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沈括便在王安石的推荐下升任为馆阁校勘,欧阳芾算盘打得满,未料人算不如天算,八月,沈母病逝,沈括按例辞官扶灵柩回钱塘,临行前特意来向王安石夫妇辞行,并表达复职后不忘本心、仍愿为王公驱驰之意。
“让你驱驰的乃官家与黎庶,非王某。”王安石敲打他道。
沈括连连称是。
“此去静心守丧,毋须考虑这许多。”王安石又道。
欧阳芾无王安石那般高尚情操,对沈括叮嘱道:“在家也要好好念书。”沈括忙不叠地应声。
抽空欧阳芾还去了趟温仪那儿,三年未见,温仪的女儿已梳上双丫髻,着身红底小白花窄袖斜襟襦,会大大方方同客人打招呼了。
看这情形,估摸着独自打酱油也不成问题,只是小姑娘的兴趣爱好似乎在后院的几只促织上,温仪严正声明她从未教过女儿如何逮这些玩意,全是人家无师自通的。
欧阳芾觉得好笑,又莫名想到王雱再大点不会也某日跑来同自己说,“阿娘我给你看样好东西”,然后从背后掏出一只蛐蛐或蚯蚓,那样的话她一定会让王安石揍他。
寒暄数句,欧阳芾话至正题:“四娘,往后恐怕我不能再向你供画了。”
“为何?”温仪疑惑。
“翰林学士的夫人在行商贾事,传出去非为美谈。”欧阳芾笑笑。
温仪怔了下,脱口道:“是你夫君之意?”
欧阳芾摇首:“他从未如此说过,是我自己的意思。”
“从前你叔父官居高位,也未见你避讳,怎如今忽地‘想通’了?”温仪问。
“不一样,”欧阳芾道,“从前我叔父为官,仅仅为官而已。”见温仪仍不理解,遂接着解释:“四娘还记得庆历年间,范仲淹先生主持的新政么,彼时进奏院苏舜钦变卖废旧公纸置办酒宴,放在平时皆以为循照惯例,无人稀奇之事,那时却遭人检举,以盗用公钱之罪将苏舜钦削职为民,其余参宴士子亦遭贬谪。台谏官的耳目本是无孔不入,若真弹劾起来,只会防不胜防,如今夫君受官家赏识器重,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毁伤他的理由,毋论任何方面。”
温仪默然半晌,道:“你居然想得这么多阿芾,我还以为你一直很单纯。”
“我很单纯呀,”欧阳芾立即道,“我不单纯吗?”
“少假模假样,”温仪一副看透她的表情,恨铁不成钢道,“有点小心思尽用在装乖卖傻上了。”
欧阳芾缩脖,憨憨赔笑。
“不过丈夫为官,却要妻子跟着受累提心吊胆,真不公平。”温仪忿忿道。“等等,”她倏地想起甚么,“你言庆历年间新政之事是何意?莫非你夫君欲行同范仲淹一样的事?”
欧阳芾骤然色变:“不、不是啊,是因夫君复职未久,即受官家重用,我怕朝中有人嫉妒,刻意针对他,呃,对他不利”
瞧着她只差将“完了说漏嘴了”写在脸上的慌张神色,温仪包容一笑,也不追究:“好罢,我是不知你夫君欲做甚么,但你决心做甚么,我永远会支持你,谁让你是阿芾呢。”言罢习惯性捏捏她的脸颊。
“四娘,我爱你。”欧阳芾感动道。
“你的爱太廉价了,我可不要。”温仪嫌弃道。
自画楼归家,仆役送来份请帖,言是早些时候宫中差人递来。
欧阳芾展帖一观,里面赫然指示着某位身份尊贵之人。“高太后?”她一时愣怔,思索片刻,收敛神情道,“我知晓了。”
太后请她入宫叙话,不知何故。
对于高滔滔,欧阳芾的了解算不上多,除却此前参加其寿辰时较为亲密的接触,她所耳闻的仅为茶肆酒楼里的闲杂之谈,人们热衷于议论这位太后的霸道与强硬,原因无他,仅因英宗赵曙在位时,后宫除高滔滔外再无其他妃嫔,彼时曹太后劝高滔滔“官家即位已久,今圣躬又痊平,岂得左右无一侍御者”,高滔滔不乐,驳道,我嫁与的是“十三团练”,从来不是甚么官家。言下之意,自己非冲着皇帝身份去嫁,凭何对方做了皇帝便可纳妃嫔。
后因赵曙病重,大略为了冲喜,高滔滔听从曹太后之意,为赵曙择了三位妃嫔,可惜次年赵曙便驾崩,如今膝下儿女皆为高滔滔所出。
欧阳芾不讨厌高滔滔,相反敬佩她的率性敢言,但这不代表她喜欢被人拎去训话的感觉。
宝慈殿内外各立侍着两名宫女,头戴幞头,墨绿长袍,红革带,腰下左右开衩露出裙摆,云头鞋踩在地面近乎无声,殿内一支雕刻珍兽的鎏金博山炉徐徐升腾轻烟,香气缭绕至整个宫殿,熏得欧阳芾略走了神,直至高滔滔的声音将她拉回来。
“欧阳娘子近来可忙碌?”
