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京回至家中,天色已然昏黑,屋内灯火的光芒透过窗柩投射在院内地上,洒落一层柔和的阴影,他浅浅舒了口气,找回了自己。
“爹!”稚子从屋内精神抖擞地奔出来,向他打招呼,冯京摸摸他的脑袋,问他阿娘呢。
“阿娘在缝衣裳。”儿子答道。
“在缝谁的衣裳?”
“缝,缝我的衣裳。”声音发虚,低弱下去。
冯京便笑了,擡目,富氏已从屋内步出,立于门槛前柔声道:“官人回来了。”
这是富清殊的妹妹,他的第三任妻子,有时他会想成亲的次数如果太多,最后是否还存在初次的心动。
至少对他而言,山盟海誓皆付予了最初的人,后面再或有也仅是平淡中的温情。感情会日渐干涸,即便他知晓这对如今的妻子并不公平。
所以也许出于愧疚,他对她加倍地温柔。
但富氏并不这么想。官人是长情之人,她对他道,那一刻冯京发觉了她与富清殊相同之处,她们皆善解人意,脉脉无私,为他的负心寡情找着一道道理由。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亦不禁相信,他是长情之人。
“灯下做针线伤目,我已说了许多遍,”冯京看着富氏搁在榻上的小儿衣裳,褪下官袍道,“你也不必如此节俭,衣裳穿坏了可为他再买两件。”
“一点裂口,很快就补好了,”富氏自动接过他的官袍,收叠起来,“也不纯为了节俭,我是希望莫惯着他,官人可不晓得他有多皮,哪里能穿坏了就给他买新的呢。”
冯京微笑望着幼子,道:“听见了么,你娘亲在说你呢。”
稚子“略”地吐了下舌,蹿出房门去不回来了,冯京与富氏皆忍俊不禁。
两人随意聊了会儿,不知怎的谈到近日一件轰动京师的大案,这案原非发生在汴京,然因量刑上的争执,后来牵扯至了朝堂,官员分成两派,对如何定罪各执一词。
富氏是从姑母那儿听来的,上了年纪的妇人喜爱议论短长,民妇议论街巷里的短长,贵戚命妇议论朝中短长,本质无甚区别,遂连带富氏也一并获悉了前因后果。
“那阿云也方十几岁的年纪,若非被逼狠了,定不会想到举起屠刀杀害自己的丈夫,我以为虽伤了人,然终究是一可怜的女子。”富氏道,她是二十岁嫁与的冯京,至今连鸡鸭鹅豚也未杀过,无法想象一个女子举刀杀|人的模样,却天生在情感里注入了怜悯善良的因素。
“这事并非如此简单,”冯京道,“那位阿云是守母丧期间由长辈强许给韦家,登州知州许遵正是抓住这一点,认为母服未除,应以凡人论,不当以谋杀亲夫论罪。”
谋杀亲夫乃重罪,当绞刑,然宋律规定服丧期间不得谈论婚嫁,许遵以此为由,是为放阿云一条生路。
“审刑院与刑部认为,订婚虽违律,然已成事实,仍属谋杀亲夫,故当判处死刑,”冯京道,“此外,许遵认为阿云有投案自首情节,当减罪二等,刑部以‘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为由,认为不应减罪。”
这件案子最终上升至翰林学士之间的辩论,两方各有人支持,至今未定夺。
“官人以为阿云当判死刑么?”富氏问。
冯京道:“按律,谋杀亲夫乃十恶重罪之一,若真以此判刑,她应逃不过一死,且她仅因对方貌丑便心怀杀意,连砍十余刀,至断其一指,过于凶狠,此也为刑部认为她不该赦的原因。”
富氏怔怔叹惋了口气,为那名素未谋面的女子感到哀伤,须臾又忆起甚么,道:“可我听闻,王介甫先生作为翰林学士,是支持许遵的判决,认为当减罪论处的,官家向来欣赏王先生,说不定会支持他的意见。”
她仅仅为阿云能否获得一线生机而忧愁,却未注意自己夫君的面色突然起了变化。
王介甫。冯京一日内多次听见这个名字,不禁心底讥嘲,仿佛他便躲不开这个名字了。
他脑海中慢慢浮现出那人清高孤绝,甚或有些不可一世的模样,浮现起那人冷硬、不随俗流的态度,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处世风格。
以及,他身边的那个人。
冯京从未认为王安石的性格与她相契合,直至事实告诉他——
那便是她喜欢的人,那才是她喜欢的人。
原来如此。
“不尽然,”冯京听见自己冷静的嗓音,他惊觉自己竟冷静若此,“司马君实同为翰林学士,支持刑部判决,其余学士虽意见迥异,然大多支持刑部,官家纵然亲近王介甫,亦不会罔顾其他声音。”
富氏哦了声,升起的希望又悄然垂落下去。
冯京笑笑:“莫想这些了,此事一时半刻不会有定夺,想多了闹得心里不愉快,便得不偿失了。”
富氏轻嗯。
除却他们议论的这些,其实冯京还未向她讲述,藏在这件案子背后的深层含义。
