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威悍,众幕僚常有“伴君如伴虎”之感。但数月来,因着这小小乐伎,节度使倒常发一笑,使众人得以轻松,于是大家各个都凑趣恭维薛涛。
韦皋说笑着,向琪奴抬抬手,琪奴领会,不一时奉了一幅水墨小品上来。
薛涛展开,是一幅烟雨琴丝竹图,雨气氤氲中几根竹子纤细而苍劲地挺立着,有霜寒雪冷之姿。看看落款,正是王宰真迹。
薛涛看韦皋,韦皋笑道:“我已替你说服王宰老儿,拿这幅小画,作为你赠诗的回礼,你看如何?”
薛涛惊喜不已,笑得眼弯弯的,忙一礼:“多谢节度使!”立即就把画卷好,抱在怀内。
韦皋见状不由又笑了:“小妮子,还怕我翻悔么?”
秋雨不知何时停了,秋光明润的大堂中,又响起一片笑声。
立冬这日,玉梨院的乐伎们都换上了朱红的夹棉长裙值服。织造坊为表不同,给薛涛制了数套朱锦长裙、白狐裘短襦,上头钉着莲子大的真珠。
等节气到大雪时,西川节度府大堂就会在每个莲花柱础下放置铜瑞兽,烧兽金炭取暖。此时成都还不冷,瑞兽口中空空如也,但立在韦皋身后的薛涛已捧上纹银手炉,炉里烧着馨香的小颗荔枝炭。
薛涛身体强健,在眉州时也没用过手炉,刚捧上觉得新鲜好玩,没一会儿就嫌热丢开了。
韦皋问近来边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支使正“毁坏剑戟若干,磨损铠甲若干”地答个没完,他底下的青年军官忍不住插嘴:“我们从八月以来,已在黎州、巂州与吐蕃军队交锋十三次,没有一次输阵!”
支使蹙眉,韦皋听了却道:“好。”又说,“但吐蕃雄悍惯了,如今南诏彻底归顺我方,他们岂能不怒?两处再多加五千人,严防其反扑。”
那青年军官立即扬声说:“下臣也这样想。我们的细作早已侦察到,吐蕃正大力搜索、检查唐人,修筑堡垒,建造舟船。定是在为反扑做准备。”
支使忙以目止他,叫他说话谨慎。韦皋不以为意,只点点头:“方才南诏来函也这么说,你们能率先察觉,很好。”
青年军官便笑道:“下官真高兴,早些年,因为南诏与吐蕃合围,我们兄弟觉也睡不踏实。现在好了,南诏彻底臣服,掉过头与我们一起对付吐蕃,兄弟们就舒服多了。”
支使连忙喝止:“节度使面前休要粗言乱语!”又抱拳对韦皋说:“此子狂妄,请节度使不要怪罪。”
韦皋挥挥手,倒对那人起了兴趣:“你叫什么?哪里出身?”
那青年军官却做个文官的长揖,起身笑道:“在下刘辟,长安人,贞元中进士擢第,宏词登科。”
“哦?进士出身?那还是满腹经纶了。”韦皋大感兴趣,“及第不易,何不就待在长安等候出身,去边疆做什么?”
刘辟笑答:“‘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下官立志,‘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
韦皋自己文武全才,见了这等人物,岂不喜悦,便又问他:“那么战场上,杀敌如何?”
刘辟看上司支使一眼,神色飞扬道:“以一敌十。”
薛涛先噗嗤笑了,韦皋也笑,支使隐藏在大胡子下的脸都红了,抱拳说:“臣这位属下确实还算勇猛,记过不少功。”
韦皋便说:“好,好,回去交接一下,就不要回军营了,在我身边,做个从事。”
众人都惊讶,余下几个青年军官更是又惊又羡。刘辟却回绝:“多谢节度使!不过,我不想呆在幕府,太闷气。”他不愿做一辈子幕僚,还不如立战功求出身。
话刚落地,就被支使从身后掐住后颈摁下,险些跪倒。
“还不谢恩!”支使粗声说。
薛涛不由撇撇嘴,韦皋看见,笑道:“你想说什么?”
薛涛便落落大方道:“我想说刘辟刘参军太不通,领兵打仗难道就非要在沙场吗?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战千里之外’,跟着节度使能学到的,难道会比在边疆少?”
韦皋一笑,刘辟方俯首说:“如此,多谢节度使!”
谈毕边事,军官们退下,琪奴躬身笑说:“梅花有一分了。”
这是西川节度府自设置以来的规矩,从入冬起,每日由书僮报告合江园梅开的程度。等开到六七分,就好赏梅赐宴。
别人不论,薛涛先喜笑颜开,她非常喜欢这个风俗,觉得很美,很有意味。
这年梅开不到五分,韦皋高兴,早早便赐宴合江园。这日恰是大雪节气,但成都一般不会真的下雪,梅花便在这样冷而不厉的西南天气下盛放了。
此次出行赏梅,薛涛将作为唯一的乐伎跟节度使同去。她感到又兴奋又荣耀,天不亮便起来晨妆,在朱锦白裘外披上大红昭君套,早早到节度府大堂中等。
百官幕僚到齐,不料韦皋却来迟了些。薛涛看他还坐在座位上缓缓饮茶,想催又不敢催。韦皋看她一脸猴急,忍不住微笑道:“小妮子倒敢催我。”
薛涛辩驳:“我什么时候催了?”