欧阳芾微微坐正身子,向位于上首的高滔滔视去:“回太后,妾身近日还好,算不上忙。”
她不明白高滔滔为何有此一问,然高滔滔很快回答了她:“自上回寿宴以来,娘子与吾也许久不曾静坐谈话了,娘子为几位宗室姐妹画的画吾还记忆犹新,那些山水当真漂亮,宛然有李成遗风。”
“太后谬赞,”欧阳芾道,“师傅吸纳李成画法,故而下笔偶或近似李成风格,妾身才疏学浅,学不到师傅精髓,更不及李成万一。”
高滔滔笑了:“你也不必过谦,你的画艺如何,图画院待诏李嵩年也向官家与吾评析过,李嵩年春秋已高,继续执领图画院的担子对他来说有些重了,前段日子他正向官家推荐你的师傅郭熙,不知他是否愿意入图画院供职。”
郭熙于治平年间居住汴京,数度出入官宦宅邸,为官署、私第作画,名声在士大夫相继逐捧下愈来愈高,近来又奉旨与其他数名画师同作宫内紫宸殿屏,因而宫中女眷对其多有所闻。
欧阳芾想了想,道:“师傅从未在妾身面前提过是否希望入宫供职,不过师傅性子淡泊,不爱荣利,但嗜画成痴,若得作画机会,未必不应。”
她不敢替师傅表态,也不敢直接拒了高滔滔,故言得模棱两可。
“这样,”高滔滔若有所思,“官家平素看惯那些富丽堂皇的花鸟画,对郭熙的画倒十分欣赏,认为清旷明净,神韵独绝,料来应是画如其人的。”
嗯?此话若附和,会不会意在指示画花鸟之人品性不佳?欧阳芾脑筋转不明白,遂默默笑着,不答话。
高滔滔道:“你不妨问问你师傅,看他愿不愿入图画院供职,若愿意,可直接授艺学之衔,此也为官家之意。”
艺学在待诏之下,而在祗后、学正之上,以民间画师身份能一入宫便为艺学,属于不可多得的殊荣了。
仅让她问问而已,无甚难度,欧阳芾遂道:“好。”
“还有一事,却是要劳烦欧阳娘子了。”高滔滔转而微笑。
“何事?”
“宫中几位娘子见了之前你为公主们作的屏画,喜爱不已,纷纷央求你也为她们作上几幅,欧阳娘子近来若得闲暇,不知是否肯满足她们的一点心愿。”高滔滔手中翻着纨扇,悠悠荡荡拨弄微风,欧阳芾忽然发现她很适合太后的身份,没准也很适应。
“好呀”她想收回方才那句“我不忙”了。
高滔滔盯着欧阳芾的表情,心底暗叹她的天真,官家即位未久,几位娘子俱是刚入宫的新人,得晓官家喜爱郭熙师徒的画,刻意投其所好罢了,她此刻答应给娘子们作画,却不知会因此惹恼皇后。
悄悄坑了欧阳芾一把的高滔滔并不欲将此事实告诉她,而是换了话题:
“吾闻官家整日听王内翰讲学,不由好奇,王内翰在家也爱同娘子讲这些么?”
