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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祠堂 > 第六章

    六

    前后祠堂有个通道,那儿有穿堂风,很凉快。中午纳凉时,我突然听见一男一女在谈话。女说:我找了吴秋霞,她全都说了。男问:你想咋样?女答:不咋样……直说吧,都是爽快人——你说你提干了娶我还是不娶我?男说:我压根提不了干。女笑笑:你瞒不了我!男又说:真的提不了干。女又接:只要你把我这农村户口转出去,找个工作,我就不出来革命了,上班给你挣工资,下班给你烧饭洗衣服,侍候你一辈子!男的软了:我万一提不了干呢?女的很干脆:那咱谁也不连累谁,各革各的命,各自再找阳关道。男的没话。很静,过一会儿,有了脚步声,女的压着嗓子叫:你会后悔的,别忘了你在牛车上摸过我啦……后来,我知道那一男一女是谁了。

    张三才把事情弄复杂了。要开批斗会,随便拉个异己分子,一批一斗,也就以阶级斗争为纲啦,可他太民主、太善良、太农民意识了。当时的气候没到事事都尊重民意的分儿上,尊重了,反而麻烦。

    下午,研究批斗对象,大队由女支委红妹参加。地点依旧是那简易会议室。

    一班长提议批斗一个老地主,八十多岁,可代理排长说年纪太大,怕斗出个三长两短,一死就啰唆啦。高亮提议斗斗吴来春,他年轻,三十几岁的现行反革命,经斗,身体好。“文革”开始时,吴来春到处说:刘少奇一天不用功,赶不上毛泽东;毛主席三天不学习,追不上刘少奇。这话反动透顶了,刘少奇能和毛主席相提并论吗?打死刘少奇他也没有毛主席的那才华!于是,吴来春就成了现行反革命,着实该斗。可大家又说,这人是口吃,急了说不出话,斗他群众准笑,效果不好。接着说了几个,都觉不合适,不是身体不好,就是罪大恶极。没想到确定个批斗对象竟也这么难,同志们就都默着不说话。

    闷了一阵儿,天就下雨了。风像从哪条黑谷出来似的,把树梢刮得摔鞭子。街上开始有了很乱的脚步声,救火一般急。

    “上场了——”

    “都去搭麦垛——”

    “大人娃儿都到麦场上,记双工啊——”

    张三才把屁股在凳上拧一下。

    “收拾麦场吧,那重要。”

    一班长不以为然。

    “对象还没定……”

    “俗语说救场如救火。”

    “总得有个纲目吧,斗争才是纲。”

    不好咋样,张三才又把屁股稳下来。

    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敲鼓似的响。雨滴斜着射下来,把亮光赶走了,天色花得如黄昏。地上一片水光,流不及,积起来,祠堂就漂在了水湖里。天冷了,红妹在门口,单穿个半截袖,冷得哆嗦,露在外的白胳膊,青起来,起了鸡皮疙瘩。她把胳膊抱在怀里,瞄一眼坐在她对面的张三才。

    “好冷呀。”

    张三才心领神会,却把头偏到窗口上。

    “说冷就冷,冻得哆嗦。”

    只好回过头,但张三才却耍了一个滑。

    “红妹,冷了你就回去吧。”

    女支委生气了。

    “瓢泼似的雨,我咋走!”

    觉得不妥,张三才扫了一眼大伙儿。

    “谁给红妹拿件衣服穿,我的太大。”

    红妹也同样很聪明。

    “大小都一样,披一会儿。”

    张三才似乎对红妹已抱定不变的态度了。

    “一班长,你穿三号吧,让红妹披一件。”

