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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大理寺绯闻日志 > 第104章 道灭

    道灭

    沈朝颜和谢景熙是半个时辰前才赶到沣京城外的。

    这一路,几人几乎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然而山路崎岖难行,格外耗费马匹的体力,几人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落之后,随着最后一批入城的百姓进了沣京城。

    然而城中的庆典已经开始了。

    人流如织,摩肩继踵,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前往朱雀大街想一览高僧和帝王的风采。舞龙舞狮、花灯烟火,整个沣京城都陷入一种极乐的癫狂之中,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这样的场面若是真的发生了爆·炸,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霍起早在两人赶到之前,就传书通知了京中霍家的心腹,如今沣京城虽然暗流涌动,但北衙禁军几乎可以全凭沈朝颜调遣。

    她头戴帷帽隐在人群之中,跟随人流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李冕所在的朱雀楼外重兵把守,为了避人耳目,沈朝颜并未亮明身份直接进去,而是混在出口的人群里。

    许是苍天有眼,不消一刻钟的功夫,沈朝颜便在朱雀楼下看到了三两侍卫簇拥的福公公。

    他似乎有什么急事,抱着拂尘,一路迈着急切的小碎步。

    沈朝颜不敢声张,逆着人群跟福公公走出老远,直到见他埋头要上一辆马车,才拨开人群朝负责护送的侍卫冲过去。

    不出所料,她没跑出几步就被随行的侍卫给拦住了。好在距离已经够近,沈朝颜二话不说掀开帷帽,凛着声音对来人呵了句,“退下!”

    几个不明所以的侍卫还真被她这迫人的威压给震住,脚步一缓,竟也不敢往前,福公公便是趁得这个空隙认出了沈朝颜。

    “郡、郡郡郡……”他惊愕到语塞,没等他“郡”完,沈朝颜上前一把将他扯上了马车。

    她随手关上车门,压低声音问福公公道:“你可知今日这庆典是由哪些部门主持的?”

    “啊?!”福公公错愕,可迎着沈朝颜严肃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就回到,“这、这庆典是由礼部和鸿胪寺主办,工部协办,若是没记错的话,光禄寺也有参与,不过是后面的宫宴。”

    沈朝颜眉头一蹙,追问到,“具体都是谁来负责?”

    “啊……这……”福公公为难道:“朝廷的事老奴怎么会知道这么细节,老奴就记得礼部的罗侍郎和工部杜郎中这两位,因着都是张祭酒才提拔上来的。”

    果然是张龄……

    沈朝颜沉默,半晌,见福公公一脸无措地问:“怎么?这……可是有什么问题?”说完,福公公像是回过神,终于顾得上去打量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人。

    只见她灰头土脸不说,也不知是骑了多久的马,裙裾上全是飞溅的泥点子,福公公看得眉头一皱,“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我的郡主小祖宗,你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待会儿皇上若是看见了……”

    “你现在听好。”

    铿锵有力的几个字,打断了福公公的絮叨,沈朝颜神色凝重地看向他,一字一顿地严肃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想要活命的话,就按我说的做,知道了么?”

    福公公怔忡,而后忐忑地咽了咽口水,缓声道:“那、那皇上还遣老奴去张祭酒府上为他请太医……”

    沈朝颜神色凛然,对福公公道:“不用去了,张祭酒不会回府的。”

    *

    翠华山上下起了小雪,盈盈的雪粒沾上黑棋,一瞬便化成了水。

    张龄逐一抚过面前棋子,对谢景熙笑道:“为师说过你赢不了,这又是何必?”

    谢景熙默了半晌,淡声问到,“可输为何?赢又为何?”

    “占目困毙是为赢,手刃仇敌是为赢。”

    “倘若无辜之人因此而死呢?”

    “欲成大事,需不拘小节,不恤小物,世上并无所谓无辜之人,唯有强者与弱者之分,强者存,弱者亡,此乃天道。”

    “是吗?”谢景熙语气凛冽,“老师说强乃天道,可如果换个方向呢?老师可知方才你以为自己走黑,实际步步都走的是白?”

