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清龙汉凤现代篇张鹤玲好吃女巫寄秋陛下,大事不好了顾了之落花(上)Killer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汴京梦话 > 第55章

    “还言了甚么,我想想”

    “对了,我还言介卿读书时非常专注,以至于端到身边的食物吃完了也不知是甚么,还言介卿的记忆时好时坏,分明看过的书籍几乎全记得内容,却总忘记自己将书放在何处,便连搁在架上的书也时常忘了在何位置。”

    “够了。”

    王安石终于出声打断,似乎以为如此便能制止她在君主面前的肆意倾吐。

    “我还言,介卿从不去烟花之地,从不招|妓佐酒,也从不蓄养歌姬舞女,”欧阳芾眉眼弯弯,继续道,执起他的右手在干燥温暖的掌心吻了吻,“是我喜欢的人。”

    轻柔触感微带着痒意落于掌心,宛若羽毛细细软软拂过,王安石本能欲缩回手,避开那种让他不自然的触感,然挣了下未挣脱,欧阳芾拉着他的手继续啄在敏感的掌心,让他抵御不得,恍然生出种被吻在心上的感觉。

    “你向官家言,你喜欢我?”王安石最终还是及时抽了手,保持面容不变。

    “倒也未这么直接,但官家聪明,定然看得出来。”欧阳芾全无害羞意,坦然如情场老手。

    王安石对她这种扎根于性子里的厚颜没有办法,只问:“官家如何反应?”

    “官家对介卿的私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

    王安石叹了口气,感到有些东西确实一去不复返了。

    “官家又提了一次,请我去教两位公主画画。”算上此前让王安石转达她那次,是第二次了。头回她以考虑之由暂且搁下,此次重提,不能不予正面回应了。

    “嗯,”王安石未表露出对于此事的态度,“你的回答呢?”

    “你认为我可以去吗?”欧阳芾问。

    “你愿意么?”王安石反问。

    “我怕自己教不好。”欧阳芾道。

    “依你的画工,教导两位公主非为难事,故,不必思虑能否教好,但问是否想教。”王安石言语中包含了鼓励。

    欧阳芾思忖片刻,道:“我想试一试。”

    人皆喜欢被肯定,她也不例外。昔年她甚至不敢将画拿予图画院的师傅品评,如今却受官家信赖,有机会教公主作画,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毋须顾虑,何时不想教了,我自会向官家替你请辞。”王安石听不出自己语里的偏袒,欧阳芾却听了出来,她情不自禁朝他拥去,这回王安石未再避开,而是任由自己圈揽住她。

    宋人笔记言,熙宁初年,王安石作天子师,其夫人为公主师,夫妻盛宠一时,荣华无可比拟。

    至徽宗宣和年间,帝偏爱花鸟,花鸟并青绿山水渐成主流,最后一幅欧阳氏所作水墨山水——临崖山涧图——从秘阁剔除,自此,再无人仿效欧阳氏之画。

    “画山有三远者,一谓高远,二谓深远,三谓平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高远当山峰峭拔高耸,色调明朗,深远则重峦叠嶂,深重晦暗,平远可明可暗,意在恬适缥缈。”

    宫殿内,宝安公主与寿康公主齐齐坐着听欧阳芾讲课。

    宝安公主赵浅予乃英宗第二女,今岁方满十七,性敏慧而有见地,好读古文,今日为见老师特意梳妆打扮了番,额间梅花钿衬得肤胜白雪,鬓如乌云,姿容姣好。

    寿康公主赵莹简乃英宗第三女,今岁十六,一张鹅蛋脸上同样洁净如玉,星眸灵动到处转着,显然坐久了开始有些不安份。

    赵莹简是跟着二姐赵浅予来的,她本对绘画无多兴趣,仅瞧着新奇,二姐赵浅予喜欢皇帝为她择的夫婿王诜,知王诜擅画,而想投其所好,赵莹简自小跟随二姐惯了,二姐做甚么,自己便也做甚么。

    于是趁欧阳芾向二人展示某幅画时,赵莹简举手发言了:“这几幅均为夫人所画吗?”