    披着一班长的三号军衣,领章在她脸上映出两块红云,把那稀稠不匀的黑点遮住了。这一会儿,红妹不仅样子显得不丑,且还很动人。这一点似乎她知道,她有意把领章朝脸下拉了拉,脸就被红云映得更加醒目了。她从那硬挺的军衣领上,闻到了一股汗味儿,还有别的说不清的混合味。她知道那就是男人的气息。男人们大都有那味。那味在她心里,掀起了一层不大也不小的温热波浪,使她禁不住心里动一下,突然想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事。男人和女人在一块的事,使她禁不住就看了一眼在军衣上留下那味的一班长。原先,因为任军不是张三才,一班长不是代理排长,她没有认真在意他。这会儿,她在意了。她发现一班长虽不高,却很白净,和代理排长比较是各有所长的。特别是任军的那双眼,总是认认真真地睁着,好像很深奥,仿佛经历了很多,懂得了很多别人不懂的。想到任军今年二十二周岁,自己已经二十四,红妹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些不愉快。后来,想到自己娘比爹整整大六岁,日子也和别人一样过,心就平和了。她想好好看看一班长,再次抬头时,发现一班长也正在端详自个儿,她就动动身子,把自己的一张大脸毫不保留地搁在了他眼里。

    没想到一班长不是男子汉,反而羞涩了,忙最后看她一眼,把脸埋下了。他也许还没有对象哩,她想,才二十二,不然不会这样儿。那最后的一眼,冷热参半,有很复杂的意思又好像很简单。在村里她遇不到有人这样端详她。她是女支委,小伙们都要听她的,没人敢,工作组入村时,和张三才第一次见面,好像他也这样看了她半天,也最后给了她一瞥。她从那一瞥中领略到的东西,似乎今天再次领略了,于是就坚定了她的一个犹豫不决的想法,仿佛解除后顾之忧了,她最后用极冷的眼光打量一下张三才,冷不丁儿就不慌不忙说:

    “我看最适合的批斗对象是吴秋霞的爷。”

    谁也不看,红妹盯着代理排长的脸。

    “那老头该斗,大汉奸,”张三才冷瞟一眼红妹说,“就是腿断了,不能站,不能跪,咋斗?总不能让他坐着呀。”

    当然不能让阶级敌人像做报告一样坐在台子上,这样女支委的提议也算否决了。大家都陷进为难里,无言声地默坐着。

    吴红妹不再看代理排长了,她拧了一下屁股,坐直身子道:“大家也用不着作难了,爷不行,孙女行。斗斗吴秋霞,一来说明我们挖得深,上挂下连到了第三代,二来也打打这蛇精的妖气,看她还见天把头梳得贼亮不,见谁都装出一副可怜样,故意叫人同情她。”

    女支委的分析很有理。

    郝丁丁看了一眼高亮。

    高亮看着张三才。

    张三才没想到女支委的心境这么狭,这么辣,她是要一下把吴秋霞搞成臭女人,让吴秋霞看不得天,站不得地。她要毁掉吴秋霞的一辈子!都是姑娘家,她竟能狠下心。这一会儿,张三才忽然觉得自己压根儿认识了女支委,入木三分,连她血管里的流液浓淡都看得分分亮亮了。看着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他很想朝那嘴上掴去一耳光。要她是他妹妹,或当真是他的未婚妻,他准定掴她一耳光。可她是女支委!他只能暗挖她一眼,把目光递给高亮,希望高亮说几句否定的话。

    高亮对排长的意思很明白,但是他不吭,有意装糊涂。上午评嘉奖,才两票,一班长骗了他,说明一班长对他有成见,斗谁不斗谁,这是阶级斗争,他必须审慎再审慎,不能玩笑儿,把嘉奖入党全吹掉。

    “吴秋霞怎么样?”女支委逼问了,乜斜着张三才。

    再不说话表态就显得温情主义了,张三才把目光从高亮身上移到任军身上去,指望他能人道主义一下子。

    “一班长,你看……”

    “我看行。”一班长谁也不看,说得很干脆,“她爷是汉奸,有两个游击队员就死在他手里,我们批斗吴秋霞还有这一层意思可以体现体现的。”

    情况变化了,大家都跟着表了态。

    “就斗她吧,反正总得斗一个。”

    “我也没意见。”

    形势发展这么快,一会儿大家的思想就都统一了。

    “我赞成大家的意见,”张三才依旧很犹豫,“不过……吴秋霞还没婆家吧?”

