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今天靳夕依然没有下楼吃饭。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
她开始后悔当时对着幺鸡放大话。即使有人要把这些事捅出来,也不该是她。她从小到大享受着父亲为她带来的一切特权和福利,最后跳出来大义凛然指责父亲是吸血蝗虫。那她算什么?蝗虫仔?
靳夕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干脆像父亲说的那样,全家一起移民出国,所有前尘往事都一了百了。
但如果她手里掌握着大量父亲可能违法的罪证,却当做没这回事。她又怎么对得起她入行时宣的誓和深调组一查到底,绝不后退的精神。
她多希望父亲现在推开门进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只要她爸说是假的,她一定信!
像是感应到她的心声,靳红星端着三菜一汤的托盘敲门进来:“阿姨说晚饭都热了两次,你还没有出来吃。不管在烦恼什么,饭总是要吃的。”
“爸……”靳夕接过他手里的饭菜放在一边,拉着父亲坐到她的书桌旁。一桌子的资料和软木板上钉的照片她都没有遮挡,刻意暴露在靳红星面前。
见靳红星在打量照片,靳夕斟酌着说:“爸,这是我们节目组下一期想报道的选题。跟咱们家公司有关……”
她心里祈祷,说“不”吧。否认吧。只需要您一句话。
靳红星面色沉稳,并没有被揭穿的恼怒或是恐惧:“缅甸那事吗?”
“您真的知道?”
“那个年代,防护措施不到位,矿区偶有伤亡,这搁到现在都不算新鲜事。”他的口气好像这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那……虚假招工,虐待工人呢?”
“说虐待太严重,再说做生意哪里不踩一点灰色地带的?你别想太多了。”靳红星将摊满一桌的资料收拢,想把饭菜端上来。
靳夕一把摁住他的手:“所以死去的工人和他们被毁的家庭在你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就算我说我心里待工人如亲人又能怎么样呢?死者不能复生。说这些话都是伪善。这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别插手。我会打电话给你们台长让他撤掉这个选题。”
“这就是你的处理方式?”靳夕不敢相信那个总是憨憨笑着说起自己年轻时与工人同吃同睡的爸爸,居然这么蔑视生命?
“小夕,你想我怎么样?去以命抵命?还是自首认罪?”
“你明知道过了追诉期,加上国内没有管辖权,根本不会追究你的罪。但是我作为第四公权,有权利让大众知道真相!”大概是被父亲无所谓的态度所激怒,靳夕之前的犹豫一扫而空。
“你真的要去报道这件事?哪怕让我身败名裂,让靳家的产业付之一炬也要去做?”
“是。”在父亲亲口承认此事之前,她还抱有一丝幻想,也许父亲是被人陷害,也许父亲并不知情。但现在看来,再多的辩驳都是苍白的,这个慈父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建立在一堆白骨之上。
“我需要一些时间整理思路,麻烦您出去。”靳夕给父亲下逐客令。
靳红星反常地没有与她争吵也没有劝说,只说:“记得先把饭吃了。”
就这一句话,差点又让靳夕崩溃,“爸……”
靳红星惊喜地回头以为这个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会改变主意,却只听见她说:“把我的手机还给我吧。我不会跟你们出国。如果有需要,我会搬出去住。”
靳红星的手在裤口袋里无助地摩挲,最终只是默默将她的手机掏出来放在门口的五斗柜上。
靳辰一直站在门外,他们的对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见到父亲走出来,正想开口说什么。靳红星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轻轻关上房门,示意她下楼说。
“你放心。我一个字都没提到你老公。你妹妹也不会猜到你们身上。”靳红星板着脸,面色不悦。
若不是靳辰怀着身孕来恳求他,他断不会替路易斯背下这个黑锅。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如果是您,小夕她至少会顾及父女情分。我去跟她说,我告诉她不是您的错!”
“算了吧!你想你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吗?”靳红星拉住她的手让她坐下,“左右不过是背个骂名,又不是真的要坐牢。”
“可是……爸,就算小夕她一根筋。我们还有很多办法阻止她报道的。”
“别。你别动歪脑筋。随她去。”
“为什么!”靳辰觉得父亲对妹妹的溺爱简直是到了病态的地步,“是不是就算她今天要杀了你,你也会给她递刀子?”
