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逼我留下?”靳夕一屁股坐在医院消防通道的台阶上,刚刚气冲冲赶来医院的愤怒如今全化成了不解。
“对不起。”何年坦言。“我和你只能保住一个,以我现在这种状况,只有留下你才能保住深调组。除了你没有更适合的人。”
“呵。你无非是看中了我的家世能帮衬深调组,换做任何一个阿猫阿狗是靳红星的女儿你都会选。”靳夕竖起全身的刺,想要找出借口让自己坦然离开。
“关于你的背景,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是你的优势没必要回避。但我选择你是因为靳夕你这个人,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
这好像是何年第一次正面肯定靳夕的个人能力,靳夕心里很受用,嘴上还在逞强。“你帮我摆脱舆论困扰,就不怕我没有后顾之忧跳槽去省台?”
何年笑了,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省台的副台长说你当晚就拒绝他了。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你。”
靳夕哀叹一口气,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被人架上台的感觉很为难。“但我真的没有做好准备……”
“出国旅行只是逃避的一种方式。我能帮你真正的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何年递给她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条:“当欲望浸透血液,乳汁会变成毒药。”
落款是日夜游神,神话中监督人间善恶的神明。
“这是什么?”靳夕拿着纸条正反两面翻看,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说》下期节目的选题。”
“我不懂。这个日夜游神是谁?”
“算是我的线人吧?”
“算是?”
“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也没有要求过他做什么。但他总会在关键时候提供有用的线报给我。就像……”何年顿了一下,才想出这个比喻。“像田螺姑娘。”
“哈?”靳夕怎么听怎么觉得不靠谱。“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你这么相信他?就不怕他另有所图?”
“差不多两年前,我身体开始出现异样,时常觉得工作力不从心。这个日夜游神开始出现,给我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我比较过这两年他提供给我的选题,涉及各行各业,并没有针对性,所以不存在利用我打击报复私仇的嫌疑。虽然暂时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只要他提供的新闻值得我们做深度调查,就去做。”
靳夕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但就像何年说的那样。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之前,他们暂时能做的只有专注自己该做的。“那这个选题是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前两天早上你推我在住院部后面的花园散步的时候,有几个护士抱着一个婴儿急匆匆跑去急诊。一路还在说‘谁那么狠心,刚生下来的孩子就丢掉’?”
“我记得。那个婴儿全身发紫,还在抽搐。很可怜的样子。”靳夕对那个襁褓中的孩子记忆犹深。
“这两天我在医院碰到了几个同行,他们都是来报道弃婴的事。这孩子是个毒品婴儿。”
“毒品婴儿?”靳夕觉得这两个词是完全不搭边的事物,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什么意思了。
“不如我们亲自去看看?”
随着医疗条件变好,现在婴儿出生后都直接送往母亲的病房。只有身体不太好的宝宝会放进观察室里,由护士统一照顾。观察室外一天到晚都有家长聚在外面充满爱意和怜惜地盯着自己孩子。
保育箱里躺着的婴儿手腕上都系着一根打印有父母和自己身份信息的纸腕带,以便护士辨认。这其中只有一个孩子手上系着的是红丝带。
“她就是被抛弃的毒品婴儿,找不到父母,所以媒体给她取了个代号叫洛洛。海洛因的洛。”何年指着系红丝带的婴儿给靳夕介绍。
他们来的时候,洛洛刚好睡着了。因为早产,看着格外瘦小一些,别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你怎么知道日夜游神说的案子就是洛洛?”
“你记不记得日夜游神的纸条里说了什么?‘乳汁变成毒液’。洛洛生下来就被人遗弃在妇幼保健院,而且有临床戒断反应,也就是我们俗称的犯毒瘾。消息一传开就吸引了很多媒体上门。医生给洛洛做了头颅核磁共振检查,确诊她是一个‘毒品婴儿’,即母亲在孕期吸食毒品所生下的孩子。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瘾君子。他的毒瘾是就是通过母亲的乳汁染上的。”
“你说当父母为什么不用经过考试呢?小洛洛。”靳夕弯下腰隔着玻璃,手指头轻敲玻璃,好像能摸到孩子可爱的脸蛋。
就像听到靳夕的呼唤,洛洛打了个哈欠苏醒过来。从她清醒的第一秒钟就变得异常兴奋,歇斯底里的尖声啼哭。四肢颤抖,在空中乱抓,伴随着间歇性的抽搐。同时嘴唇有过度吸吮动作,呼吸急促,一口气吸不上来,小脸就憋得发紫。
靳夕被吓到,连忙向护士台的护士呼救。医护人员如临大敌,一个又一个接连涌进去为洛洛进行急救。
她喝不进奶,普通的奶水喂进去只会全部吐出来。生母的乳液是唯一可以安抚她的食物,因为母体血液里还含有毒品。但现在母亲也失踪,医院不得不“喂毒”,用吗啡持续治疗来维系她脆弱的生命。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第一个走出来的护士正是当初在医院捡到洛洛的护士长。护士长边走边摇头,似乎情况很不乐观。
靳夕拉住她询问,“孩子情况稳定了吗?”
