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姚征兰坐在桌旁,呆呆地看着烛火。
耳边传来敲门声,她过去开门一看,是顾璟。
“顾大人,有事吗?”她问。
“可不可以去楼下说会儿话?”顾璟问。
姚征兰点点头,就要出门,顾璟忙道:“把大氅披上。”
两人到了楼下,不见李逾,姚征兰好奇:“郡王呢?”
“他在沐浴。”顾璟道。
姚征兰忍不住笑了笑。
顾璟问她:“因何发笑?”
姚征兰拢了拢大氅道:“现在也唯有郡王在沐浴时,我与顾大人才能得空说说话了。”
顾璟闻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两人来到驿站外头,天上又开始飘起了小雪,风倒是没有日间那般大了。
两人也没去别处,就沿着驿站的围墙慢慢地走。
“下午你哭过了。”顾璟道,“因为何事,能说么?”
这个问题姚征兰下午其实已经考虑过了,她没打算瞒着顾璟和李逾。一来,此行她和顾璟虽然为的不是同一个案子,但去的地方却离得极近。一路同行,如果她有危险,他们是要与她一道承担风险的,既然一道承担风险,他们就有权利知道这风险从何而来。二来,对方既能设计大舅舅和三舅舅之死,能量绝非一般,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大理评事能应付的。她需要顾璟和李逾的帮助,既然需要他们的帮助,又怎能不和盘托出?
至于表哥对李逾的怀疑……正如她当初相信秦珏不会杀人一般,她同样相信李逾不是坏人。
或许他当初接近哥哥是别有目的,甚至后来进大理寺,接近她,也是别有用意。但,她不相信这个别有用意,会是恶意。
“我表哥跟我说,我三舅舅不是病死,而是被他的书童下毒害死的。月前他在街上遇见书童之母,书童之母告诉他,我三舅舅死后,曾有一帮人来逼书童交出一份奏折。书童交不出,于九个月前溺死在了河中。”姚征兰低声道。
顾璟停下脚步,看着姚征兰道:“书童能拿到的奏折,必是你三舅舅写的。而你三舅舅之所以遇害乆拾光,很可能就与这份奏折有关。”
姚征兰点头:“从书童之母的话不难看出,害死我三舅舅的人并没有找到这份奏折,而书童也没拿到这份奏折。这份奏折,很可能还在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手中。现任的河东道提点刑狱陈大人是我三舅舅的学生,我想去问问他,知不知道关于这份奏折的事情。
“原本我表哥跟我说完三舅舅之死的真相时,我是想去对河中府知府谢德春发难的。可是现在我又有些犹豫,如果谢德春真的与我三舅舅之死有关,那他很可能是那伙人之中的一员。若是被他察觉我对三舅舅之死起了疑心,又发现我去找了陈大人,会不会给陈大人带来危险呢?”
顾璟道:“若河中府知府谢德春真的与你三舅舅之死有关,你都能想到去问陈大人关于奏折之事,难道他就想不到么?只怕陈大人目前已经陷于危险之中了。”
“那怎么办?我们此时过去,会不会等同于自投罗网?”姚征兰纠结道。
顾璟宽慰她道:“我与李逾的身份在这儿,如果对方还不到走投无路鱼死网破的地步,轻易是不会对我们动手的。明日我们正常拜访谢德春,同时告知要去拜访陈玉章大人之事,静观其变。”
“嗯。”姚征兰心中略有了些底,看着顾璟点了点头。
顾璟也看着她,四目相对中,似有别样情愫在流动。
姚征兰有些不大自在地收回目光,刚要扭头看向别处,顾璟却道:“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他拿出一枚系着红绳的雪白的圆形平安扣。
“上次你送我的平安符救了我一命,在水中时一名贼人一刀刺中我胸口,正刺在那枚玉坠上,才让我有机会反击,没被他一刀毙命。我一直想送你一件礼物作为感谢,又不知送什么好。正好这次我娘让江云他们带了一枚平安扣来,说是在庙里请高僧开过光的,送给你,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不行,这是长公主送给你的,我不能要……”姚征兰拒绝的话还没说完,顾璟已不容分说地将平安扣给她戴到了脖颈上。
“我没有拒收你的平安符,你也不能拒收我的平安扣。”顾璟道。
姚征兰伸手摸着那枚触感温润的平安扣,心觉温暖,低声道:“谢谢顾大人。”
次日一早,一行离开驿站,策马两个时辰,于午前来到了河中府府衙所在。
陆冰河和武宜君带着随从侍卫去了客栈,顾璟姚征兰李逾去了府衙前。
知府谢德春五十出头,留两撇喜庆的小胡子,身材矮胖笑容可掬,看着一团和气。
在府衙前寒暄过后,他引着顾姚李三人来到二堂。
一进二堂,姚征兰和李逾就透过开着的次间房门看到充作书房的次间里头放着一座多宝架,架子上放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铜爵。
两人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几人坐定,下人奉上茶果点心之后,谢德春笑眯眯道:“几位大人既然要去延州办案,这河中府也不是必经之路,不知几位大人缘何会来到此处?”