靳红星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一向温顺可人的大女儿,他以为至少靳辰能理解他作为父亲的苦心,“我可以为了你给你老公顶罪,怎么我就不能为我小女儿做点什么?我不希望她违背自己的初心做一些让她心里一辈子过不去的事。”
靳辰不再做声,为人父母者,思虑深远,远不是做子女的所能及。她这次为了路易斯连父亲都出卖了,她是最没有资格多说的人。
房内的靳夕拿着自己的手机,上面有无数条短信和未接来电,其中三个电话是来自何年,最近的一次是三天前。她的手指停在回拨键上停顿数秒,最终还是合上了手机。
靳夕这么快回到台里上班着实出乎幺鸡的意料,从靳夕走进办公室开始幺鸡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
只有不知内情的波仔还没心没肺地往上凑:“夕姐你这休个事假比我躺医院还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组里这么多事,老曹走了,组长也不在,事都不用干?”
波仔抓抓后脑勺:“说实话,我真以为我们深调组得解散了。”
“谁说的?”靳夕一脸莫名地把牛皮文件袋拍在他胸前:“这期节目的选题。你去做信息检索,找采访嘉宾人选。”
“得令。”波仔立正敬了个礼,笑嘻嘻拆开文件袋,看清楚标题后,笑容渐渐凝固:“这……夕姐,别开玩笑了。靳氏珠宝不是你家的公司吗?”
“是啊。怎么着?觉得我应该避嫌?”
“不是。唉。我不知道怎么说,幺鸡你帮我说句话。”波仔把文件袋拿给邻座的幺鸡看,期望得到她的声援。
没想到幺鸡只是默默接过文件袋放到一边,并不说话。
波仔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异常:“幺鸡你早知道了?这算怎么回事啊?就算靳氏真的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也不该让夕姐来报道啊!这也太冷血了吧?我做不到。”
靳夕勾着头冷笑,连波仔这种同事关系都觉得插手她的家事很尴尬。却总有人持着正义的令牌完全不顾她的感受,逼她必须做这个选择。
“波仔,去做事。”一个低哑的声音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三人同时抬头看向门口,还是熟悉的黑口罩和帽子。
靳夕双脚不自觉挪了个方向朝向他,却又生生止住,收敛起笑意。
“组长!”幺鸡仿佛一下子找到主心骨,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她和何年一直保持着联系,知道他在缅甸找到更确切的证据。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没有错。
“靳夕和我进办公室,你们俩把我在缅甸做的这些采访资料整理一遍。”何年脱下背包甩给波仔,自己径直往里间办公室走。靳夕在工位上深吸一口气才跟上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是组长做的选题吗?我本来以为他俩之间肯定有戏。”波仔在背后不解地与幺鸡小声嘀咕,幺鸡只是有气无力地拍了他一下:“去做事。”
靳夕想了许久该怎么开口,是该问他为什么要陷她于忠义两难的境地还是问他们那一吻到底算什么?她有许多歇斯底里的为什么,几乎要涌爆她的脑袋。
“坐。”何年冷静的声音就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将她那些感性的情绪都浇灭。靳夕就像一个木偶,应声坐到位置上。
何年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跟她讨论新选题,好像选题涉及的当事人和她毫无关系似的。他一直在说流程和资料,但靳夕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到她耳里全部化成嗡嗡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靳夕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没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
何年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摘下口罩,抬头直视靳夕的眼睛:“你如果反悔,现在还可以退出。”
“凭什么让我做逃兵?你把我架上台面到底是想看我大义灭亲还是当缩头乌龟?无论哪一种,你无非是等着看我笑话罢了。怎么样?现在的结果满意吗?”靳夕想像个正常的小女生闹脾气,还期待着何年能耐心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何年并不打算惯着她的脾气:“专题还没开始做,谈不上满意。”
“你……”靳夕突然有些恶毒地笑起来:“好啊。组长,那咱们慢慢谈。只是你先把口罩戴上,我可不想被传染什么说不清的病。”靳夕一生气起来就口不择言,尤其是对何年。
何年倒是没说什么,顺从地把口罩戴好。两人维持着僵硬的氛围讨论新的一起节目内容。
尤其是当何年把这次到缅甸对玛登的采访笔记拿出来时,靳夕的脸色变得铁青。那是一种羞耻感,对于父亲摧毁了那么多家庭,自己却安心享受着人命堆砌的财富所产生的羞耻感。
“如果没意见,就按这个流程走,这期节目还是由你主播。我们会提前放出新闻稿造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何年收拾着台面上的资料,意味着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
直到何年快走出办公室,靳夕才小心翼翼问出一句:“何年,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人?”
何年握紧办公室的金属把手,闭上眼睛脑中是中弹倒地的父母。喜姐和敏加固然偏执,但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才是一条战线的。而靳夕是他的……何年说不出那两个字,只能生硬地回答:“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