    “是的。”欧阳芾答道,她刻意于三远图各挑了一幅,示以其间区别。

    “夫人学画学了多久呀?”赵莹简继续问,旁边赵浅予闻此问题亦不由坐直身子,投来好奇目光。

    欧阳芾想了想:“至今应有十年以上了。”

    “啊?”赵莹简大大叹了口气,“那我岂非得学十年才能像夫人一样。”

    赵浅予未言,然同样面露失落之色。

    欧阳芾来此之前大略对两位公主有过了解,能够猜出二人冷不丁学画的缘由,她眼眸微微掠过赵浅予失望的神色,道:“公主若欲精通山水画,且自成一家,自少不得勤学苦练,各行各业皆是如许,然若只求粗有所成,却不必耗费许多光阴,自有捷径之法,让公主一年半载即可独自作出张简单画来。”

    “真的吗?”赵浅予脱口而出,旋即发觉自己暴露了心思,为自己欲走捷径的念头羞愧起来。

    欧阳芾笑道:“当然,妾身不敢欺瞒公主。况,公主误会了一件事,识画与善画乃两样功夫,善画须得经长年累月作画磨炼,而识画仅仅需要看得懂画。”

    赵浅予睁目:“夫人之意是”

    “倘使客人端出一张画来,公主能品析一二,即可证明自己于画学之研究,若能抛出见解,则更令对方刮目相看,这些东西并不需善画来获得。”

    “所以夫人教我们的是——”赵莹简一点就通,兴奋起来。

    “妾身今日教二位公主的便是如何观画,也正是,不动声色引起对方欣赏之法。”

    欧阳芾与赵浅予目光相接,在她眼中看见希望与喜悦,然其又微微低首,明白自己被看穿而害羞。

    唉,欧阳芾心底叹息,不知这样的喜好能坚持多久,至公主出嫁,自己这份工恐也到头了。

    但她并不介意同两位公主相处。

    “听闻夫人自幼师从郭熙,夫人当初为何想学画?”赵莹简好奇心不断。

    “呃,当初是因念书念不好,女红也做不好,弹琴不能听,写字不能看,长辈一观惟独画画尚可见人,便说你去学画算了。”欧阳芾偏首回忆,两位公主一齐大笑,欧阳芾自己亦笑起来。

    察觉老师是位风趣可亲之人,赵浅予逐渐放开心性,问道:“听大哥说,夫人曾于街头作人物画出售,是真的吗?会有人来买吗?”

    “会呀,只要坚持坐在那儿一整日,总会有人买的。”欧阳芾含义深深。

    “这么说,等我学会作画,也可上街作画赚银子了?”赵莹简眸藏期待。

    寿康公主有颗不安分的心,欧阳芾道:“这个,官家答应便可。”

    “哎呀,问他就没意思了!”赵莹简顿时泄气。

    料来两位公主今日是无心学画了,欧阳芾转念道:“公主们想不想观画师作画?”

    “画师?”二位公主异口同声,赵浅予道,“哪位画师?”

    御书院内,郭熙正挥毫落墨。

    几日前蒙勾当御书院宋用臣传旨,郭熙赴御书院作御前屏帐,此为皇帝亲点的名,他不得不来。

    他笔下作的这幅乃朔风飘雪图,林木萧疏广阔,大雪飞扬于其间,云物纷然而不显凌乱,幽清寒冽而不见冷淡,尽管只作了一半,已然神妙如动。

    他过于地专注,以致耳畔轻轻飘过小黄门的低唤“寿康公主”“宝安公主”,他也依旧未闻。

    又过约略半炷香时间,郭熙回身换笔,终于发现背后排排坐三人,他短暂一愣,旋即便看三人笑了。

    “有闻郭先生画工精湛,当世罕见,今日一观,方知世人所言不虚。”赵浅予笑道。

    郭熙视向欧阳芾,后者起身道:“师傅好,这位是宝安公主,寿康公主。”她一一介绍两位气韵脱俗的女子,郭熙忙搁笔拜礼。

    “你不在公主阁中好好教画,却带二位公主跑来此地,不怕官家知道怪罪于你。”寒暄过后,郭熙对欧阳芾道。

    “不怕,我本就是来让公主们观赏师傅作画,以陶冶情操,培养兴趣,官家知道也无妨。”

    “你啊。”郭熙无奈道,提笔忽而想了想道,“这么说,倒成我帮你教学生了。”

    “我也有教的,师傅作画,我带公主们赏画,两不耽误。”欧阳芾笑眯眯。

    “我怎么只听出你想偷懒?”郭熙揭穿道,旁边两位公主跟着窃笑。

    “怎是偷懒呢,这叫择方法而授。”欧阳芾一本正经。

    郭熙视了她眼,提笔在屏上勾勒,嘴角噙笑:“我当初是这么教你的?”