“讲甚么?”欧阳芾不解。
“讲,‘唐太|宗不足法,当法尧舜’之类。”高滔滔言似无意,话内却别有深味。
欧阳芾眨了眨眼,短暂卡壳后保持镇定道:“夫君的确比较喜欢古人但他应当非言唐太|宗不好,只将唐太|宗与尧舜相比,以为尧舜更高。”
“果然还是娘子懂得夫君。”高滔滔面露笑容,“官家年纪尚轻,心中总有些想法,有一回他抄写韩非子,教身边侍读发现了,训他说‘韩非险薄,无足观’,这方端正了他的态度,自此不再观那些扰乱心智的异学,所以先帝在时常感叹,若欲培养好官家,还需身旁辅学之人品性端直,守正恭良。”
“是。”欧阳芾应着,头皮开始发麻,高滔滔是在提醒她,或说通过她提醒她的夫君,毋给皇帝传递一些“不良”思想。
也许此方为高滔滔今日召她前来的本意,欧阳芾一时如坐针毡,直想溜走。
“太后娘娘,官家来了。”
宫女踱入殿内,甫将消息告知高滔滔,便见一人步履轻稳踏进门槛,来者撩了袍角,眼神滑过欧阳芾向高滔滔视来,欧阳芾忙立身垂首:“臣妇参见陛下。”
“免礼。”赵顼着身淡黄色圆领宽袖袍,戴软脚幞头,足蹬白靴,是皇帝在宫中的常服,他简单应了,朝高滔滔作礼道,“娘娘。”
“官家今日怎这么早便视朝结束?”高滔滔语气温和。
“今日事务不多,想着早些来看望娘娘。”赵顼道,“听闻娘娘请了欧阳夫人来宫中叙话,料来这位应是了?”
“是呀,赶巧了,我们刚谈到官家,官家就来了。”高滔滔目露笑意。
“哦?谈我甚么?”赵顼坐下,好奇发问,宫女即刻为他添茶。
高滔滔视了眼欧阳芾,欧阳芾领会道:“太后同妾身说,官家品性端直、守正恭良,是因身旁臣子品性端直、守正恭良。”
赵顼笑了笑道:“娘娘说得是。”
“官家何处得知我请欧阳娘子做客?”高滔滔问。
“记不清了,许是哪名小黄门说的。”赵顼端茶轻抿,约略思考后一笔拂过,高滔滔闻言亦不再追问。
母子俩闲话了些家常,赵顼起身道:“不扰娘娘歇息,臣先告退了。”
高滔滔道:“官家累了一天,也早些休息罢。”
赵顼应了,又转向欧阳芾道:“欧阳夫人还要再坐坐么?”
欧阳芾连忙起身,跟着朝高滔滔道:“太后娘娘,妾身家中还有些事情,倘太后无甚要紧事,妾身也请告退了。”
高滔滔眉目舒展,淡道:“既家中有事,娘子便归去罢,往后闲时再请娘子来宫中坐。”继而唤身旁宫女为欧阳芾引路,欧阳芾以自己认得路婉言谢拒。
与赵顼前后脚步出宝慈殿,欧阳芾假装视路,始终将头低着。
宫墙森严,四周静悄悄一片,内侍宫女偶尔经过亦皆缄默不言。雕梁画栋,琉璃瓦盖,它们在宫中的岁月甚至比皇帝还长,皇帝一代代换去,如今又迎新君,赵顼站在宝慈殿外停下步子,往城角的阙亭望去,某瞬间他也以无形的方式留在了日月星辰当中,这种无形的方式与他身份有关,而与他本人无关。
“官家。”欧阳芾被赵顼挡住前路,只得伏身拜礼,再度唤了一声。
赵顼视向她,似笑非笑道:“夫人从前不是这样的。”
啊,欧阳芾尴尬,他果然都记得。“回陛下,臣妇从前也未想到会有今天。”她老实道。
赵顼忍不住笑了,这一笑愈发显得容貌隽秀,仪表不凡,欧阳芾听他笑着,道:“官家如今的嗓音很好听。”
赵顼一愣,继而些许面赧地闪开眼神:“夫人还记得。”
“嗯。”欧阳芾发现这位看似得体沉静的官家仍然在某些地方意外地腼腆。
“夫人为朕作的人物画,朕还保留着。”赵顼道。
“真的吗?”欧阳芾欣悦道。
“本欲让王卿带着夫人来宫中一叙,熟料太后先邀请了夫人。”
宝慈殿东面即为皇帝寝宫福宁殿,然赵顼似乎未打算回宫,只沿着长长走道缓缓踱着,欧阳芾便跟随在他身后。
“太后与夫人都言了些甚么?”赵顼问。
欧阳芾回忆了下:“太后让我为后宫几位娘子作屏画。”
“夫人答应了?”
