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宾馆里必是一应俱全的,叶采萍临走前只匆匆将替换内衫裤塞进挎包,略忖,慌忙又取了唇膏。
一家人先是去宾馆底层的餐厅吃自助餐。阿琴和她儿子盛了小山似的两大盆美味佳肴,喜滋滋地端回来,虞志国笑笑,压低了声道:“用不着一次取这么多的,吃完了还可以再去拿的呀!”
叶采萍晓得公婆的口味,替两老各式挑了几样清爽的小菜,自己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心里面胀勃勃的。又不好不吃,只随意搛了点装装样子。
这餐饭吃了一个多钟头,话题大都在哪样菜好吃哪样菜不好吃上了。虞志国问他父母,要不要再去咖啡厅坐坐?阿琴和她儿子是跃跃欲试的,可两老连连摇头,这么多小菜,吃都吃得累了,乏了,早点回家休息,你们俩口子也好早点歇息。
送走了公婆小姑们,单留下了他们夫妻俩人,叶采萍忽然浑身地不自在起来,懊恼没来得及做一遍护肤,换一身鲜亮点的衣裳,全然一位劳动大姐模样,跟这高档典雅的宾馆太不相称!
虞志国含浑道了声:“来吧!”她脚步慌乱地随他进了房间,却一惊:标房中放着一张六尺双人床!莫非他与“同事”竟同榻而卧?
她的疑问虽没有出口,虞志国却回答了:“原本我们住对过的房间,是两张床的。因你要来,特为换到这间的……”
虞志国的声音平平淡淡,面孔上也是无风无浪的。叶采萍胸口头却涌起一股想扑进他怀抱的愿望,她希望他能张开双臂拥抱她。可是,他却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鼓囊囊的一只信封递给她。
“什么?”叶采萍惊兀地往后退了一步。
虞志国果断地抓住她的手,将信封往她手掌心“啪”地一搁,道:“这五千美金是我这些年替尔雅存下的,你收着,有急处好派用场。”
叶采萍犹疑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不准备把尔雅带出去呀?”
虞志国两根指头捏住眉心揉了揉,道:“再看了,等我工作稳定了,等到尔雅职校毕业了……”
叶采萍气恨虞志国老是模棱两可的语调,可转而忖忖,他讲的也是在理的呀。无声地叹了口气,便不再深究。道:“章梅芳倒打来好几只电话,她想趁你回来,召集班级同学聚一聚。”
“你看我哪有功夫?”虞志国整个身子陷在圈椅里,面孔浸在灯光背后的暗头中,挥了挥手,像是拂开眼门前的灰尘一般。
叶采萍惊讶于他对老同学聚会的倦怠,原以为他衣锦还乡,是希望在旧友面前展示一番的,竟一时无语。却隐隐感觉到他躲在暗头里的眼珠子悄悄落在自己面孔上转来转去,顿时浑身燥热起来,慌里慌张道:“那我先去冲个澡……”这句话暗示的意思太露骨,叶采萍事后回想起来,每每替自己脸红。
叶采萍拎着挎包走进盥洗间,合上门,狐疑地环顾一圈:志国说这房间是才换过来的,可洗漱用具毛巾诸物显然是有人用过的!旋即她为自己释疑,忖道:一定是志国来家前先洗了澡的。这般一想,神经松弛下来了。
她先调节好冷热水,脱去外衣,当她往废纸箱里掷秽物时,赫然见箱底卧着一截带血的卫生巾!霎那间,她像被人用重物猛击了脑袋,眼门前一片漆黑。
且说虞志国看了会电视,想解手,等等叶采萍关在盥洗间不出来,侧身听听,水声哗哗响着。便笃、笃敲了敲门,道:“小叶,我有点熬不住了,你把门开开好吗?