王安石所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乃熙宁元年皇帝诏令中的内容,而司马光所赞同“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乃宋刑统的规定,即“祖|宗之法”。当皇帝诏令与祖|宗之法冲突,当依从何者,这才是翰林学士之间真正争执的焦点。
司马光思想保守,处处以祖|宗之法不可改为由反对更张,王安石凡事多欲革新,两人矛盾遂逐渐凸显。
尽管在嘉祐年间,他们曾是相谈甚欢、过从亲密的朋友。
王宅。
仆婢立侍于门口,屋内阵阵激烈交谈声,即便说话者刻意压低嗓音,并不时深吸气以平缓情绪,也仍透露出二者之间争执之烈。
“方今国用不足,宗室铺张奢靡,臣子赏赐泛滥,如不以近臣为始主张节用,又怎么解决冗费之害?”司马光道。
他在朝上也是这副说辞,到了王安石家同样是这幅说辞,王安石早已听惯,道:
“国家富有四海,大臣郊赉的赏赐与之相比寥寥无几,吝惜赏赐于国用弥补甚微,而徒损大体,昔日唐朝常衮辞赐,时人议论其自知无用,不如辞官归去节省更多,安石以为今同此理,与其使大臣辞赐,不如使庸碌无能者辞官于国更为有益。”
司马光简直对他这幅理强气盛的样子又恼又恨,锲而不舍地反驳道:
“难道你所提倡的理财之法,便能解决问题?”
“是。”王安石斩钉截铁,“君实不信,是因至今尚无人正确行之,非不可行之。”
司马光笑了,笑中多少带着反对与讥嘲:“天下之财自古恒定有数,不在朝廷手中便在百姓手中,你所言理财,不过是搜刮百姓之财收入自己囊中,如此则害百姓穷困、流离为盗,对国朝岂是好事。”
“非也,安石所言理财者,可令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
“此乃桑弘羊欺骗汉武帝之言,桑弘羊不取于民,又从何处取之,”司马光站了起来,“武帝末年,群盗蜂起,岂非民疲至极才酿成此祸?”
门外,欧阳芾探头听了两句,似觉两人快吵起来,遂适时端了茶点进去。
见她身影,司马光顿时熄了火,掩去激动的情绪,错开目光缓缓又坐下。
“官者,或廉或贪,清廉者俸禄尚不足养家,再行减除当无以度日,贪鄙者纵然裁减俸禄亦可通过其他手段搜取民脂民膏,故安石言,减俸无用。”王安石道。
“况目今天下尚存许多土地未得妥善利用,许多水利未得兴建,许多弊政未得革除,何言天下之财已尽而取之。”
王安石不会因对方是朋友而稍降辞色,亦不会因对方是朋友而违背自己的想法,曲意迎合,委婉折中。
他不会,所以他与友人的争执中,往往依靠雄辩之才而使言语凌驾对方之上,最终多以对方口服而心不服告终。能够忍受他这种脾性而一直同他要好的,必须得是本身性子十分好的人,至今为止欧阳芾所知惟独曾巩一人而已。
曾经的司马光也可与王安石交好,那是君子之交,惺惺相惜,然而目今不行了,他们之间太多不合,理念太多殊异,见面多在辩论,私交也渐淡了。
欧阳芾原想留司马光在家用晡食,但看这个样子毋论司马光还是王安石过会儿都不一定能平心静气地同桌吃饭,连她自己在家用食的心思也没了。
她披了件外裳出门,打算去曾巩家蹭顿饭,顺便吐吐苦水,然刚至正门口,却瞧见门房驱赶着一陌生男子,神色颇为不耐。
“跟你说了,我们郎君日理万机,没空见你的,”门房挥袖道,“想见我们郎君的人多了,郎君若个个都见,那夜里也不用睡觉了。”
“烦请通传一声,在下有要事向王内翰禀陈。”来者未受驱赶影响,面容沉着,嗓音低而醇厚。
欧阳芾朝那人打量去,见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五官硬朗,肤色微暗,应是常年在外日晒风吹的结果,身形健硕,却为文士打扮,面庞轮廓坚毅,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锐利。
“你走罢,郎君今日不会见你的,你在这儿站再久也没用。”门房无奈道,“我们郎君今日有客人,还不知何时结束呢。”
男子的脸上终于露出遗憾的神情,然稍纵即逝:“既如此,我改日再来。”
“第一等。”
忽被叫住,男子转身回头,与欧阳芾四目对上,听见门房唤了声“夫人”,才恍然察觉对方身份,他躬身作揖:“见过夫人。”
“你适才说,想见我夫君?”欧阳芾问。
男子擡目视她:“是。”
“为何想见他?”
“在下有要事相禀。”
“嗯,我夫君此刻正同他人商议国事,抽不开身,”欧阳芾道,“你有何要事,不妨告诉我,我找机会去向夫君说。”
男子张了张口,目中浮现犹豫,尚未想好如何应答,便又听欧阳芾道:“你在这儿站了多久,用过饭了么?”