    “你……什么意思?”张龄愕然。

    谢景熙将身前棋盘推过去,拉起张龄的手,带他一一抚过盘上棋子。原来方才那一局,谢景熙早已将黑白子篓换了,张龄以为自己所执黑子,竟一直都是执白!

    “白能为黑,黑亦是白,棋局尚可轻易颠倒黑白,那世间万事呢?老师就不怕因自己失误而颠倒了黑白,以恶为善吗?!”

    “你胡说!!!”张龄甩袖而起,黑白棋子掉落,砸出暴雨忽至的杂乱。覆眼的白绫掉落,露出一双空洞而猩红的双目。

    半晌,他强自缓和下情绪,对谢景熙道:“魏梁贩私屯田,草菅人命;陈之仲贪生怕死,开门投敌;蒙赫利欲熏心、贪天之功;还有王瑀、沈傅独善其身、见死不救……死掉的这些人里,哪一个无辜?!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同情,他们全都罪有应得。”

    “顾淮……”张龄的语气缓下来,继续道:“受降城陷落,萧氏满门被屠,你就不恨吗?你何不同为师一道,看着这些人受到惩罚,永堕无间地狱,受尽极刑之苦。”

    “那他们呢?”

    饶是知晓张龄看不见,谢景熙还是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沣京城问他,“城中百姓呢?他们何其无辜?”

    “无辜?”张龄狂笑,“他们奉恶人,混是非,整个大周的江山,都是踩在萧家的尸骨之上建立,他们茍且偷生、安享太平,王爷却葬身荒野、死无全尸!他们凭什么?!”

    “张龄!”谢景熙怒极,头一次直呼张龄名讳。

    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卷,对张龄道:“你可还记得昌平十五年,啸北军中一个姓姚的伙长?”

    见张龄怔忡,谢景熙提醒他道:“他上头的伍队正,是我父亲单枪匹马进出突厥军营,从突厥人手上救下来的。受降城全军突围之前,他有一封信让姚伙长转交给你,要我来念么?”

    张龄闻言神色惊愕,唇齿翕合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谢景熙却兀自展信读到——

    “冬卿台鉴,见此信时,吾以赴死,愿莫要伤怀。

    尔刚烈桀骜,吾心有不安,作此信者,实欲告之,遣尔求援,不过托辞。尔一介白衣,一无功名,二无军籍,本不必捐躯。城之陷落,无非早晚,吾回天乏术。

    然兵者,受黎民之供养,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故今一战,或马革裹尸,或埋尸荒野,吾愿所归,无惧无退。

    作此信时,竟察院中有一晚成之橘,复忆初遇之时,吾索之橘图。忽忆是夜煮酒赏雪,吾诵一诗,乃屈子所著之《橘颂》,今念之,声声入耳,甚是感动。愿此生以诗为鉴,受命不迁,壹志不改,与尔共勉。”

    万山载雪,月不能光,谢景熙的声音淡下去,变成耳边猎猎的夜风。

    张龄的双眼早已在风雪中变得通红,空洞的眼神显得错愕且惊怒。

    萧霆早就知道了受降城不会有援兵,故而他当初的开门迎敌,实则早就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慷慨赴死。

    “他是……自愿的?”张龄呢喃,神情是难以置信的震撼,“不会的……怎么会有人这么傻……怎么会有人明知对方算计要他死,却仍然……”

    “因为父亲深知先帝脾性,他用受降城拖住突厥大军,再派蒙赫北上包抄,直捣突厥王廷。这是大周想要取胜损失最少的一计。”

    “最少……”张龄嗫嚅。

    确实损失最少。

    昌平十五年的南下之战,突厥大军被拖在受降城三月之久,而蒙赫和其他两只军队借此机会偷偷绕过突厥大军,一举直击突厥王廷。一场来势汹汹的突厥南犯就此被挡在了受降城外,突厥从此元气大伤,往后再也不敢南犯大周领土。

    可彼时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日渐病弱的先帝也是以此阳谋,为尚且年幼的太子根除了萧家这一最大隐患。从此,朝中有王瑀和沈傅两相制约,而军中也再无一呼百应,能轻易撼动皇权之人。

    可萧霆竟然也是知道的。

    他心甘情愿地为先帝递上一把刺向自己的刀,义无反顾,也不曾言悔……

    “吾愿所归,不惧不退……不会的……”张龄怅然。

    若是萧霆早知一切,那他这么多年的算计筹谋,又都是为了什么?

