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延视力一直非常好。
同龄人因为用眼习惯不好纷纷戴上厚厚的眼镜时,他认真地保护眼睛,保持良好的习惯,到现在也能在最后一排看清楚讲台上老师衣服的线头。
或许是因为看得很清楚,路延发现自己有一种视线洁癖,讨厌一些不规整不干净的东西,比如孟图南的房间,孟图南的桌子,孟图南的试卷袋……全都一塌糊涂。
本来他想过,反正人也走了,没事儿去帮孟图南收拾一下课桌。打算行动的时候又犹豫了,纠结的点在于如果收拾的话……那孟图南留下的影子或许会消失。
他时不时下课会走过去看看,观察良久,伺机下手。
边上的李雅主动问他:“你找孟子的什么东西么?我帮你找,他东西乱得很,你找不到。”
路延:“不是,就是…太乱了,想帮他收下桌子。”
李雅摆手:“千万别,就算收了他回来也是三天就乱……”
路延点头,李雅又问:“话说孟子安顿下来没?也没见他给我们来个信,发消息他也不回……路延,你知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啊?”
发消息不回?
“我让他不要用手机的。”路延尴尬地解释,“他容易分心,我就让他不要带手机出门。”
“是该这样。”李雅赞同,“做得好!”
正说着,路延拿起孟图南的眼镜看了看。
孟图南有点轻微近视,但他上课坐在最前面,而且框架眼镜怎么戴都不习惯,只要戴上几分钟鼻梁上就有印子,有几次还磨破了,所以眼镜配了也是摆设。
路延看了看这副眼镜,拿起来试戴。
他转头看向李雅——感觉晕晕的。
李雅笑:“你戴上眼镜就是一张数理化考满分的脸。”
路延摘下眼镜:“现在呢?”
“现在,现在……感觉有点像……”李雅打量他半天,“你别笑,我想想……对!我知道了!”
她恍然大悟道:“路延,我一直觉得你气质好像军人诶,这两天空军正好在招飞……飞行员啊,你要不要报名?”
路延认真反问:“我哪里像军人?”
“啊?”李雅愣了下,“我也不知道,气质吧……就觉得你很自律,也很认真……”
路延摇摇头:“不了吧,我没想过当兵。”
“也有民航啊,现在考虑一下吧!”李雅负责在班上宣传,立刻找出几张表塞给他,“呐这里还有民航的学校,你都看看……去试试吧,民航是周一去X市统一体检,空军是过段时间,报名时间要截止了,体检来回三天体育老师带队。我听周滔说他们体育班有一半人都去老师那里报名了,他们都当放假去玩儿呢。”
路延看了看手上的报名表:“谢谢……但周一不是要模拟考吗?”
李雅啊了声:“是哦,要模拟考……”
路延走回自己的座位,把报名表随意放进了书包里。
孟图南走以后,路延的生活变得很忙碌空洞。要上课做题,用心消化知识,要回家陪奶奶说话,要应付很多人不经意间提起有关孟图南的话题。
现在生活里还多了一个项目,要经常跟谢琳打电话。这是他外公外婆要求的,谢琳酗酒和依赖药物的情况现在已经有所缓解,长辈希望谢琳能多和路延互相关心交流。
奇怪的是他和谢琳的关系真的拉近很多,或许是距离产生了美。
放学后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给谢琳的电话。
“——喂!”
听上去是正常的声音。
“……知道我是谁吗?”路延还是确认了下,“现在清醒?”
“清醒的。”谢琳叫了声,“儿子!”
“嗯,是我。”
可能是因为今天谢琳状态太好,路延一下子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起来。毕竟昨天谢琳在电话里是一直在哭的,翻来覆去地讲她和爸爸相遇的故事。她总是这样,好一天丧一天。
在谢琳的世界里,路延一直没太多存在感,他爸和吃喝玩乐才是妈妈的全世界……现在这样被要求着联系,路延其实很受宠若惊。
似乎是在离开彼此后,他们才渐渐学会怎么去爱对方。
“好好吃饭了吗?”他问。
“每顿都被你外公外婆逼着吃,儿子,我肯定要变胖。”谢琳声音变小,跟他抱怨,“我撑到不想喝酒,差点吐了。”
路延有点无奈:“你不胖,放心吃。”
“我天天被你外公外婆骂,儿子,我真的受不了。”谢琳又小声了点,“你晓得你外公啊,骂人好凶,我藏在靴子里面的酒被他发现,他罚我去给猫洗澡,延延,你晓得那个猫多臭吗?”
“……”路延突然觉得早就该把他妈送过去,疗效也太惊人了,外公外婆知道怎么管她。
但这也衬托了自己无能,似乎儿子没半点用。他小声应了句:“最近都这样吗?”
