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滑过琴键，打开一条通道，白光射入钢琴室，照亮她枯槁憔悴的身影。深褐色长发中夹带过量灰白，毛躁凌乱，扎成累赘的松鼠尾巴，垂在骨瘦如柴的背脊中央。她的脸颊凹陷、两眼无神，如树枝的手指却无比灵动，敲击出醉人的乐音。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古史塔心想，呆立在门口。
她开口歌唱，声音有如二十岁的年轻女子，世界仿佛变了形，时间扭曲、倒转。古史塔在光亮中看见芭蕾舞娘，在打扮如罗马战士的男人间穿梭，金黄、深红的布幕升起，她站在舞台中央，美若天仙，接受众人的喝采……
“有事吗？”苍老的女人问，古史塔睁开眼睛，如弹珠混浊的双眼与他距离不过半米，打量着他呆滞的表情。音乐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我……我预约了钢琴室的时间。”古史塔想起来意，手中的乐谱被掌心的汗水浸湿，难以掌握，只得抱在胸口，如矜持女学生做作的举动。他可是正港的男子汉啊！刚过了二十岁生日，却觉生命并没有因法律责任加重而有所改变，被骗了。被大人骗了，被世界骗了。
被广告骗了。
“哦，已经这么晚了。”她的粗糙手指经过前额，将纷乱的发丝塞进耳后，徒劳的动作，她的外貌并没有变得整齐些。“你弹钢琴吗？”她问，缓慢而吃力地拿起钢琴椅上破旧的褐色提袋。
“没有，我不弹琴，但是我女朋友会弹。下个月有歌剧的公开演员征选，她要帮我伴奏。”古史塔一不注意就将心思全盘托出。
“她人呢？”老女人立在钢琴旁，没有移动。
“可能上一节课耽搁了吧，或是报告讨论不完之类的。”简而言之就是迟到了，他像是自己做错事般的低下头，盯着对方陈旧的平底淑女鞋，看不出原本是粉红色还是橘色。
“你准备唱什么？”她问，声音带有一丝兴趣。
“杜兰朵的公主彻夜未眠。”他说，仿佛听见对方的鼻子发出不屑的哼响。
“唱来听听。”她说，竟又在钢琴椅坐下。
“现在？”他惊愕地问。
“你需要练习，我想弹钢琴。你介意吗？”她问，眼睛有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明晶亮，慑人魂魄。
“不会。”他说，稍一失神，便落入了万劫不复的陷阱之中。
这男孩真能唱，柯丽丝心想。还以为年轻人的嗓音稚嫩，唱不出激昂澎湃的情感。他虽然规矩，却没遗漏任何细节，认真处理又不着痕迹。自然，发自内心的声音，运用与生俱来的潜能，他可能不明白自己有多优秀。
完美。
曾几何时她也被冠上如此形容，时间究竟如何流逝，让人抓不住、抵抗不能。仿佛还是昨天，她颤抖著唱完了写给女主角的咏叹调，从此踏进舞台中央，拥有以她为灵感编写的角色。她不敢回头看，只怕美梦破灭，又将被打回原形，一个充当背景的女舞者。
她不经意地替他唱了合音，填补高cháo前的空隙。她的歌声并未遭时间消磨，其他部位则不然，她甚至不敢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她被下了咒，诅咒。音乐天使，他守护着她，她却抛弃了他，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年轻美好的身体能维持多久呢？人的后半生不都在懊悔著过往的错误？精神的折磨源源不绝、持续不断，倏地开始，没完没了。她选择了现实中的理想伴侣，却挥不去脑中的幻影。但她听不见了，音乐天使不再对她歌唱，她伸出手却触不到指引方向的向导。她以为今生早已宣告终结，没想到此时遇见了这个男孩。
他生著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脸仍未脱稚气而呈现圆润，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企图隐没在人群中的低调身形，直到开口歌唱。
他让房间亮了起来，她仿佛看见外国人扮演的怪异中国人，华丽而俗气的背景，他是落魄的王子，宣誓必将得到杜兰朵，骄傲又残酷的公主。
她的呼吸与他连成一气，在伴奏止歇后仍不住喘息。他满意地笑了，过了一会儿才忆起自己并非单独一人，以期待的眼神盯着钢琴前的她。
柯丽丝忍着兴奋的心情，说：“假如你想入选，这首歌太出名，一定有很多人选唱，你有自信赢过他们吗？”
“我……”男孩无从反驳，张口呆立。她的恶劣趣味被闯入的女孩打断，瞬间没了动力。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女孩推了推因鼻梁因汗水而下滑的眼镜，见到柯丽丝时身体突然僵直。
“还好，没有很久。老师帮我练了一回。”男孩说，柯丽丝站了起来，拿着提包离开了教室。
与人交流没有必要，心情起伏只是自找麻烦，就连背后传来的“谢谢老师”，如此清脆美好，亦不会在她心中留下任何痕迹，绝对不会。
她无论如何抗拒，终究无法避免步上前人的后尘。她的防卫出现了孔隙，只要稍一用力，便能轻易地将她击倒。
“柯丽丝，是出名的怪老太婆。”梅格说，吃着便利商店的三角饭团。古史塔将川贝枇杷膏倒了满满一汤匙，当成麦芽糖似的舔食著。
还了钢琴室的钥匙，两人待在系馆的交谊区域，补充热量。天气逐渐暖了，过了六点天色依旧明亮，一不当心就会聊天聊过头，遭受舍监盘问。古史塔决定接下来一个月要维持规律而健康的作息，疲累的声音一下子就会被识破的。
“她的歌声……是天籁。”他说，还能怎么形容呢？她美得像天使，音乐天使。
“我是没听过她唱歌啦，不过我旁听过她的课，她根本不喜欢上课，或者说，看不起自己的学生。”梅格说，跟饭团有仇似的用力揉捏。
“看不起学生？那为什么要当老师？”古史塔不解地问，她不像那么坏心的人呀，虽然脾气怪了点。
“谁知道？其实她一点也不缺钱，有军人老公的遗产，自己年轻时也赚了不少，教书可能是别有目的。”梅格说，古灵精怪地转了转眼睛。
“什么目的？”古史塔问，他发现自己无法专心回想柯丽丝，她的形象、她的声音，在他拼凑出来前又再次粉碎。是个谜，他心想，好想见她。
“为了找到你呀！”梅格突然在古史塔脸颊上戳了一下，吓得他差点把汤匙掉到地上。
“我？”他问，继续咬着空了的汤匙。
“你的歌声也是天籁呀！”梅格带着满满爱意说：“只要你努力，没有无法达成的目标。这次也一样，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你的！”
古史塔就喜欢梅格这一点，开朗又积极，但他无法抗拒内心的蠢动。该冒风险换歌吗？还是安分守己，祈求上苍保祐？看着梅格鼓励的笑脸，他只好投降，以坚定而温和的声音轻轻哼唱着：Vinc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