“一个时辰左右,尚未用食。”
“夫人,他在这儿站了快两个时辰了。”门房插嘴。
欧阳芾惊讶,旋即道:“这样罢,你随我来。”
她朝门外步去,身后跟着一随侍婢女,走了两步回头朝男子望来:“跟我来呀,我请你吃顿饭。”说着露出笑容。
男子微诧,门房连忙道:“夫人”
“莫慌,就在路边,很快回来。”欧阳芾安抚道。
门房闭了嘴。男子沉默些许,似下了甚么决心,跟了上去。
因王安石官居高位,俸禄比之从前只多不少,此次返回汴京,他们已无需租住在远离皇宫的外城,而是于人烟繁杂的内城择了处居住,地段临近朱雀门,东行百步即为马道街,西行不远便为直通宣德门的宽阔御街。
欧阳芾领着男子去了自己熟悉的一家分茶,寻了处僻静位置入座,此刻客流尚稀,行菜瞅见客人进门,上前殷勤招呼,欧阳芾问男子:“喝酒么?”
男子摇首婉拒。
“吃些甚么?”欧阳芾又问,行菜当即介绍起店内招牌菜肴,男子听罢道:“在下吃甚么都可,夫人点便是。”
欧阳芾见他很是拘束的样子,遂道:“那我点了。”
要了份金丝肚羹,一份鱼兜子,一份乳炊羊,一份莲花鸭签,一份炒兔肉,两碟凉菜,两碟干果,行菜记下后便往厨房方向去了。
以两人食量而言这些菜略显多了,然非是欧阳芾胡乱花钱,而是她如今教公主作画,皇帝自不会让她白教,换言之,她有钱了。
“没关系,尽量吃,吃不完可带回去给我夫君吃。”欧阳芾笑眼弯弯。
“”男子顿了顿,道,“夫人热情款待,在下无功受之,实觉有愧。”
“我本也是出来吃饭,你不必如此拘谨,”欧阳芾道,“我家门房态度傲慢了,让你白站那么久,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她平易近人的言辞让男子微微放松下来,又珍惜这份难得的亲和道:“夫人毋须道歉,在下一介布衣,原无机会求见王内翰,被拒门外也属情理之中。”
欧阳芾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他的话。“你叫甚么名字?”她问。
“在下姓王,单名一个韶字。”
王韶。欧阳芾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王韶道:“在下无名之人,夫人应当未曾听过我的名字。”
哦,欧阳芾接着问道:“王先生看上去似读书人,不知是做甚么的?”
“在下于嘉祐二年参加科举,侥幸得中进士,做过微薄小官,后游历陕西,于西北边陲生活过一段时日。”王韶道。
“先生是嘉祐二年的进士啊,”欧阳芾霎时对他感到亲切起来,不禁奇道,“先生为何去西北游历?”
王韶抿了抿唇,道:“彼时在下制科未中,一时心灰意冷,遂不意继续为官,寻访西北民情,是因在下对宋夏局势颇为关切,故欲实地探察,以求制伏西夏之法。”
制伏西夏之法。很少听闻有人说起这个,欧阳芾一时脱口而出:“那先生寻到方法了吗?”
王韶深深视她道:“是。”
“甚么方法?”
“欲取西夏,必先收复河、湟二州。”
“河湟,”欧阳芾不由思索起来,而后擡眸道,“先生仔细讲讲。”
王韶适才之所以犹豫,是因他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想法道与一位妇人听,她是女子,不懂也不一定对此事感兴趣,贸然与她述来,也许白费力气。
但他别无选择。
“河湟之地,一旦收复,可使西夏陷入腹背受敌之危,”王韶道,“西夏年年进攻青唐,青唐既克,其必向南进攻,侵秦、渭二州,将南山羌族全数征服,西面修筑武胜,派兵侵扰洮、河,则陇、蜀各郡皆受威胁。”
菜肴端上,然欧阳芾与王韶皆未动筷,一个认真讲着,一个认真听着。
“目今掌握青唐政|权的唃氏子孙,惟董毡稍能自立,其余势力范围皆不过一二百里,孱弱而无可与夏人抗衡,武威以南至洮、河、兰、鄯,皆汉所辖郡县,湟中、浩亹、大小榆、枹罕等地,土地肥沃,适宜羌人生存,然现今各羌分裂,互不统属,正可将之逐个击破。一旦各部臣服,唃氏敢不归顺,唃氏归顺,则河西李氏即成掌中之物。”
王韶愈讲愈放开,浑身透出股自信,似乎将自己暗藏多年的韬略尽数倾吐出来,漆黑眸子粲然辉动。
欧阳芾望着他,朦胧中仿佛看见另一人的身影。
“狄将军”
她喃喃出口,王韶停下话语:“夫人说甚么?”
“没甚么,”欧阳芾挥去脑袋里的杂念,“先生继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