“对的,我很好,只有跟你打电话才哭。”谢琳开始邀功,“两天没有喝酒,昨天也没有吃药,晒了太阳,今天吃了很多蛋糕……”
路延真心夸了她一句:“这样很好,要继续保持!”
“那要看天气好不好。”谢琳说,“儿子,你好好吃饭。”
“你才是要好好吃。”
“学习太累就不要学了。”谢琳开始鼓励他玩耍,“心情不好压力大就跑出去玩……”
路延哭笑不得地应:“我有分寸。”
收了电话后他叹了口气。心想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亲近的人只要远离自己都会好起来?难道自己命里带煞?
然后他看了眼孟图南的号码。
距离上一次通电话发短信快过去一个月了。估计是有点伤自尊吧,真的没再找过自己。
路延心情居然有点复杂,一个念头是:很好,他没找我了,很听话。另一个念头是:很好,他居然不找我,真听话。
他深知联系对孟图南是好的,那人不能再分心了。
其实也没有多想念,就是不太习惯。吃东西没人尝第一口了,上下学是一个人,租碟子只能一个人看,桌子里没有装满的零食,上课擡头……他习惯偏头看的那个角落空了。
习惯最可怕,像慢性毒药一样,是一点一点啃噬生活的。
路延开始反思和审视自己,到底把孟图南当作什么。
朋友。
对朋友会有那么深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吗?可他路延不是爱插手别人生活的人,尤其有关未来。朋友会这么亲昵地睡一张床,吃一个碗里的东西吗?别人觉得正常,但对路延而言不正常。还有好多……明明是不算长的一段日子,但反常事件密集地发生着。
都是零星的证据,仿佛在提醒什么……
上课,下课,一个人回家吃饭。在孟图南不在的日子里,他重复着这些无聊的日常,把问题都埋在心里自问自答。
吃饭的时候他还总是会想孟图南家做的饭……想着高慧今天会做什么菜,孟图南家吃饭总是热热闹闹的,开着电视,一家人谈天说地……现在孟图南不在,他也不可能天天跑去别人家吃饭,家里饭桌上也只有自己和奶奶,梅姨总是做完饭就走了。
路延分着神,闷头吃饭。彭老太打量他许久,说了句:“孟家那个走了以后,感觉我们这一片都好安静了。”
“有吗?”路延随口应,“还好吧。”
“怎么没有,他每次拍着那个篮球回家,还扯着嗓门说话,我耳朵这么背都听得到啊……”
“真的吗。”路延熟练地敷衍,“哇。”
彭老太瞥他一眼:“孟家的小子走了,你不高兴啊?”
路延倒是觉得问这话时奶奶有点不高兴。
他擡头答:“没有。”
奶奶点头,又开始唠叨:“你们不要待在一起最好,你跟你爸爸一样,八字轻的咧,孟家那个克你的,你们整天混在一起要出大事情。”
路延听得哭笑不得:“奶奶,你去哪里知道的他克我?”
“你小时候我就去算过啊,就孟家小子磕破脑袋那次。”彭老太把碗放下,满脸认真,“师父跟我讲,你八字轻的,不要跟面相不好的人待在一起,孟家小孩耳扁外露,福气薄的……”
又开始了。
路延索性也跟她胡说八道:“八字轻也好啊,风一吹就飘起来了,可以飞……”
彭老太立刻呸了三下:“乱讲话,快点呸三下!”
对视片刻,路延无奈地照做,彭老太这才面色好了些。
这个话题结束了,结果她提起另一个路延很不想聊的话题:
“你妈今天给你打电话了?”
路延心说还好回来之前打了。他含糊道:“前几天才打过的……”
“去国外是不想管你了是吧。”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说不准还觉得你还影响她以后……”
路延也不看她,直接打断:“……奶奶,吃这个萝卜。”
彭老太接过那块萝卜,接着道:“她是去国外治精神病对不对?”
他筷子停了下。
“去医院看过,医生说了没有那种病,她就是喝酒太多,又不会自我调节。”路延努力解释,“你也晓得她跟爸爸感情好,一下子被打击到……”
“她就是娇气。”彭老太冷笑一声,“就她难过?别人都好好的,她非要寻死觅活地唱大戏给人看,我看她以前就有点疯疯傻傻的!还喝酒喝酒……再喝下去脑袋真的要坏掉……我八十几了,我怎么没伤心得入土啊?她害死我儿子还有脸哭!”
