸位,鄙店还有其他文房四宝,价格亲民,量多从优,绝对实惠,诸位看看再走——”
柜面前此时只余寥寥数人仍在打量适才介绍的紫毫,而这几人样貌穿戴皆各有考究,想来非富即贵。
曾巩之妻晁文柔这日是与欧阳芾共同逛至此处,眼见着欧阳芾一直往那紫毫笔上望,问:“二娘可是对那毫笔心动?”
欧阳芾回首,笑道:“是有些心动。”
“我听子固提起过,这宣州兔毫惟以诸葛氏所产为最高,一支笔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即便如此,文人墨客亦趋之若鹜,千金以求。”晁文柔道。
她与曾巩皆非出自豪门大户,两人日常生活更是简朴惯了,如今见了这紫毫笔也只作开开眼界,全未想过购买。
“是,梅伯父此前曾得友人赠送一支,喜不自胜,他言诸葛笔譬如北苑茶,纵有佳者,尚且难得。”欧阳芾道,她虽也买不起这么贵的毛笔,但不妨碍她盯着看。
何况,她对此笔的关注也非为她自己。
柜面前,一位士人正同店主杀价,欧阳芾遂停下脚步,欲听他能杀到多少。
“这位客官,鄙店开的价格已是汴京城内最低的了,您往外走一圈,绝找不出第二家如此低廉又正宗的诸葛笔,”杨九郎擦擦脑门上的汗,拿出生意人惯常的笑面道,“这样吧,价是不能再低了,但也有别的法子让客官您可少些银两购得此笔。”
“哦?什么法子?”士子侧耳倾听,杨九郎嗓音却并不压低,指向墙壁间悬挂的一副字道:“客官可知这幅草书出自何人之手?”
“何人之手?”
“当朝大才子苏轼。”杨九郎含着得意之色,料非头次于他人面前炫耀,“鄙人无多爱好,只惯爱收藏本朝文人才子之墨宝,其中这苏大才子的墨宝乃我辗转几番得来,所费之资堪比宣州紫毫,只可惜,至今只得一字,而无一画,故,官人若能于何处寻来幅苏轼的画,这紫毫,我便以此价售予官人。”杨九郎竖起一根手指,其意,一百两。
士人一听,大失所望,嫌恶道:“我若能得来苏轼的字画,还换你这兔毫笔作甚。”言罢掉头笼袖而走。
杨九郎笑笑,也不多言,只将方才士人取出的毫笔重收入盒,他忽地擡首,笑面又开:“二位娘子是来看看这紫毫笔吗?”
“敢问店家,”欧阳芾情不自禁道,“适才你言,若能取得苏轼的画,便可以百两银购下此笔,是真的么?”
杨九郎笑道:“娘子听见了,不错,娘子若能得来苏轼亲笔,鄙店也以百两银售娘子一支。”
“此话当真?”欧阳芾问。
“二娘不会真想买?”晁文柔在旁诧异道。
“问问,问问罢了。”欧阳芾呵呵道。
“鄙店在汴京城开了二十年,从来言出必践,童叟无欺,娘子只要在年节前带着苏大才子的画过来,鄙店必遵守承诺。”杨九郎信誓旦旦。
凡文人,无人会拒绝一支上等的毫笔。如梅尧臣,如欧阳修,也如
“怎么了?”王安石擡目,对上欧阳芾的视线。
欧阳芾收神,忙道:“没甚么。”
王安石略略垂眸,观了眼自己案前的物品:一张宣纸,一台砚,一方镇纸,一座笔架,以及他手里的一支笔,其余的便都是书了。
“方才你一直在看甚么?”于是他问。
“没看甚么,我在想事情,”欧阳芾自然不可能说实话,“快过年了,我在思考该买些甚么。”
“从简便可,”王安石道,又想起甚么,“你若欲添新衣,自去买便是,无需与我知会。”
是,反正他的俸禄都在她这里。欧阳芾道:“我决定年节携款逃跑,把你家偷光。”
王安石闻言笑了,将一管旧毫笔蘸了墨,道:“想偷便偷。”
好家伙。
结果欧阳芾不但不会偷,还思考着如何给他买年节礼物。
欧阳芾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苏轼的妻子王弗。
因她到底不好直接拜托苏轼,只能采取迂回策略,先借拜访王弗之故,与她详述了事情缘由。
“这”王弗迟疑。
“好妹妹,你只帮我这一回,下回你需要我夫君甚么东西,我也替你拿来。”欧阳芾保证道。
王弗笑了,却是忽略她那没谱的后半句:“非我不帮你,只是写诗作画之事,素来需他兴之所至,他向不喜为了应酬别人而作甚么,更不喜别人求取,纵是我劝也无用。”
欧阳芾思索道:“那苏先生可有现成的画作放在家中?毋须多好,随意一幅即可。”
“他的东西许多可由我替他处置,惟独他的字画不在其列,若他知晓我将他的画转赠于商贾之手,怕是要与我置气的,”王弗笑道,“我看啊,姐姐亲自去向他说明缘由是最好的,夫君热情心善,只要姐姐好语道来,我猜夫君他会愿意的。”
欧阳芾十分肯定自己是好语道来的。
然苏轼听闻后,微微一笑:“我不愿意。”
“为何?”欧阳芾愣道。
“苏某向来为王判官所不喜,想来所作之画也当为他所不喜,那苏某以画换来的东西,想来王判官也不会喜欢。”苏轼懒洋洋笑道。
欧阳芾:“也不是这样”
苏轼:“况他过年节,何须苏某敬上,他此前言无需苏某阿谀奉承,苏某也只好自得清闲,如今苏某以画换他一支紫毫笔,不是更落了阿谀二字?”