顾璟道:“原本是想走水路去延州的,中途发生了点意外,不得不弃船上岸,改变路径。姚评事说现任的河东道提点刑狱陈玉章陈大人是他的故旧,好几年不见了,正好这次有机会,就顺道过来拜访他一下。”
谢德春看向姚征兰,“原来如此。”说着又叹了口气,道:“说起这个陈大人呐,原配死后这么多年也没续个弦,身边没人照料生活,忙起公事来饱一顿饥一顿的,那是三天两头的生病。想来各位也知道,两年前陆敬陆大人就是病死在任上的,我可不想陈大人又病死任上,所以就派了人去他府上照顾他,他还不乐意。姚评事既然与陈大人是故交,待会儿见了面可得替本官好生劝劝他。”
姚征兰笑着点头:“一定。谢大人真是古道热肠。”
谢德春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他这个提刑大人在,本官面对的刑狱压力也能小些不是?”
顾璟等人都微笑着附和。
府衙后院,范氏正坐在窗下做针线。她左手五根手指只剩下三根,尾指和无名指被齐根斩断。尾指伤口已经愈合,无名指断口处却还包着纱布。脸颊上也多了一道狰狞的大疤,将原来的秀丽容颜破坏殆尽。
她所在的房间门口,一名仆役和一名丫鬟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外晒太阳,一边嗑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没过一会儿,给范氏送饭的丫头来了,将食盒放在房内桌上后,便神情激动地来到门边与守门丫鬟道:“听在二堂伺候的翠屏红芸她们说,前面来了三个大理寺出来的大人,一个比一个年轻,长得一个比一个俊美,就跟梦里才会出现的人物一样。”
范氏行针的手一顿。
守门丫鬟不信:“大理寺出来的大人,还个个年轻俊美?骗谁呢?这大理寺莫不是看脸选拔的官员?”
送饭丫头道:“真的,翠屏姐姐跟我们形容的时候,那脸都红了,眸子也水了,跟发春了似的。”
“真的啊?”守门丫鬟停下嗑瓜子的动作,希冀地问道:“那老爷会留这三位大人住在府里吗?”
送饭丫头道:“听翠屏姐姐说着三人好像不是老爷的朋友,只是路过,顺道来拜访老爷的,应该不会住在府里头吧。”
“诶?那我岂不是见不着了?”守门丫头说罢,回头狠狠剜了眼范氏。
范氏只作没听见她们说什么,兀自缝着手里的鞋垫。
送饭丫头道:“这不是还是张大哥在吗?劳他一个人看守一会儿,你去二堂瞄一眼就回来不就行了吗?”
守门丫头对张姓仆役道:“我午饭的肉菜都给你。”
张姓仆役爽快道:“成交,你去吧。”
守门丫头欢天喜地地跟着送饭丫头跑了。
范氏看了看窗外,时值晌午,院子里除了一些穿梭于厨房与各屋之中为主人送饭的丫鬟之外,并没有什么人逗留。
她起身,从床下拿出一双早就做好的男式靴子,来到门口道:“张大哥。”
张姓仆役被吓了一跳,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女子,警惕道:“你想干嘛?”自从这女子被抓来后,从来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
“你别紧张。”范氏对他笑了笑。
她一颗门牙被拔了,说话有些漏风,“我看你终日只穿脚上这一双鞋,都没得替换,闲来无事给你做了一双鞋,你试试看合脚不合脚?”
范氏女红出色,做得靴子看上去又厚实又结实,鞋帮子上还有精美的刺绣。
张姓仆役自然十分眼馋,但还是警觉地问道:“你为何要给我做鞋?”
范氏叹气道:“天冷了,她们每天给我送来的水还是冷的,我想喝点热水。张大哥,我给你做鞋,你每天给我送一壶热水行不行?”
原来是有求于他。张姓仆役放下戒心,接过她手里的靴子,伸手进去摸了一番,没发现有什么硌脚的东西。确定她没在靴子上做手脚,他才脱下旧鞋换上新靴子,来回走了几步,真是又舒服又好看,一时间志得意满,对范氏道:“行。”
范氏捡起他脱下的旧鞋看了看,道:“你这鞋后跟都快开线了,待会儿吃完饭我给你补一补。”
有人主动给他缝缝补补他哪有不乐意的,就让范氏把他的旧鞋拿进了屋里。
这边正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欣赏脚上的新靴子呢,只听屋里哐当一声。
张姓仆役愣了愣,起身进房一看,只见范氏仆倒在桌旁,装米饭的瓷碗碎在地上。
他疾步来到范氏身边,见范氏脖子上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喷,把他那双旧鞋子都给染透了。范氏一搐一搐地咳着血,没几下,就睁着眼睛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