    “师傅有师傅的教法,徒弟有徒弟的教法嘛。”欧阳芾狡辩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地,郭熙不再开口,专注于笔下林木山石,欧阳芾立回公主身边,间或向她们解释郭熙落笔手法,铺排布景,以及用墨浓淡技巧。

    偶尔听至其中一两句,郭熙回首看眼欧阳芾,眸中蕴含笑意,那笑意几分揶揄,几分肯定,既是对她所讲内容的知悉,又是闻她教徒的欣慰。

    临近申时,两位公主先一步起身告辞,欧阳芾也该归家了,但她未立时离开,而是又待少许。

    郭熙见她立着不走,便知她有话同自己说,遂放了笔,温道:“甚么事,说罢。”

    “师傅果然是最厉害的,”欧阳芾声调透着自豪,“连官家也赏识师傅的画。”

    郭熙淡道:“受官家赏识,便称为厉害么?”

    “毋论官家赏不赏识,在我心中师傅都是最厉害的。”欧阳芾接得飞快。

    郭熙不禁摇首,他这个徒弟,鬼话是一溜一溜的,却也当真窝心,有时他甚至恍惚以为自己多了个女儿。

    “师傅会答应官家的邀请么?”欧阳芾问。她早先已将太后之意转达给郭熙,然郭熙彼时未作答复。

    “你认为呢。”郭熙一面收拾着画具,一面问她。

    “我以为师傅答应也无妨。”欧阳芾帮他收拾着,道。

    “为何?”

    “因为师傅乃君子。”

    郭熙不由笑道:“君子如何?”

    “君子如玉,红尘里来去,不染其心,不损其质,不折其骨,不改其清。”欧阳芾道。

    郭熙微微一怔,而后缓慢敛了笑容,欲朝她头顶摸去,又陡然发觉这种习惯早不该再有,他收了略微擡高的手,眼角蔓延开温和纹路,道:“你呀。”

    朔风飘雪图既成,赵顼见之大赏,于内帑取宝花金带赐郭熙,并言,“卿画特奇,故有是赐,他人无此例”,又任命其为图画院艺学,郭熙先以侍奉父母为由乞免,上不许,又乞假回乡探亲,方许。

    之后青云直上,倍受君主宠遇,暂略不谈。

    左掖门外。

    道旁立着两人,正谈论甚么。其中一人身着紫袍,腰玉带,乃御史中丞冯京,另一人着绿袍,腰犀角带,为集贤校理刘瑾。

    “不知冯中丞对此事如何看?”刘瑾道。

    “这”冯京犹豫。

    “下官近日闻官家宣谕,诸事每先询问王介甫,可即行之,不可不行,唐公对此早有不满,恐伤君臣信任之体。”刘瑾道。

    他口中所言“唐公”乃参知政事唐介,唐介对皇帝起用王安石持反对态度,近段日子又责官家不该事事听从王安石之意。

    “官家只是询问建议,并非事事听从王内翰。”冯京道。

    “询问建议应当找宰执,而非找翰林学士,中书政事甚么时候轮到翰林学士来管,此万不成体统。”刘瑾希望冯京出面弹劾王安石,然这位御史中丞似乎并不如之前几位长官——如王拱辰、司马光——那般直言肯谏,他欲探寻其真实想法,且期望冯京能与自己站在一边。

    冯京蹙眉,正欲启唇再言,陡闻一道带着闽南口音的洪亮之声:“刘校理闲事未免管得太宽了。”

    一人昂首信步而来,身着绿袍,顶戴幞头,正是方从馆阁出来的集贤殿校勘吕惠卿。

    刘瑾看见吕惠卿就讨厌,讥道:“吕校勘与王内翰关系甚佳,自然觉得王内翰之举并无不妥。”

    吕惠卿冷笑,心道你不就是认为我攀附王内翰么,拐弯抹角个甚么劲儿,他道:“王内翰此举妥不妥,我吕某人说了不算,刘校理说了也不算,惟有官家说了才算,刘校理担着校理之职,操着台谏的心,此算不算得越俎代庖,越权言事?”

    “吕惠卿,你——”刘瑾霎时脸面憋红。

    两人嗓音不低,惹得周遭侧目,此刻他们已在宫城之外,人多耳杂,不便谈论这些事情,冯京正欲制止二人,忽地似有所感,往二人身后望去,见一人从左掖门步出,目光相接,彼此皆认出对方。

    欧阳芾自宫内归家,甫出宫门便闻道旁争执声,其中一人她观着眼熟,不觉多望了两眼,熟料竟是冯京,不由心道真巧。

    “冯中丞?”对面刘瑾瞧他走神,唤了一声,冯京方回过神。

    刘瑾转身,瞅见欧阳芾,脸色顿时有点不好,然冯京率先向欧阳芾打招呼,作了一揖,自己便也不得不跟着揖了揖,却未出声。

    “三位官人这是方下公厅?”欧阳芾客气询问。

    “是啊,”冯京道,“夫人也方从宫内出来?”