欧阳芾:“咳,不是那个意思”
“二娘有爱王判官之心,可惜,苏某无爱王判官之意,只好请二娘另择高明了。”
欧阳芾:“”好吧,你行。
欧阳芾走后,王弗在苏轼身边坐下,问道:“夫君为何拒了二娘之请?以我对夫君的了解,夫君不似这样的人。”
“我在阿弗眼中似甚么样的人?”苏轼提起兴致,问她道。王弗不答,他便拉着她的手笑了:“二娘给王判官买年节礼物,阿弗怎不予我礼物?”
“你那些朋友送来的礼物还不够多,还需我送的?”王弗反问。
苏轼道:“自己娘子送的,与别人送的总归不一样。”
王弗道:“油嘴滑舌。”
欧阳芾第二个想到的人是苏辙。
苏辙性情沉稳,没他兄长那许多戏谑言辞,能帮便能帮,不能帮便也直言不能帮。于是欧阳芾率先打通了苏辙之妻史云这条路,请她帮忙问问,苏辙有无法子弄到他兄长的画作。
苏辙自公署归家,史云便向他道明了始末,苏辙听后难得笑道:“这倒是有趣。”
“未料兄公竟不答应,我也觉意外。”
“兄长只是作耍别人惯了,他答应也不奇怪,不答应也不奇怪,”苏辙笑道,“况我猜,兄长怕是觉二娘与王判官感情深厚,有些嫉妒王判官了。”
史云惊讶,而后道:“那到底能否获来兄公之作?”
“我这里无兄长的字画,但我知有一个办法,可让兄长心甘情愿作出画来。”
“喝酒?”
“是,”史云道,“夫君言,兄公向爱饮酒,可酒量却不大,三五樽便能令他烂醉不醒,醒来后头一件事便是吵要文房四宝,借着酒兴挥毫泼墨,顷刻辄就,作完也不再理会,随意赠人。”
欧阳芾闻言,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好,我试试!”
欧阳芾第三个想到的人是曾巩。
“酒钱我掏,只要子固哥哥邀来苏先生饮酒,苏先生定会答应的。”
曾巩被她一阵耳旁叽呱,好不容易清了清嗓,微笑道:“阿念的主意不错,只是子瞻贤弟了解我非好酒之人,我若贸然请他饮酒,恐引他怀疑,如此反误了阿念的事。”
“这”这她倒未想过,“可否寻个理由?”
曾巩思道:“我邀他饮酒终不合适,阿念或可寻一同爱饮酒之人前去邀他,想来要稳妥些。”
同爱饮酒之人
问题是欧阳芾与苏轼那群狐朋狗友的交情还比不上她与苏轼的交情,苏轼本人尚拒了她,其他人她还怎有底气去求。
欧阳芾冥思苦想不得,某日又游荡至宣墨阁。店主杨九郎认出她来,招呼道:“娘子可是取来了苏才子的画?”
欧阳芾:“咳,那个,其实我画的画也不错,你看可否通融通融”
杨九郎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看她:“娘子莫不是在开玩笑,当今世上还有何人声名能与苏大才子相比,我与娘子直言了罢,要这苏轼的画本意便是欲挂店中,以此招揽顾客,娘子若无法取来苏轼的画,他人之作也无需取来代替。”
欧阳芾不吭声了。
见她失落,杨九郎略微不忍,又好言道:“这样吧,我再退一步,娘子若取来苏轼笔墨,鄙店便将一支紫毫笔以一成价格货与娘子。”
“一成?”
