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是有温度的,这句话我们经常听到。但新闻的温度究竟是什么?新闻有好有坏,我说的好坏并不是指新闻本身的内容,而是它传递出来的态度。同样是对于灾难的报道,好的新闻能激起人的同理心,让观众产生同情,共鸣,反思自身行为,进而做出有帮助的行动。而坏的新闻只会让人觉得恐惧,愤怒,不安。因为坏的新闻,总是把报道侧重点放在吸睛,用各种视觉效果,听觉效果或者大数据去刺激观众的敏感点。这样的新闻能得到一时的热度,却会造成无穷的后患。之前《民生说法》的例子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警醒。庆幸我们台还有深度调查组这样坚持做好新闻的媒体人,他们在同一个事件的新闻报道里所表现出的专业性也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下面我们有请深度调查组上台领西京电视台年度最佳新闻奖。”
台里的年会,付台长在台上声情并茂为深调组致颁奖辞。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一番颁奖词居然说哭了台下几个小姑娘。这场年会会在地方台播出,镜头都拉到了在哭的女孩们身上。
靳夕看着何年:“何老师,还是你去吧。”
何年指着自己的口罩帽子:“你觉得我这样合适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上去打劫呢。你去吧。年年都领,我都厌了。”
何年故作骄傲,说得却也是实情。深调组跟着他年年都领奖,靳夕这是第一次,大家都同意让她代表深调组上台领奖。
于是靳夕被众人拱上了台,她从付台长手里接过奖杯。
“首先,我要谢谢我在这个台里的入门老师:何年。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做新闻的意义和责任。”
台下,幺鸡拿何年起哄:“哟。手把手哦。”
靳夕将手掌朝上指向何年,台下的人都回头看向他的方向。何年向大家颔首示意,如果不是口罩遮挡,大家会发现他是在笑。
“其次,我要感谢深调组所有的伙伴:何年,李窈,秦波,曹立凡。是他们的辛勤工作和对新闻坚持求真的态度让我们组能拿到这个最佳新闻奖。”
镜头扫过来,幺鸡和老曹都在躲。只有波仔一个人站起来神气地朝镜头挥手,把靳夕都逗笑了。
“最后我要谢谢,所有曾出现在我们新闻中的当事人。其中有些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我要谢谢你们,你们的际遇让我们看到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同时也领略到人性中不会磨灭的善良。我想借这个机会告诉你们和电视机前正经历着相同困境的人们,无论你们正在遭受着什么,相信我,这都不是绝境,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们关心你。随时随地,你有需要,请联系西京电视台深度调查组。”
电视机前的他们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男子监狱里,听完靳夕致辞的黎天明给程斌倒了一杯酒:“马上就刑满释放了,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封奕在天上看着呢。”
期末考试拿了第一名的凌初从校门口出来,听见门卫室里电视机的声音。他偏头看见电视里一个熟悉的脸。母亲发信息叫他早点回家吃饭,今晚做了他最爱的可乐鸡翅。他回道:“马上回。”
跨出校门的时候,凌初看向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林姝啊。你没走到的这段路其实很平凡,但也很美好。
改名换姓的李婷婷和养父养母在下馆子,电视里正在转播年会颁奖。李婷婷养母给她夹了一块肉:“别看了,都过去了。”
“没事,我不恨她。”李婷婷笑着扒了一口饭。
高风晚飞到了美国探望正在接受治疗的洛洛,他手上拿着手机一边看网上的现场直播,一边问洛洛:“雪莹,妈妈漂亮吗?”
什么也听不懂的洛洛踢了两脚被子以示兴奋,被子下的小脸蛋终于有了些正常婴儿该有的血色。
在看守所等待收监的祝萍听到收音机里转播靳夕的说话,无奈地低头笑了笑:“该死。你又让我对着操蛋的世界有了一点期待。”
而深调组能拿这个奖,其实还要感谢祝萍。事情要回到祝萍自首的那天。
祝萍站在公安局门口给靳夕打电话,向她坦白了一切。
当时靳夕和老曹去公司采访,从他们的问话里,祝萍知道他们已经在怀疑三个司机的死亡不是意外。情急之下,她顺着靳夕的话将怀疑引向了客服部的职员。
她当时只是怀着侥幸的心理想逃过一劫。没想过电视台会将这未经证实的说法直接报道出去,更没想过会引起男司机们这么强烈的反弹,造成杨娟的无辜受害和其他多个职员的受伤。
祝萍在看守所关押期间,靳夕曾来采访过她。虽然一切真相大白,范力友的车是在送来公司例行年检的时候,被她偷偷做了手脚造成失控坠河。另一个自燃的车也是同样的手法。还有个出轨的,是她跟踪后放消息让对方老公捉奸在床。但究竟为什么?靳夕心里一直存在个疑问。
网上曾经猜测过“菟丝子”针对男性性骚扰犯的复仇是因为自己有类似的遭遇,所以怀恨在心,为民除害。但是靳夕查过祝萍的档案,她一生顺遂,家庭美满,名校毕业,工作能力强,似乎没有遭受过任何伤害。就连她的亲属都没有过遭受类似侵害的案例。她这么深的恨意究竟从何而起?