“嗯。”
赵顼未再说话,似觉他问得奇怪,欧阳芾后知后觉道:“意思是可以不答应吗?”
赵顼正在思忖,忽地失笑:“以娘娘的性格,应当很难让夫人不答应。”
“是啊”欧阳芾将遗憾表露得太明显,又引得赵顼一阵笑意。
“此事夫人毋须挂怀,”赵顼道,“夫人承诺的几幅屏画也不必再画。”
欧阳芾惊讶:“为何?”
“因为朕说了。”赵顼道,“往后非朕亲自让夫人作的画,夫人可不必答应任何人。”
欧阳芾一时未解,又恍惚觉得他是在保护自己,迟疑道:“可我已答应了太后。”
“娘娘那里,朕自会去同她解释。”赵顼安抚道。
“是。”虽如此,欧阳芾总感觉往后见太后须更小心了。
“太后可曾提到王卿?”赵顼又问。
王卿,欧阳芾回神,明白指的是王安石。“提到了。”
“那太后如何说?”赵顼紧接着问。
欧阳芾与他四目相对,一瞬觉察这才是赵顼真正想问她的东西,短暂犹豫后,她最终选择道出实情,原原本本近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
无他,这些话令她印象太深,在她脑子里回放了很多遍。况,她找不出隐瞒赵顼的理由。
赵顼静静听罢,许久未再开口。
“太后不喜朕的想法,朕知晓,她希望朕做个安安稳稳的官家,朕也知晓,”欧阳芾默然倾听着赵顼的吐露,他目光平和,容色不曾变化,“从前朕只是一个儿子,自可满足母亲之意,尽心侍孝,目今朕不仅是儿子,还是官家,不能事事听从母亲之意了。”
此番话里的怅然,非听者不能体会。
“我喜欢。”欧阳芾道。
“甚么?”赵顼向她视来。
“臣妇喜欢官家的想法,虽然,这或许会让太后娘娘不乐,”欧阳芾微微笑了,“所以,臣妇告诉官家,官家可莫告诉太后娘娘。”
恍然理解了她的意思,赵顼不禁心头触动,阴霾褪去。
“官家可曾听过一个故事,”欧阳芾慢慢复述着前世所学篇章,“从前有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内里许多熟睡之人,不久俱会闷死,然从昏睡入死,并不感到临死之哀。现有一人率先醒来,大声惊醒较为清醒的几人,这不幸的几人须时刻感受无可挽救的临终苦楚,同时寻找毁坏铁屋的希望。”
赵顼听着她的讲述,不禁身临其境。
“倘使官家身处其中,会选择做清醒之人还是昏睡之人?”欧阳芾问。
赵顼思考须臾,眸含坚定道:“朕当为清醒者。”
欧阳芾心知他的答案,赞同道:“臣妇以为,希望往往蕴藏于痛苦之中。”
赵顼心神微晃,头脑里豁然开朗。合该是如此简单的道理,他怎会想不明白,那些瞻前顾后的游移念头在此刻瞬时减轻,他带着几分探究与深思看向欧阳芾:
“这则故事,是王卿讲与夫人的么?”
啊?欧阳芾一时未料,随即正经道:“不是,是臣妇家乡一位儒士所言。”并非不愿将功劳安在王安石身上,然她怕日后赵顼问起王安石,后者回句“臣从未听闻”那便糟了。
“原来如此。”赵顼缓和了神色,清咳道,“朕还有一事,欲向夫人请教。”
“官家请言。”
“朕平日听王卿讲学,王卿见识深远,博通古今,然于治国之略外往往不作多谈,朕想要更加了解王卿,不知王卿平素是位怎样的人。”
欧阳芾领悟,皇帝欲了解近臣为人性格,此忙她确实可帮。她思索须臾,认真讲了起来:“呃夫君是个不挑食的人。”
赵顼闻言,乍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