韦皋于是起身往外走,她连忙跟上。出檐下广场上,列着韦皋的车舆与牙军护卫。韦皋先登车上去,回头对薛涛说:“你也上来。”
薛涛犹疑,感到周围空气忽然凝滞,许多双眼睛看着她。
节度使在等,她吸口气提裙踏进车内。
车轮辚辚起步,将出檐深远的大堂和大堂内的绛真、凤鸣、灼灼们远远抛在身后。车渐渐走出节度府,走出牙城。
薛涛先觑韦皋脸色,很平淡的样子,又看雕镂精奇的窗扇外,乌压压全是人,都在向她俯首,表示恭送。
薛涛想到一个词,“狐假虎威”,继而想到班婕妤拒绝与汉成帝同车的故事,她不由笑起来。忽又想到,怎能拿韦皋跟昏君成帝相比,忙闭了嘴。随即又想到,那班婕妤是成帝之妃,而自己又不是……想到这儿,她不由偷看韦皋一眼,心内对自己说,胡想些什么!
车过金马坊,道路整饬,商贾繁密,虽然清过道,街上没什么人,但仍能感觉到繁荣富庶的气息。
韦皋眉间的“川”字浅了些,意态也消闲起来,拉过薛涛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你读过《后汉书》?”
薛涛一惊,感到手僵僵地蜷曲着:“……”
韦皋嘴角浮出一点微笑,松开了她:“班婕妤不肯与成帝同车,还拿夏桀、商纣、周幽王做例子劝诫他。难道与女同车这种小事,就能导致亡国灭种?”他看着薛涛开起玩笑,“那我刚好试试,看西川会不会因此倾覆。”
“怎么会。”薛涛坐直真诚道,“节度使您把西川治理得多好,内外安定富庶,连田舍翁都称赞您是诸葛后身,命里注定要守护蜀地呢。”
韦皋笑了:“看来到我这个年纪,要做错事都晚了。”
薛涛忙说:“您不老,您是诸葛武侯转世啊,才六百来岁而已!”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韦皋哈哈大笑起来。
合江园的梅花在风里开着,香送十里。为表与民同乐,园中没有再清道,远远的那些庶民都向韦皋的方向颂祷跪拜。
走到梅林最高处的聆香亭,韦皋极目远眺,前临大江,下瞰井邑,西眺雪岭,东望长松,他胸中不由泛起些年轻时的豪情。
“你也是长安人,觉得成都比都中如何?”韦皋笑问身边的薛涛。
薛涛年幼入蜀,对故乡国都只余下些零金碎玉、似幻还真的印象。仿佛长安大道连天,四季分明,比成都更广阔大气。但成都未遭兵燹,温和闲雅,富庶美丽,又更可人。
她便笑道:“长安当然好,但成都么,是‘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她指向山下的锦江,“‘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
“好!”韦皋不禁喝彩,“小妮子读过陈子昂《谏雅州讨生羌书》,读得好,用得也好。”
一旁侍立的幕僚忙凑趣说:“薛小娘子天资独厚,诗达上国,前日下臣听长安来使说,薛娘子的诗名,连都中都传遍了。”
薛涛睁大眼:“真的吗?”得意的脸都红了。
还是韦皋摆摆手说:“这就夸张了。”
薛涛不高兴:“怎么夸张了?节度使不也说我是‘画风手’吗?说司空郎中也写不了那么好。”
“不是写不了那么好,而是人生经历不同,风格不同罢了。”薛涛噘嘴,韦皋想想笑了,“好吧。司空曙的诗也有可厌处,你的诗也有可喜之处。”薛涛这才笑了。
倏忽新年将近,成都十万人家,都忙着过年。乐营预备歌舞百戏,乐伎俳优们个个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薛涛也忙,忙着陪韦皋赴各种宴席。
新年到时,从元日直到十五,整个节度府宴席如流水,丝竹震耳,钟鼓喧天。牙城外神雀门内,也绵延八里列为戏场,供人观看。南诏等各国使节来拜,都被留下款待。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欢饮过节。
还没到十五日上元灯节,薛涛就被各种酒宴歌席弄得烦了。这天刚好下着点冻雨,薛涛就推说宿酒未消,不肯上节度府去。
她可以不去,凤鸣灼灼等却担着歌舞陪酒的责任,必须侍奉在前头。玉梨院里静悄悄的,她抱着手炉暖了暖手,便展开冯版《兰亭序》慢慢临写起来。
新的一年,她就快十八岁了,每天都很热闹,很快活,身边总是簇满了人,偶尔清净下来,竟有些不习惯。
刚不习惯了一刻钟,琪奴便亲自来请。薛涛忙掩卷扶住头呻吟说:“昨儿骠骑将军府里,全是剑南烧春,我喝多了,好头疼。”
琪奴垂目微笑说:“南诏使节送了节度使一只大孔雀,娘子不去看看么?”
薛涛一听忙站起来:“孔雀?真的孔雀?书上写的那种祥瑞之鸟?”
琪奴微笑:“是。”
薛涛拔脚便走,琪奴使眼色叫小婢女替她拿上披风、手炉、小香炉,随后跟上。
贞元十五年的春天,节度府除了薛涛之外,又新添了个稀奇景致:一只华丽的孔雀。
它性格简傲,玉蜀黍淘净放在银碗里,有一颗沙粒它就不吃;假如不是清泉,它都不饮。巨大的鸟笼涂着金漆,府中光伺候它,就派了六个奴子。
它不仅仅是孔雀,还是祥瑞,是南诏国向大唐、向西川臣服的象征。上一次南诏进献孔雀已是几十年前之事了,是送给大唐天子。这只孔雀将被精心照料,长长久久、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渐渐的,节度府中的人将它与薛涛连在了一起:一样的受宠,一样的美丽。他们将这只孔雀叫“南诏孔雀”,将薛涛叫“韦令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