“不错,只需娘子付六十两银,便可得一支宣州诸葛紫毫笔。”
欧阳芾跟这支笔卯上了。
既取不来真迹,她不信连幅伪作也画不出来,欧阳芾决定自己动笔。
苏轼善画枯木墨竹,重神似而轻形似,她曾多次观过他的画,知晓他用笔用墨习惯,只她自身作画仍带有画师那种工笔之意,习不来他豪放不羁的文人派作画风格。
这需要练。
欧阳芾铺开纸笔,果真练了起来。
她一口气作成了三幅画,首先便去拿给王弗看:“好妹妹,你对苏先生的画最为了解,帮我看看其中哪幅最似他的作品?”
王弗惊叹于她说干就干的效率:“这我观着都挺相似,只细微之处还有些许差别,常人见了恐已认不出,只是姐姐确要如此做么?”
“是,”欧阳芾道,“店家目的旨在广开客源,若能帮他达成目的,便算不得欺骗。”
她又拿着画接连问了苏辙与曾巩,苏辙热心为她指了几处细节上的疏漏,告诉她兄长作画时的习惯,欧阳芾充分领会精神,继续研琢。
拿与曾巩看时,曾巩倒是吃了一惊,委婉道:“阿念,介甫虽平日缺些情味,但到底对你一片真心,子瞻贤弟已有结发之妻,你”
欧阳芾满头黑线:“我模仿苏先生的画不是因为那些!”
然出乎意料的是,她模仿苏轼画作之事不知何故被传开了。
有好事者跑到苏轼耳边言,听闻王判官之妻也喜爱你苏才子的画,自己便是个画师,还去模仿你的作品。
汴京城内喜爱苏轼才华的闺中女子和妇人海了去,旁人自也不会多想什么,只作闲话乐子。
苏轼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遂笑笑道:“哪里哪里。”也不多解释。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同僚家眷在宴席间闲聊,便由妇人口中传至了士人耳中,同僚于是在王安石耳边打趣道:“虽介甫不喜苏子瞻的年少轻狂,然令正却是对其才华分外欣赏啊。”
王安石呷茶,道:“此话怎讲。”
“介甫难道不知?内子言,令正近日在模仿苏子瞻的画作”
王安石当然不知,毕竟欧阳芾在家是偷着作的,不可能让王安石见着,否则也称不上年节惊喜了。
当日王安石归家,欧阳芾正于房中作画,闻见敲门声以为是婢女送茶水来,便道:“进来。”
门吱呀推开,她头也未擡:“搁在案上便好。”
无人答话,欧阳芾擡眸,瞬间从案前惊立起,笔杆啪得掉在地上。
王安石替她将笔捡起,见她慌忙将面前白绢掩盖住,那白绢上丛丛竹叶墨迹未干,便被她粗暴一盖,应是毁了。
“在作画?”王安石淡道。
“是啊,呵呵”欧阳芾尴尬地笑,脑门虚汗。
“画的甚么?”
“没甚么,信手乱涂罢了。”欧阳芾道。
王安石顿了顿,伸手:“我看看。”
欧阳芾摇头:“不好看,还是莫看了,往后画得好了再予你看。”
那只手便停在空中,不收回也不再进一步。欧阳芾与他僵持着,终见那只手落下。
“既如此,画一会儿便去歇息罢,莫累着。”王安石道,语里仍听不出喜怒。
“不累。”欧阳芾道。
王安石转身前,道:“有甚么事可与我说,喜欢甚么也可与我道来,我不会怪你。”
“好。”欧阳芾扬起笑容。
她还是不说。王安石将她看了一眼,心中愈发堵得不是滋味,转身走掉了。
第二日王宅来了位不速之客,便是这些日话题的中心,苏大才子苏子瞻先生。
欧阳芾懒得搭理他,于是全程不曾出来迎过客,苏轼也不提她这茬,只同王安石聊得“热烈”。仆役上了热腾腾的茶,王苏二人于院中石案旁各坐一端。
“没有点心吗?”苏轼往盘中视去,道,“王判官待客忒的简朴了。”
“也未请你。”王安石漠然道。
苏轼嬉笑:“王判官近日安好?”
王安石:“有事说事。”
苏轼:“苏某听闻令正在家习作苏某人的画,特来慰问一下,也许能为令正指点一二。”
王安石“铿”地将瓷盏叩在案上:“苏子瞻!”