叶采萍终于清醒过来,慌忙关了水笼头,用力回道:“我好了……”
她原是想来重温鸳梦的,并没带睡衫睡裤。见门背后挂着条毛巾浴袍,扯下来裹在身上,这才开了门。
就在虞志国上厕所这几分钟里,叶采萍自己跟自己惨裂地搏斗着,是揭穿虞志国的骗局,闹它个人仰马翻?还是隐忍下来,把傻子装扮到底?叶采萍心中已经是血肉横飞,肚肠寸断了,她只好将拳头抵住嘴巴,不让自己悲泣出声。但听得哗啦啦马桶抽水声起,她果断地裹着浴袍钻进被子,紧紧地合上眼帘——她决定把这个难题推给虞志国!她听得虞志国拖鞋簌划簌划走到床边,她感到床垫微微震动着,她晓得虞志国上床了。她浑身肌肉紧张得生痛,心就堵在嗓子眼上。倘若虞志国伸出臂膀亲热自己,她便狠命推开他,然后狠狠地责问他,要他坦白,要他认错,要他赌咒发誓!她整个身子蜷缩得像一颗上了膛的子弹,一触及发!她就这么准备着,等待着。可是,她听得虞志国叭嗒关了床头灯,房间忽地潜入黑暗,地老天荒般地肃静和荒凉。这样看来虞志国选择了要她隐忍,要她继续做傻子!叶采萍肚子里恨恨地冷笑着。她和她的丈夫虽然合盖着一条被子,可是他们身体间隔着一尺来宽的距离,互不触摸!叶采萍锥心泣血地想:这段距离便像千仞绝壁,万丈深渊,永远无法合拢了。叶采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千年化石般一动不动,熬过了万劫不复的几个小时。
终于,纱帘透出了青汪汪的晨曦。叶采萍马上命令自己下床。仿佛从泥沼中脱身,着实化了点气力。离开了那张床,浑身松了绑似的,便迅速穿上外衣,拎起挎包,拉开房门——就听得虞志国瓮瓮的声音:“小叶,你带上房卡,可以到底楼咖啡厅吃早饭。”这声音像一片枯叶,贴着她的背脊,“壳落秃”掉在地上。叶采萍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
叶采萍从宾馆出来就去了公司,值夜班的门卫惊讶道:“叶主任,你毛病好啦?这么早来上班?”
叶采萍因自己是隔夜面孔,都不敢正眼看人,“唔……”了声,应付过去。她在公司厕所里用凉水嗽了口,洗了脸。看到包里那支唇膏,昨晚带上它,原是想讨虞志国喜欢的!略忖,叶采萍愤愤地抽出唇膏仔仔细细涂抹着自己的双唇。绛红的唇映衬她白皙的肤色,真有点惊艳的样子!
陆续有员工来上班,看到她,便打趣道:“叶主任,老公回来了,像吃了灵丹妙药,人也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板徐贵棠是来问候她身体的,却楞住了,死死盯着她看了足有三十秒。叶采萍恨声嗔道:“徐老板,我脸上落疤啦?”
徐贵棠嘿嘿起来:“阿萍,佛靠金装人靠化妆,我还以为《庐山恋》里的张瑜到我们公司来了呢!”
这句话说得采萍愈发地伤心,人人都这样欣赏自己,偏就是短命冤家虞志国,压根不拿正眼瞧人!自然是强忍住了,冲徐老板淡淡一笑,道:“现在不是有句广告语吗?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嘛?”
尔雅在九点靠过给她打电话,尔雅是难得往她公司打电话的,尔雅叫了声“妈”,嗯吱了一会,声音紧紧地问道:“昨晚……你和爸……好不好?”
叶采萍心口一阵刺痛,故意斥责女儿:“小姑娘讲话越来越不着边际了,什么好不好的。”停停,又道:“你爸给了你五千美金呢?是妈替你收着,还是交给你自己保管啊?”
尔雅的语调立刻像飞出笼子的小鸟轻快起来:“妈,我要上课去上,你帮我到中国银行开张户头好吗?”
叶采萍心口又一阵刺痛,轻轻“嗯”了声,便挂断了。
叶采萍在悲戚与焦灼的情绪中熬过了几小时,内心深处,她一直在等虞志国的电话。她寻思,我叶采萍自打嫁入淮海坊,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你虞志国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总该有个解释,有个说法吧?所以,近午,当办公桌一角的电话机银瓶炸裂般响起,她扑上去抓起话筒,脱口道:“虞志国你好!”
话筒对面传来格格格的笑声,道:“采萍,你和虞志国唱得是哪一出啊?”
原来是章梅芳!叶采萍像是一只拔去气门芯的皮球,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
章梅芳“喂,喂”叫了两声,叶采萍把万千怨愤含在嘴中,勉强“唔”地应了一声。章梅芳道:“昨晚打电话到你家,才晓得你到宾馆久别重逢梁山伯去了。怎么样?虞志国哪天有空?大家聚一聚,你不要舍不得嘛!”