这种时候路延就很能理解当年父亲的心情。一边是奶奶一边是妈妈,向着谁也不对。老人年纪大了,认准了讨厌谁就非常固执。
“反正她没有什么精神病,奶奶你不好乱讲的。”路延有点烦躁,“再讲我生气了。”
“喝酒太多也是病!”彭老太很固执地继续评价,“再喝早晚精神病。”
话一落下,奶奶脚边的丁丁突然蹦起来汪汪汪地叫。路延瞪了它一眼,又丢了块骨头给它才止住吠声……那个瞬间路延有错觉,以为是孟图南来家里了——每次那人来,丁丁都会这样狂叫的。
他擡头看门口,没人,心又空了一下。
奶奶又在说谢琳的不是。实在不想再听,路延赶紧把饭吃完,抓起书包道别出了家门。
其实时间还早,现在去教室就是做题看书。如果是以往,那或许孟图南会拉着他去球场玩会儿球。
失落感袭来后路延在心里狠狠鄙视了这种脆弱。
于是他返回家里拿了篮球,自己跑去学校篮球场投了半个小时篮。其实旁边有低年级的在打半场,正好差一个人,有人过来问过他要不要一起,路延感觉没劲,摇头拒绝了,和几个混进学校的小屁孩在一个篮筐下有一搭没一塔地投篮。
又不是没人一起玩就会死。
可是世界好像一下子寂静了下来,他甚至会不自觉地去找孟图南的影子。
有女生拿着草稿本来问他题,讲之前路延想了想,问她:“你会不会折那个……东南西北?”
女同学愣了:“啊?”
路延还怕别人不知道,给人家比划了半天,最后在女同学诡异的目光中渐渐沉默。但女同学还是撕了一张草稿纸,两三下折出来一个东南西北给他。
对方帮他写了东南西北四个字,但里面没写字。一共有八面,路延分别写上:考上、考不上、哭了、没哭、喜欢、不喜欢、答应、不答应。
他玩那个东南西北玩了一节课。玩到最后感觉自己这个行为也很软弱,恶狠狠地把那个东南西北丢了。下课后一个人跑去了学校后山,去找那两座白色的双塔,孟图南很怕的那个地方。
心情不好的时候路延总喜欢往那里跑,因为是整个学校最高的地方。
双塔很老了。他会爬到顶上,顶上有一个很宽阔的楼台,路延会在那里站很久,他从小就喜欢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
有时候就算是晚上他也会一个人跑来发一会儿呆,再从后门出学校,找到孟图南带他吃过甜酒汤圆的小店……他会要两碗,自己吃,加很多糖。
卖甜酒的阿香姨问他怎么一个人来,他说孟图南去考试了。阿香姨点点头,说似乎有听说。她又叹口气,说男孩子都是要出去闯的,不知道她家小宝能陪自己多久。
路延没空接话,他此刻正在跟自己右边的一只流浪狗对峙。那只狗脏得不行,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样子很可怜。
不知怎地,这一场景让路延莫名想到了每次孟图南来自己家,拿着火腿肠小心翼翼地想讨好丁丁的怂样。
那只狗在他边上一直转圈圈。路延随口跟狗说了句:“坐下,别转圈了。”
结果那狗真坐下了。
“……”路延无语一秒,“坐下也没吃的给你,你走吧。”
狗不走,就坐在边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你这脾气,真的很像某个人。”路延瞥它一眼,“不然你趴下吧,趴下我请你吃东西。”
狗居然趴下了。
“……”路延拿着勺子的手顿住了,“你听得懂啊?不对……不然来握个手,握手我就给你吃的。”
想着应该不会这么听话,路延不信邪地伸出了手。谁能想到那狗坐了起来,还真朝自己伸出了爪子……
“你是孟图南派来的是吧?”震惊之后,路延笑着握住狗的爪子摇了摇,“是不是?”
狗低低叫了几声,目光温顺,用它脏兮兮的脑袋蹭了蹭路延的手心。
路延也不赖账,领着狗到小卖部给它买了吃的。本来想从包里拿张纸给它垫一下吃的,翻了翻书包,只找到了两张卷子和早上李雅塞给他的报名表,有两张。
权衡一番后,路延还是选择拿那张接近满分的数学试卷给狗子垫吃的。
路延坐在台阶上看狗子吃东西,又擡头看了看天……突然想起了孟图南对着飞机许愿的傻样,没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
笑了会儿又觉得有点伤感。
他过得好吗?委屈的时候会不会想找自己?按时吃饭了吗?适应那边的天气吗?无聊的时候会和自己一样,看着天发呆吗?
再看到飞机的时候,还会许愿吗?
路延愣了很久。
他盯着报名表呆了呆,鬼使神差地拿出笔,蹲在狗旁边,在表上认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