    “嗯。”

    “夫人手中这是?”吕惠卿瞅见她手里拿着东西。欧阳芾将之扬了扬,笑道:“一些画稿,教公主作画用的。”

    欧阳芾善画,京中士大夫鲜有不知,最近受聘为公主师,常出入宫禁,品阶较低的官员遇见还会偶尔上来打声招呼。

    “这些琐碎之物让宫女端着便可,何须夫人亲自拿。”吕惠卿道。

    “还好,我拿得了,不必烦劳别人。”欧阳芾不在意地笑笑。

    刘瑾耳朵听着,目光在欧阳芾和吕惠卿身上扫过一圈,道:“欧阳夫人才艺优雅,通达世事,可听过‘待价而沽’的典故?”

    欧阳芾一愣,旁边吕惠卿率先反应过来:“刘校理,你甚么意思?”

    “没甚么意思,”刘瑾一拂袖,道,“鄙人学不来这许多人情,便不硬挤着凑热闹了,冯中丞,下官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言罢扬长而去。

    冯京伸手欲唤他,想想却又作罢,垂袖叹了口气。

    “刘校理对介甫颇有不满,故而态度不佳,”冯京向欧阳芾解释,“然因此迁怒夫人,实为不该,京替他向夫人道歉。”

    “没关系,”欧阳芾摸摸鼻子,略微尴尬道,“其实我知他为何不喜欢我。”

    “为何?”冯京与吕惠卿同问。

    “呃,之前他妻子请我为私宅作画,我拒绝了。”欧阳芾讪讪道。

    拒绝?冯京意外,在他印象当中,她不像会随意拒绝人的性子。

    三人同道而行,欧阳芾边走边解释:“去岁叔父受谣言攻击,是刘校理将事情告诉的台谏。”

    她言得简单,然冯京与吕惠卿立时明白过来。

    这件事发生于治平末,新帝刚即位时,欧阳修的夫人薛氏有一堂弟名薛宗孺,原在地方为官,因下属犯事受到牵连,本以为可凭欧阳修的关系摆脱追责,却未料欧阳修郑重申明,不可因自己亲戚之故而侥幸脱罪,薛宗孺因此罢官,对欧阳修怀恨在心,到了京师散布谣言称欧阳修与长媳有染,有才无行,老不知羞。

    谣言传至刘瑾耳中,刘瑾本对欧阳修仗着官大、到处喷人心怀不满,故将谣言内容告诉台谏,一时间与欧阳修素来敌对的几位台谏官集体弹劾欧阳修,致使欧阳修自请罢去参知政事之职,要求有司彻查此案。

    最后查清乃道听途说,毫无根据之言,赵顼当即罢免了几位弹劾欧阳修的官员,并请欧阳修继续回朝任职,然欧阳修去意已决,连上三表三劄坚辞,终令赵顼批准了他的请求,转刑部尚书,出知亳州。

    此为欧阳芾去亳州探望叔父之前的事了,遭贬黜的台谏官不肯说出刘瑾的名字,故刘瑾未得处罚,但有心人愿意探听,总会知晓消息来源。

    “我确实拒绝了他的妻子,所以我也算不上无辜。”欧阳芾道。

    冯京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吕惠卿则竖起拇指:“夫人拒得好。”

    欧阳芾被他逗笑,勾了勾发至耳后,目向冯京:“我没有很大度,我也是心存偏私之人。”

    冯京一时感到有什么哽在喉间,教他难以开口。

    不,他想说。但那份偏私并非对他,他说甚么都像是逾矩。

    “欧阳公的冤屈已然洗刷,世人自会明白欧阳公的清白,你也不必过于介怀。”最终他道。

    “不错,这世上谁人不心存偏私,夫人已仁至义尽,万莫对自己太过苛责。”吕惠卿道。

    冯京哑然,他忽地有几分羡慕起吕惠卿来,羡慕他能如此坦荡地维护欧阳芾。

    他站住脚步,望着欧阳芾与吕惠卿的身影朝前走去,在那一刻发觉自己融不进去他们之间,仿佛隔阂了两个世界。

    冯京蓦地一笑,他真是全无长进,分明不喜王安石的作为,却踟蹰着说服自己不去弹劾,分明在她受到讥讽时欲冷眼旁观,却又下意识安慰她

    虚伪至极。

    “冯中丞?”欧阳芾回首,发觉他未跟上。

    冯京缓和了神色,微笑道:“我忆起还有事物落在衙署,你们先走罢。”

    “哦,”欧阳芾道,“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冯京略颔首,见二人转身步去,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