“算是稳定了。”护士长认识何年,知道他们是记者,倒也不反感。洛洛从被捡到至现在的医疗费有一大半都是靠媒体发起的众筹得来的。即使抱着不同的目的,他们都是切实在为洛洛奔走,也是洛洛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已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如果再被大众遗忘,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这些日子里,救或不救成了横亘在护士长心中的最大问题。钱的问题是解决了,那孩子的感受呢?谁能体会她所承受的痛苦。
“成人戒毒时都无法忍受,要死要活。你能想象一个婴儿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吗?毒品对她的脑组织已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这类新生儿的病死率和神经系统后遗症病发率都特别高。即使她克服这非人的痛苦活下来,长大后智力低下,行为异于常人。她这一辈子都注定是一场悲剧。洛洛现在不会讲话,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她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会不会选择放弃这段不像话的人生,重新投户好人家。”护士长自己正怀着孕,可能特别容易移情。谈及洛洛的未来,忍不住抹起泪花。
“别傻了。哪有什么来世今生。正是因为她现在什么都不懂,我们至少应该努力到她能为自己人生做主为止再把选择权交给她自己。”
靳夕看向保育箱里依然在尖锐啼哭的洛洛,内心产生无数疑问。“何年,你说这些对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负责的大人,为什么还执意要将同样的痛苦带给他们的下一代?”
“不要在心里给自己预设答案。”何年拍了拍她的肩头。“更重要的是多在心里问几个为什么?记得李婷这件事的教训,先别急着去表达,记者是讲故事的人,挖出新闻背后的真相才能给观众讲好一个故事……”
“何年!”一身休闲衬衣牛仔裤的颜珮突然出现打断他们的谈话,从电梯口朝他跑来,身后还跟着个扛机器的男人。
靳夕下意识挡在何年前面。“颜珮姐。你们也来看洛洛啊?”
“嗯。毒品婴儿的案子有新进展,来拍点补充画面。”颜珮伸手格开她。“何年,我看了今早上的报道。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颜珮一脸痛心,想伸手去拉他,快挨到他的时候又生生顿住。“你真的有……艾滋?”
“嗯。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最好和我保持距离。”何年也不解释,看着她的手慢慢垂下来。“你刚刚说洛洛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
颜珮这个女人要说厉害也是厉害的,明明情场失意,谈起工作还是可以保持高度专业。“孩子的生父找到了,我们刚刚采访完,新闻稿都拟好了。何年,你想看看吗?不如……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
看来还是不死心。
何年还没说话,靳夕抢先一步回答。“颜珮姐,真对不住。我们何老师不太喜欢这种应酬饭局。”
颜珮眼角一挑,斜了靳夕一眼。她是个丹凤眼,看人的目光很锐利。和靳夕那种虚张声势的厉害还不一样,颜珮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不管对事业还是爱情。“你年纪小不懂,我当年和你何老师做同学的时候,他性子可不是这样……”
三言两语,火花四射。
何年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斗嘴,“洛洛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颜珮神气地睨了靳夕一眼,为了在何年面前可以说上话而感到得意。“洛洛父亲是个染上毒瘾多年的吸毒者,自己还贩毒。大半年前被抓了,我们好不容易在监狱采访到的。按他的说法,他入狱前他老婆王秀娟是不吸毒的。可能是他入狱后染上的。这种人的生活环境,你知道的……”
“哪找到洛洛的母亲了吗?”
“没有。但是有人在西京下属的浦屯县见过她,那状态肯定是吸毒了,八九不离十。洛洛的存在就是铁证。吸毒,弃婴,还有什么是这个女人做不出来的。”
跟在颜珮身后的摄影师暗暗担心,这些新进展是他们好不容易跑来的独家爆料,虽然是同台的同事,毕竟不是一个节目组的。是不是应该提防着?她就这么直接告诉对方了。
“你们是怎么确定洛洛父亲的?他在牢里肯定不知道弃婴的事情。”
“这……我们也是收到匿名观众提供的信息。”颜珮吞吞吐吐不想说出来。
“日夜游神?”
“你怎么知道?”颜珮惊讶不已。
靳夕和何年对视一眼,看来这个游神还不止联络了何年一个人。而且大家知道的信息可能是交错的。
“知道了。走,我们回去开会吧。”何年翻脸不认人,就驴下坡拉了靳夕一把。靳夕借机故意挽住他的胳膊,姿态亲昵。“好的,何老师。”
何年看着靳夕抱着他的手,第一次没有推开,嘴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颜珮的摄影师看着他们离开,有些愤愤不平,“就这么告诉他们没问题吗?”
“别人不行,何年……呵。我赌他不会去抢先报道,我太了解他了。”
现在的新闻总是将时效性放在第一位,抢在第一时间报道成了记者们的头号目标。很少有人愿意花几个月甚至几年去深挖一个故事,所以新闻最终变成了‘最新的事情’。但何年带领的深度调查组不把事情调查个底朝天,就不会出稿。所以他们错过时机是常有的事,出精品也是必然的事。颇有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
颜珮眼里的占有欲越烧越强,但这突如其来的病让她止步不前。
看着远去那一身黑衣的背影,颜珮脑子里闪过一个总是喜欢穿白T恤牛仔裤,上树下海弄得一身泥泞却总是笑嘻嘻的小男孩,那是她少时最鲜明的一抹色彩。原以为大学重逢是再续前缘,没想到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