欧阳芾呆坐于画稿前。
她想通了,即便用伪作换来紫毫笔,如此手段得到的礼物也不会使对方开心,她要赠予的对象,不是会接受这种礼物的人。
欧阳芾心痛地将画稿焚毁,只觉自己焚的不是画绢,而是五百四十两雪花花的银子。
正当欧阳芾准备放弃时,曾巩为她提了一条建议:“阿念不妨试着问问子厚,他前段时间从洛阳归来,这些日应正在酒肆里痛饮。”
欧阳芾果然在酒楼里寻着了章惇,起初她仅不抱希望地尝试,毕竟她与章惇交情不深,与章惇新娶的妻子张氏更谈不上交情,便只让酒博士转告一声,有位姓欧阳的娘子在楼外找他,谁料章惇便从屏风后出来了。
“子固同我说了,倒是未料你还亲自跑来一趟。”章惇闻她所言,无意外之色道。
“显得诚意重。”欧阳芾道。
“只是,我替你请他,于我有何好处?”章惇叉着手臂斜倚在墙,他身上闻得见酒气,应是喝了很多酒,却不见酡色,讲话思路无比清晰,“依你所言,拿着一幅子瞻的画便可换六十两一支的宣州诸葛笔,我何不自己去换?”
“你说得对,”欧阳芾道,“是我异想天开了,打扰,告辞。”
章惇叫住她:“等等。”
欧阳芾驻步。
“帮你也可,有个条件。”章惇道。
欧阳芾立马笑逐颜开:“我便说,这汴京城谁不知晓章子厚乃仗义豪洒之辈,章先生一出马,便无办不到的事”
“好了,”章惇勾起一侧唇角,道,“这些话留着与你夫君说去,他吃你这一套,我可不吃你这套。”
欧阳芾乖乖收声。闭嘴算甚么,只要办得成事,叫爷爷也没问题。
只她没想到,章惇提出的条件竟是——
“貍奴?”
小小的身子蜷缩于草堆里,见着生人,口中发出细弱叫声,黑白间杂的毛色称不上干净,却可想象出洗净后的靓丽模样。
“前不久巷口捡来的,它娘亲当时冻毙于道旁,留它一只尚未冻死,不过也快了,我便将它抱了来,”章惇道,“我平日无暇照顾它,它留在我这儿也是死,不若你将它养了,过段时候待它大些,丢出去自生自灭便是。”
“为何不让你妻子养着?”欧阳芾问,女子应鲜少讨厌动物幼崽才是。
章惇道:“她靠近不了动物毛皮,这崽子搁不了家里。”
原来如此。欧阳芾笑道:“好,我来养便是,那你要替我请苏先生,并让他作幅画来。”
“一言为定。”
除夕夜,欧阳芾早早用罢晡食,心不在焉地看着天色,脚边名唤“墩墩”的貍奴懒懒打了个呵欠,便又蜷着身子睡下。
王安石翻着书,瞧了眼她,道:“有事?”
欧阳芾道:“嗯,我出去一趟,很快归来。”
王安石翻书的手停了须臾,随后继续翻过那页:“约了人?”
“不算是。”欧阳芾答。
王安石便不再问。
欧阳芾走后,貍奴似察觉身侧温暖消失,便从地上站起,慢悠悠挪了个位,晃至王安石足边,趴在他鞋履上继续休憩。
脚上多了份重量,王安石低首,将欧阳芾日前不知从何处带回的幼崽视了片刻,他从未抱过它,它却似将他当成熟人。
想了想,王安石垂下一只手,探在它颌边。貍奴蹭了蹭他的手,又拿幼齿咬了咬,发现是自己咬不动的东西,便放弃地摆了摆头,重新憩去。
申时甫过,汴京街头已人头攒动,彩楼欢门前更是摩肩接踵,宫里爆竹声响彻云霄,即便坐在正店里亦可远远闻见。
向晚,长庆楼中灯烛荧煌,歌儿舞女聚于主廊上,浓妆艳抹以待酒客,五层高的楼阁飞桥栏槛,珠帘绣额,登临远眺,大半个汴京之景尽收入眼。
二楼隔间内,苏轼举着酒樽道:“子厚怎想起请我喝酒?”
