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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此岸 > 第二十三章 Vanity Fair

    春季学期期末,我在复习考试当中偷了个闲,在Lewis国际法图书馆外面的石凳上坐着喝咖啡,正好遇见法兰克抱着一包像衣服一样的东西走来。看我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法兰克解释说,这是他毕业典礼的行头。

    我傻乎乎的举着咖啡杯看着他。我的二年级上完了,法兰克他们这些3L可不就毕业了吗?可是这消息好像就不像真的似的。我还记得法兰克把我从机场接到Ames,对我说“WelcometoHLS”的情景,那真的不是发生在昨天?

    法兰克看我痴痴呆呆的样子,大约觉得很好笑。他索性在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双手交叉在胸前,看我的笑话。我一时有些尴尬,只好低头喝我的咖啡作为掩饰。

    “要离开生活了七年的地方,还真有点舍不得呢。”法兰克喃喃自语的说。

    “你会回来看,”我想了想,“Jane吗?”其实我想问你会回来看我吗,但是我把人家拒绝了,现在要再攀好朋友的交情难免有点矫情,只好把Jane搬出来当挡箭牌。

    法兰克面带春风的看着我,好像我已经不知羞耻的把潜台词说了出来一样:“纽约和波士顿这么近,总有很多机会回来看你们的。”他观察了一会儿我的表情,见我并没有恼羞成怒,继续说:“这个夏天我爸妈还是准备回台湾,我会借住他们的公寓复习准备考Bar,你在纽约实习期间应该常常能见到。”

    我想到那个俯瞰整个纽约灯火的大露台,要说心里一点没有可惜,那是撒谎罢了。不过想到去年夏天的种种,到现在我们还能这样毫无芥蒂的坐在一起聊天,谈论着即将来临的暑假里将会发生的事,我也觉得真正是我的运气。

    “你毕业的时候会不会拿到summacumlaude啊?”我忽然想起来。

    “不会。”法兰克摆摆手。“summacumlaude得GPA4.75以上,我听说全HLS历史上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人。”

    “4.75!那就是说基本上每门课都得A+才行咯。这得是什么样的天才啊。”我不由向往的说。

    “那真是需要不一般的天赋。不过天才的追求不见得和我们一样,我听说历史上最近一个summa自从90年代毕业后就直接做了家庭主妇。”

    “太可惜了!”我万分惋惜地说。

    “人各有志吧。”法兰克话锋一转:“你男朋友找好学校了吗?”

    法兰克忽然问起陈正浩的事,我觉得有点尴尬。不过他能坦然的这么问,显然是对过去没什么芥蒂了。我不知道我是高兴多一些,还是不高兴多一些,但现在不是搞清楚这个的时候:“找好了。”我如实禀报:“他成绩不太好,申请的时候不是特别顺利,不过好在最后拿到了纽约大学商学院的入学资格,应该八月会和我一起回美国。”

    “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了。”说着,法兰克站起身来。“我明天就先搬去纽约了。咱们纽约见吧。”

    “要帮忙吗?”

    “不用,律所安排了一个搬家公司。我自己也不必动手。”法兰克向我挥了挥手,走了。我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发现刚才法兰克坐过的那个石凳上刻着一行字:“OnJanuary17,1985,notfarfromhere,twopeoplemetandfellinlove.”

    2008年5月17号,我搬去了纽约,或者,确切地说,是为了去纽约实习而搬到了新泽西的Newport。我不是第一次来纽约,也不是第一次来Newport,但坦白地说,当我收拾完我仅有的家当,从房间的窗户望向对岸曼哈顿的高楼时,不是不失望的。我对纽约的全部想象都来自于《SexandtheCity》,所以理所应当的认为纽约的生活即等于住在红砖walk-up里,每天穿高跟鞋去中城上班,下班和闺密去喝一杯Cosmopolitan。看电视的时候觉得SATC里面的生活不可思议,真正生活在了纽约,会觉得其中的一些场景变得真实起来,另一些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以CarrieBradshaw在剧本里来自普通家庭,写专栏为生的生活,即便完全不存钱,要支撑她在电视里的生活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Mr.Big拿来向Carrie求婚的那双宝蓝色绸缎镶水钻扣的高跟鞋,Carrie说只要500块一双,其实我去五大道上的BergdorfGoodman看过,真正的价钱要945大洋呢。

    纽约律所的SummerProgram是一个魔幻而奇葩的存在。它的本意是让实习生们了解未来律师生涯的实际情况,并让律所有机会从实习生中遴选出合格的未来人选。但实际上每家律所都几乎竭尽全力的将真相掩藏起来,尽量不给实习生安排不无聊的工作,除非自己争取,完全不需要加班,并在整个实习过程中安排各种酒会,高档餐厅的午餐,和无穷无尽的娱乐活动。Mike曾经写过一个详细的纽约律所暑期餐厅攻略,只要安排得当,一个夏天可以试遍纽约所有米其林带星餐厅,难怪有人说纽约的高档餐饮业夏天有一大部分的营业额是来自纽约大大小小的律师事务所。