“他……”叶采萍一张口,哪里还忍耐得住?不觉痛哭失声。
对面章梅芳任她呜咽了一段时间,方才道:“采萍,眼泪水放得差不多了吧?洗把脸去!把自己弄得精神点,出来走走,我在红房子等你,请你吃奶油葡国鸡。”
叶采萍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心里龌龊倒出许多,人倒觉得清爽起来。便依章梅芳说的,梳洗一番,重新描画了唇形,方才去了红房子。说来也奇怪,年轻的时候,她和章梅芳两个总是暗地里较劲,互不认账。如今,岁数上去了,反倒越靠越近,竟成了无语不说的闺密。
章梅芳已经替她点好了菜,一份浓汤,一份三文鱼沙拉,一份葡国鸡,外加一份红豆布丁;自己却只要了份咖啡,小口吮着。叶采萍道:“你这算什么意思?心痛钞票啊?我来付账好了。”
章梅芳摇摇头,笑道:“看看你,被虞志国气糊涂了是吧?什么时间了?我在公司早吃过饭了。”叹了口气又道:“有些事情,我老早就提醒过你的,对吧?你却是百般不相信。几次想告诉你,又不忍心打破你的美梦……”
叶采萍一口汤噎进气管,死命地咳,半天才喘回气来,道:“原来全世界都清醒人,独剩我一个戆大啊?”声音又哽咽起来。
章梅芳递给她一叠纸巾,道:“其实,原先也只是风闻。有朋友去美国探亲,撞见过虞志国跟一个女人的,竟然是从前南昌大楼的那位。我也不全信,或许他们只是朋友交往呢?却是前几日,尔雅跑来找我,说是去宾馆,亲眼见虞志国跟一个女的住一屋呢!小姑娘说要开除他当爸爸的资格,我劝了她好一会呢。”
叶采萍怔忡片刻,道:“这小姑娘,也不跟我说实话,不成把我这个妈也开除了?我还寻思她怎么早早就回学校去了……”
章梅芳道:“尔雅是懂事,她怕你受不住。”又冷笑道:“真可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虞志国机关算尽,还是被你识破了。不过现在这个年头,在外面有花头的男人不要太多了。何况你们夫妻分开七年,有哪个男人熬得住?除非有毛病。”
叶采萍恨声道:“我嫌他脏,一晚上都没让他沾身!”
章梅芳从咖啡杯沿抬起眼,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样?跟他闹离婚?”
一句话就把叶采萍问住了,调羹在汤盆里兜着圈子,好一刻,才道:“没有那么便当。我在他们虞家做牛做马十多年,要叫我走,没那么便当。淮海坊的房子,总归应当有我一份吧!”
章梅芳又好笑又好气,嗔道:“我看你,哪里是嫁给虞志国的?实在是嫁给了淮海坊!”
叶采萍仔细想想,章梅芳这话不无道理。眼见得虞志国的心她是捏不牢了,可淮海坊的一席之地,拼死拼活也要守住啊!
她们俩深闺密语正说得深入,忽听有人招呼,竟是徐贵棠徐老板。原来徐贵棠傍晚有个重要的应酬想叫叶采萍出马,公司里寻不见人。总机小姐提供了线索:叶主任被芳芳童装的章总约去红房子吃午饭了。徐贵棠竟就寻迹觅踪到了红房子。
章梅芳一见徐贵棠便立起身子,笑道:“罪过罪过,徐老板,我占了你的人,这两个钟头的工钱我拿出来。现在完璧归赵,你验收一下,不缺胳膊不缺腿……”
叶采萍生怕她愈说下去更无遮拦,在桌底下蹭了她一脚,章梅芳才截断话音。叶采萍便正色道:“徐老板,公司出什么事了?巴巴地寻得来,莫非和我有关?”
徐贵棠竟有些抓耳挠腮地不自在起来,讪笑道:“阿萍,也没什么大事。晚上,广东那家公司的老总约我到新雅粤菜馆吃饭,上回那笔生意是你跟他们谈的吧?我想,我想……”
章梅芳先站起来道:“哦哟徐老板,听你讲话吃力得要命!想让采萍晚上陪你应酬去对吧?我公司下午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谈。”刚跨出一步,又回身挽住叶采萍,伏在她耳畔轻轻道:“心放开点,眼界也放宽点,不要死盯住一个虞志国!”
叶采萍晓得她所指什么,面孔哄地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