    “没有。咋样?”女支委的声音抬高了。

    “这总有点太那个……”

    “啥个?张排长还替她想这些。”

    “要么就这样定下吧。”

    定下了。

    决定趁雨天人闲,批斗汉奸的孙女吴秋霞。

    来日,村里到处都是泥泞,一个挨一个的深脚窝,蓄了一池挨一池的黄泥水,浅口雨鞋不当使,农民们就大都光着脚,只害羞的姑娘们,还穿着里边灌了水的旧雨鞋。批斗会在祠堂前宅大队部的院落里,人来得很齐,是女支委通知的,不来扣工分,来了给工分,自然老少都要来,总比下地好。

    时候到了。

    支左组和村干部从后祠堂朝前祠堂来时,张三才走在最后,他脸上灰灰的,过了一夜,仿佛病了一样,样子不像去奔赴批斗的战场,倒像自己去挨斗。

    高亮扭头看一眼,淡下步子。

    “你别让人看出来……”

    “你去给吴秋霞解释一下吧,没人。”

    “你别把危险的事朝我身上摊……就两票,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高亮很有意见地走开了。

    拐角是东屋,那门虚掩着,门口站了两个基干民兵,持着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长枪,见支左组的人过来,就把身子立直了。张三才从这走过时,朝窗口望了一眼,窗子糊了纸,看不见,他就站下来,迟疑一下,拐了进去。

    也许不去就好了。

    不去就没以后的事情了。

    他去了。吴秋霞被提前带来关在这间屋子里。慢慢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挤进去,日光就从他身后倒下去,又窄又长。吴秋霞萎缩在对面墙角,像一棵秋后的枯草,脸色蜡黄。她听见门响,哆嗦一下,抬起头,竟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张三才,像那一夜接他给的钱时一样儿。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了。一夜间,就突然瘦了许多。眼下,她不哭,表情很平淡,既不木呆,也不精神,像是转眼就过完了人的一辈子,对世事明白了,理解了,平静了。她的脸长了许多,样子越发忧郁秀丽。看着张三才,她慢慢站起来,像被风吹倒的树样直起腰。

    “开始了?”

    他本来想解释几句,给她说说宽心话,可却张口说句“一会就开始”就再也没话了。

    她朝前动了动。

    “红妹说……是你……让斗我的?”

    他一怔。

    “你信?”

    “不信。”

    “我没法儿……这事。”

    “不怪你……我信了她,把啥都说了……怪我自己……你该咋斗就斗吧,斗完了我随便找个婆家就走啦,是猫是狗我都嫁……在石涧我已经没路了……”

    身上震一下,他盯着她。

    外边的基干民兵探进头来叫:“张排长,你的电话。”

    代理排长出去了,很木然。

    电话是从连队打来了解半年总结情况的。他接完电话,在屋里站一会,突然快步走出来,把台子上的女支委叫下来,一脸紧张地说:“出事了!”

    “咋了?”

    “医院来电话,说吴秋霞的爷昏了过去。”

    “咋啦?”

    “又有了别的病,怕很难抢救,让他家去人在死亡抢救书上签字哪。”

    “让谁去?吴秋霞走了会咋办?”

    “人命关天。你做主定个地主富农斗一斗,我通知吴秋霞赶快去医院。”

    “张排长……”

    “就这样,后果我负责。”似乎很着急,刻不容缓,张三才这会儿很显著地表现了军人的果断,不等女支委灵醒过来,就车转身子,忙不迭儿进了东屋。

    一会儿,吴秋霞脸色苍白,从屋里出来,谁也不看,碎步小跑走出了大队部。

    一班长赶过来。

    “怎么回事?”

    “她爷快死了。”

    “会咋办?”

    “照开。”

    “斗谁?”

    “地富反坏右不是都蹲在后面嘛。”

    “红妹也不知该斗哪一个,你这样临时放走吴秋霞……”

    “从南数,第五个,是谁就斗谁。”

    第五个刚好是结巴吴来春。他在台上跪着向群众低头认罪,可一检讨,群众就哈哈大笑。

    结巴嘴,逗乐子,会议开得很不严肃,也是没法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