“许久不曾挑出时机与你对饮,趁着除夕夜,正好畅饮几杯。”章惇与他斟满一樽。
苏轼接了,笑道:“既是除夕,子厚也不在家陪伴娘子,倒来寻我,改日嫂嫂怨起,倒成我的不是了。”
他虽嘴上这么说,该喝的一杯未少。
数樽下腹,苏轼果然醉了,章惇唤他几声不答,便叫来一闲汉,给他锭银子,道:“取笔墨纸砚来,从速。”
欧阳芾赶至长庆楼时,章惇恰从楼里出来,在门口见了她,道句:“二楼左首第三间,自个去取便是。”言罢径自撩袍而出。
“多谢。”欧阳芾忙与他道谢,而后急匆匆上楼,生怕去得晚了人已醒来。
她实是多虑了,苏轼不但未醒,还趴在案上睡得正香,笔墨散在食案,劲竹如疾风骤雨倾泻纸间,狂放恣肆,又栩栩如生。
欧阳芾蹑手蹑脚至他身侧,欲将案上画稿抽起,发觉其中一角被他压在了臂下,只得轻轻去擡他手臂。
苏轼含混嘟哝一声,身子偏动,手便移了开,欧阳芾正暗喜着将画稿抽出,蓦地手腕被一把攥住。
坏了。
苏轼眼神迷离地望着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她,道:“阿弗”
“”欧阳芾大气不敢喘。
“阿弗,为何如此看我”苏轼断断续续道,“为何不言语”
欧阳芾使劲拽了拽自己手腕,喝了酒的人脑袋不甚清醒,力气却是真大,她几下挣不开,低道:“苏先生认错人了,我不是阿弗。”
“你不是阿弗,那你是谁?”
欧阳芾无暇与他掰扯,用另一只手去掰他手指,哪知苏轼越靠越近,朦胧醉眼里满是旖旎:“阿弗”
欧阳芾警铃大作:“苏、苏先生,你真的认错人了,你已有结发之妻,莫拉着别人家娘子不放了!”
也不知是她用力一挣,还是苏轼突然放开了手,她一下挣脱钳制,踉跄着退后几步。
苏轼倒回案上,又酩酊昏睡过去。
欧阳芾不敢多待,携着画稿火急火燎地溜下楼。
月华照影,雪梅安静于夜下绽放,满地银白被一阵脚步踏碎。
屋内一星孤灯微晃,貍奴陡然直起身,喵呜叫了声,从王安石腿上跃至地面,下一刻,屋门自外推开,欧阳芾蹦进来。
她带着满身朔风而来,又将呼啸寒意关在门外。“我回来了!”欧阳芾笑至王安石跟前。
王安石往她风尘仆仆的面上视去,问:“去了何处?”
“去取给你的新年礼物,”欧阳芾坐他对面,笑嘻嘻放了个锦盒在他案上,“你看。”
王安石道:“是甚么?”
“打开便知道了。”
王安石将盒打开,里面躺着支新崭崭的紫毫,锋尖细密,工艺精致,侧刻“宣州诸葛”四字。
“喜不喜欢?”欧阳芾瞧他神情问。
王安石目中闪过一丝了然笑意,道:“喜欢。”
欧阳芾准备的腹稿未能用上,奇怪道:“你怎不问我花了多少银两?”
“一支宣州诸葛笔,少则数百两银,多则千两不止。”
“六十两,”欧阳芾得意道,“猜猜我是如何得到的。”
“你自有你的办法,我猜不出,也无需猜。”王安石笑道。
「王判官可知,二娘为何突然仿我的画?」苏轼玩味道,欲引王安石上钩,王安石却不应他。
于是他只好主动说了,遂见对方脸色由阴转晴,言至最后,倒比方才瞧着要和缓得多。
「你说,我是应她还是不应她?」苏轼戏谑问。
王安石道:「有何要求,直说便是。」
苏轼道:「听闻王判官家中有幅颜真卿的真迹,我欲借来几日,不知判官可愿一借。」
王安石道:「此等小事,算不得甚么,你拿去便是。」
苏轼笑道:「那便多谢王判官了。」
似不满意他的回答,欧阳芾撇嘴,下一刻便听王安石唤道:“阿念。”
“嗯?”她下意识回应。
王安石自案后起身,将她拥揽入怀,道:“多谢,我很喜欢。”
欧阳芾笑了:“嗯,年节快乐。”她擡首,犹自想把剩下的腹稿吐出来:“其实这支笔是用苏——唔——”
余下的话被堵在口边,缠绕进唇舌,再也吐不出来。
“往后,莫再习他人画作。”
“好”
长庆楼内,灯烛盈盈耀目,一道身影踱步至苏轼身旁,替他抚去散落额前的青丝。
苏轼倏地捉住那只素手,目光缓缓睁开,朝面前人笑道:“阿弗”
王弗软下声,轻道:“头疼不疼?归家罢。”
苏轼眼光迷蒙,似笼了层轻纱,他握着王弗的手,真正地向她靠去,露出烂漫笑容:
“我的阿弗”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