    “不会的……不可能……你骗我……”张龄神色惘然,目光却随着一句句的否认逐渐狠戾。

    “不可能!!!”他一把扫落案上的物件,天青瓷的莲花香炉落地,碎片四分五裂地炸开。

    张龄双目猩红,浑浊的老眼蓄满泪水,哽咽着对谢景熙道:“你若见过……你若见过昌平十五年的受降城战场,我不信你还能说出这样冷漠平静、置身事外的话。那一夜我从河道出逃,行至邻城之时才知道突厥王庭被我军突袭已然撤兵,可这一切……”

    这一切却是以啸北军的全军覆没为代价的。

    那一日满目苍夷的战场上,张龄几乎翻遍了每一具身着啸北军铠甲的尸体,最后才在一片殷红的雪泥之中找到了萧霆的云纹鳞甲和赤色兜鍪。

    死无全尸,甚至连一截完整的躯干都找不到。

    突厥人恨萧霆入骨,先是取下了他的首级,而后让过境的千军万马踏碎了他的尸身。

    一场大雪下来,那些忠烈和激昂,那些视死如归和捐躯赴难,都被塞外茫茫风雪所吹散和掩盖,只剩下举国的狂欢和对先帝的歌功颂德。而塞外那些用血肉之躯才成就了这一场胜利的啸北军将士们,如同他们被埋进深雪的残躯,早已被世人和皇权所遗忘。

    战火燎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啊……竟容不下区区一个萧霆。

    张龄忆起很多年前,某个大雪纷飞的寒夜,他与萧霆围炉煮酒,斗诗放歌,满室都是柑橘的清香。

    他记的萧霆最爱橘,特别是淮南之橘,他询问为什么,萧霆便诵了这首屈原的《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脸上一阵热,一阵凉,衣襟被滂沱的泪水沾湿,张龄笑着哭起来。

    可是错了就该受罚,难道不对么?

    这偷来的盛世欠他的,萧霆不要,他张龄来讨,这难道不对么……

    “老师,”谢景熙神色凛然,起身对张龄道:“你经纬天地、满腹才学,可一心只有私怨,无有家国,你敢说事到如今,你没有追悔,没有觉得愧对我父?”

    “该愧悔的人是他们!!!”

    张龄指向灯火辉煌的沣京城,目眦欲裂,“你敢说自己当初进京,不是抱着与我同样的目的?可是你变了……是她改变了你……早在国子监击鞠那一场,我就被试探出了端倪。你问我后不后悔?我现在告诉你,我悔的只有纵容疏忽,而至如今这样,我后悔没能早一点除掉沈朝颜,我后悔对她心慈、手软……”

    “顾淮,”他的语气软下来,伸手去寻谢景熙,然而只抓到了一手的风雪,“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么?我们隐姓埋名十余载,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就是亲眼见证这一天的到来,你应该同我一起,一起被史书、被世人所铭记。”

    风雪猎猎,穿透衣衫,是深入骨髓的凉意。

    谢景熙没有回应,他看着面前这个误入歧途,成疯成魔的人,拱手对张龄拜道:“老师,这是顾淮最后一次称你老师,你曾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还望老师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过而能改……迷途知返……”张龄重复着这两个词,转头寻找着谢景熙的目光。

    他又哭又笑地望过来,模样几近疯魔,半晌才问谢景熙道:“可是……你真的认为我做错了么?你敢说陈之仲、蒙赫死的时候,你没有觉得欣慰,没有觉得苍天有眼,他们死有余辜么?!”

    “错了应当受罚,他们欠他……他们死有余辜……”

    潇潇风雪之中,张龄神色怅惘地重复着这句话,俯身摸到棋桌上那张纸卷,仔仔细细地摩挲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念念有词。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突然的一声轰响,灯火璀璨的沣京城中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撕开风雪交加的浓夜。

    张龄似也听到这声震响,讷讷地望向黑暗的虚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可是……都来不及了。“

    一袭白衣飞入风雪,张龄纵身从崖口跃下,像一只被风扑落的蛱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