    律所生活的主题之一,或者也许是最重要的主题,是billablehours。顾名思义,这是能向客户收钱的有效工作时间。纽约各大律师事务所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是每位律师每年应当至少有2200个billablehours。如果按每年除去20天带薪休假后的240个工作日计算,每天至少需要有9个billablehours。这看起来不过是早九晚六的节奏,但落到实际工作上,早九晚六且非常忙碌的一天,billablehours最多不过六七个小时,剩下的总都要靠加班来补。那时纽约州州长Spitzer的嫖娼丑闻正占据着各大报纸头条,他从HLS同学起相濡以沫的太太,后来的美剧《TheGoodWife》的原型,也被暴露在镁光灯和放大镜下。我看纽约时报对她的报道,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她如何为丈夫的事业放弃了她在某著名律所如日中天的事业回家相夫教子,而是那篇文章说,她在律所工作的时候,曾创下一年billablehours超过3200小时的记录。3200小时!即便她全年365天上班,每天在律所的每一分钟都是billablehours,那么Spitzer夫人当年每天也得至少工作了9个小时。没开始实习的时候我对这些数字和概念还没有什么切身体会,工作了一周后回想起这篇报道,才明白什么叫做兔死狐悲。

    实习伊始,我被分到了两个并购项目上。我发现,这两个项目有很多共同点:白发苍苍的合伙人总是举重若轻,乐呵呵的邀请我参加各种高层电话会,和我讨论诸多核心问题,好像我真的能有什么不凡意见似的;中间的资深律师总是在辛苦修改各种协议;而一二年级的律师则往往毫不掩饰对我什么也不懂的鄙视之情,勉为其难的从他们办公室里面成箱成箱的尽职调查材料里匀出点毫无技术含量的文件来让我审阅,顺便做个总结。

    暑期实习的前三个星期,我开了8个电话会,其中一个历时4小时,总结了35个文件,其中35个都是标的公司和软件供应商签署的软件购买协议,说白了,就是每次装软件之前安装软件里总要跳出来,然后被我们一拉到底直接点“我同意”的那些法律条款。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真的需要把这些条款一字一句的读下来,更加没料到我还需要一条一条总结条款内容。在把它们全部读完总结好后,我的体会是,它们和我本来以为的一样无趣,正适合一拉到底直接跳过。

    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收到群发给暑期实习生的邮件,说中午在某某餐厅有饭局,如果有兴趣请迅速报名。每周都会有各个专业小组组织的活动,以供我们这些不知税务,破产或ERISA律师到底是干什么的无知少年能对此产生兴趣,并选定职业的新方向。一场场的酒会,棒球比赛,游船,看戏……让我这个不甚喜欢社交活动的人逐渐觉得十分审美疲劳,又不禁怀疑如果这些活动最后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话,显然我真正开始工作后的生活必然十分惨淡。一个二年级律师对我说,现在律所给你提供的一切,你都不应该觉得是恩慧,而应该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们带你去高档餐厅吃饭,报销餐费,差旅费,晚上回家叫车的费用,相比你为合伙人赚来的钱来说,都是九牛一毛。

    不到周末不能感觉得到自己有多累。我本来以为我的周末会在大都会博物馆或中央公园度过,最不济也要去第五大道做做windowshopping。但其实到了周末来往新泽西和纽约之间的PATH列车班次大幅缩水,想想要在路上花去的时间,我便兴意阑珊,窝在房子里看美剧作罢。作为暑期实习生,我听到过最中肯的话之一来自一位第六年的律师。他说,其实你们暑期实习生真的比我们还要累,虽然工作时间没有我们长,但是有那么多的社交活动,饭局……等你真的开始工作了反而会觉得精神上轻松很多。

    结果整个暑假唯一一次去了大都会博物馆是因为萧世伯来纽约找我玩。博物馆在修,萧世伯想看的中世纪藏品多数没有展出,然而中国馆却破天荒的拿出了一批从没见过的书画珍品。我对中国书画向来兴趣不大,反而更喜欢看魏晋造像,觉得那时候的菩萨形象真正是风流倜傥。不过这次真正是犯了巨大的错误,甫一走进中国字画厅,便对着某赵孟坚的画纳闷为什么大都会博物馆这种地方居然能把赵孟頫的名字给拼错了。萧世伯这两年年纪大了,真正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看我犯了这种错误,也没有揪住我不放,像从前一样狠狠对我进行一番讥讽和嘲笑。倒是我自己对自己这种没文化的行为甚为惭愧,整个一天都灰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