“我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周五从学校回家在公车上被一个中年男人猥亵过。”祝萍说的时候甚至在笑,很轻松。
“就这样?”靳夕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那些说“至于吗”的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但如果说就为了这个理由,在多年后连杀三人,她也实在不能理解。
“我当时坐在最后一排,那个男人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他突然把裤子脱下来,我看到他露出那玩意儿时吓傻了,想逃。他一把把我拖回去坐在他腿上。我哭喊着救命,但那一车人都像聋了瞎了一样,包括司机,没一个人管我。他抱着我不停地上下颤动,口中发出让人难以忍耐的声音。直到我自己挣脱他跑下车才算完,最该庆幸的是,他没有追下车。现在想来还是年纪太小,如果现在让我再遇到他,我应该会直接切了他的那玩意儿。反正管不好,不如不要了。”
直到祝萍说出这话,靳夕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干练厉害的女强人是真的“菟丝子”。从她清晰的描述中可以想象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孩会有多么害怕。
“但如果硬要展开来说,这也只是个开始。”祝萍说:“我回去后告诉我父母,他们居然说让我以后多穿点。可我那天穿的是校服。我气不过去报警,警察说我不能提供确切信息查不了。我跟我那时最好的朋友说,她居然问我:‘大叔帅不帅?’我当时觉得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要不就是我疯了。每个人都好像跟我说这不算什么,你又不是真的被强奸了。就算是,错的也是你。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做噩梦,对异性有生理上的排斥恐惧。读大学开始我就自己打工攒钱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容易能把这件事慢慢尘封在心里,过上看上去是正常人的生活。”
“后来呢?为什么心态又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其实也谈不上转变,只是把我心里隐藏的一些黑暗的想法给释放出来了。这一切得‘归功’于优车……”
祝萍40岁这年被高薪挖到了大名鼎鼎的新科技公司优车。她以为她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殊不知她这个选择是把自己又一次推入了地狱。
“这个公司的高层全是男性,公司文化有很严重的问题,但没人意识到。上司可以随意对女员工职场性骚扰,可是没人当回事。要不就是敢怒不敢言,要不还觉得挺骄傲。我每天看着杜栎调戏女员工,他的秘书还替他打掩护骗他老婆,我都觉得恶心。但只要我表现出一点不满,部门同事就会背地里说我是老姑婆,是嫉妒那些年轻姑娘。”
“后来,我们公关部接手管了客服部的投诉问题。客服部门的员工跟我报告第一起乘客投诉性骚扰的案子时,我就决定要严肃处理。我上报给总裁副总裁,报告被打回来,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处理方式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人家找上门让我们赔偿,我们再装模作样赔点钱。‘多大点事儿啊。祝总,别太上纲上线了。’总裁这么拍着我的肩膀说。”
“你猜后来怎么着?我私人去慰问投诉的乘客,发现那女孩儿自杀未遂成了植物人。我去的时候,她爸妈正在商量要不要停了供氧。也不能怪他们二老狠心,家里情况确实困难,原先是靠着女孩一个人打工赚的钱养活全家,现在唯一的收入来源倒了,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但我也会忍不住想,如果她是个儿子,他们是不是拼到最后一分钱,也不会停了她的氧?如果她是个儿子,也根本不会遭受这些事吧?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社会不是在纵容性骚扰。而是在纵容男性对女性做的任何事,不管是性侵,家暴,还是重男轻女。从教育,生活,工作,婚姻,生育方方面面都存在着显著的不公平。这是性别的碾压!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有了要杀了这些仗着自己多个把儿就欺辱女性的牲畜。”
“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偏激……”靳夕自问自己对女权问题一向拎得清,也不在意被人带恶意地叫做“女权斗士”。但她还是觉得祝萍的想法就算放在女权主义者中也是太激进。
“如果你能这么说,你挺幸运的。说明你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不是没有向父母,向朋友,向社会寻求过帮助。但当这些都保护不了我们的时候,能保护我们的只剩我们自己。你或许觉得我滥用私刑太过激,但这是我想到唯一的方法。杨娟的事情你看到了吗?那些男人多么害怕女性挑战他们的权威。我最初的目的只是想让他们警醒,规行矩步不要越界。但狗改不了吃屎,他们没有反思,没有想改变自己,他们想的只有杀了‘菟丝子’,杀了威胁他们的存在。其实我挺喜欢网民给我取的这个代号。靳夕,你知不知道‘菟丝子’有一个特性:绵延不绝,生生不息。信不信随你,如果男人不愿做出改变,我不会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菟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