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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漫长的宿怨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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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冬末的日子十分缓慢,遇到寒流来临,街上的雪水又冻得铁硬,推土机嘎嘎地开动着,铲开方石路面上的陈雪和冰凌,那声音带着季节的色彩,难听,却又是必要的。小满和爱生站在路边,看到城市下坡那些密密麻麻的烟囱正在冒烟,而近处淡黄色的临街建筑,裹着稀薄的煤烟的蓝雾,一直飘到街道上空,和那些寒冷的榆树枝混合着,消散着。

    他们两人把衣领竖直,哈着热气,低头在街上走,看到拉车的两匹马正低着头从坡下朝远处走去。寒风呼呼地从路口吹来。小满说:“太冷了,明天会有活干吧?还是待在家?”

    “我们走走吧,走吧。”爱生说。

    他们走过了两条街,并不知道去哪里走,哪里暖和一些,他们想看一场电影,但时间对不上,只得走开了。一列电车嗡嗡地过来,扬起铁轨里的雪粉。小满说:“瞧,谁跟着我们。”爱生转过脸,看见不远处那个叫华华的男孩子。他说:“讨厌。”

    街上的景色阴沉,脏土和房子里排出的水都冻在一起,成为高高低低的冰坨。两人放慢步子来到电车站。爱生对小满说:“看来这孩子也挺可怜。”

    小满注意到,华华朝他们走来,一个文静的男孩子,比他们小得多,只是他老愿意跟着他们,两人去煤场干活的事儿,就是华华告诉学校的,他爸爸叫文志强,在学校当老师。

    这个文老师,曾经跟萍青好过一阵,后来跟别人结婚了,吃过萍青递给他的好些糖果,以后就不来玩了。

    两个人在车站的冻土上跺着脚,朝手心哈气。华华在不远处站着不动,小满朝他笑笑,朝他招手,于是,华华很高兴地走来,经过光滑的马路时,就势在冰上滑溜。

    “站着干吗?你爸爸会骂啊。”小满说。

    “去外婆家。”他说。

    “我知道。”小满笑着说,“咱一块玩吧。”

    华华没说话,他的脸并不像父亲文志强,像红苹果。

    爱生走来,拉住华华那干净的棉猴说:“咱一块好好玩吧,真乖。”

    一辆电车哼哼着晃过来,窗玻璃七零八落,拉手圈在车里乱七八糟地摆动,没有乘客。卖票的女人捂住黑色票夹冲他们扫了一眼。小满说,再等一辆试试吧。他咝咝哈哈捂住耳朵,跺着脚。华华安静地站着,看小满脚上的破靴子。小满说:“去哪儿好呢?说说。”电车醉鬼似的开走了,街上恢复了平静。华华小心地打量他们。爱生看看四周,忽然绷着脸架住了他,不费力就把他弄倒在地。爱生说:“去你外婆家吧。”华华的棉帽子被小满反扣着,哭声并不响亮。小满按住他时,觉得身体挺软,身上有雪花膏香味儿,他侧过脸瞧着爱生,两个人撅着臀紧按住华华,然后一齐放手,飞快地顺着街沿跑,直到拐过街角,才靠在一个冻透了的下水管道旁,听到来自车站那孩子的声音,哭着嚷嚷什么,但声音被驶近的推土机的声音搅了,听不清楚。

    小满瞧瞧爱生,两人回复正常。街上的空气凛冽清新,压实的雪在铁铲下崩裂,散发出好听的声音。他们不知怎么感到了一阵快意,在镜面一样的街沿下跑动,滑几步蹭几步。小满感觉,这一阵奔跑是本没有预料的,有意思,没有预料的事情才有意思。他们甩掉了那个叫华华的孩子,心里引发出一种轻松,感觉平静多了,这过程把两人心中的寒意驱散开,觉得温暖。

    他们来这条街的次数不多,顺着路一直下坡,是熟悉的厂区,他们只是站着,看了看那些熟悉的房子和烟囱,其中的机器厂曾是小满叔叔的工厂,以后虽然走了或死了一个工人,烟囱仍然冒烟,仍然和过去、再过去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他们转过身往南走去,那里长着粗壮的榆树,是一条整齐米黄色建筑的宽大街道,积雪在高远的穹形屋顶上留下厚实的部分,洁白而有规则,被密集的灰色榆树枝条遮挡,那是他们很少注意到的冬季细节,看久了黝黑的厂区和一列列装煤的货车,此刻被宁静的景色替代,产生一种肃然起敬的心情。

    两个人在一处冰场铁栅栏边,朝里看了看,有几个孩子在玩。天气阴沉,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小姑娘不经意地滑向这里,又交叉着腿拐向弯道,远去。爱生看着她,知道没有人会注意自己。

    “你会吗?”他问小满。

    “会一点儿。”

    “我也是。”爱生说。

    他们顺铁栅栏一直朝南走。小满知道,爱生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糟,滑得其实够标准,到弯道一般是背着手,一些小钉子顺着放松的手指缝落了下来,只要他来滑冰,那么冰场的弯道上就留下了这些钉子,他一直在干这种事,希望那些好看的小姑娘一个个摔倒。小满觉得很乏味——看起来有趣的事,实际是乏味的,小满总这样认为。

    没预料的事发生了,才有意思。小满说。

    此刻他想到了叔叔叫喊的场面,突然含住了那块铝片,这是机器试样的第一个像章,接着他想到静静躺在杂草里的火车车厢,已经躺在厚厚的白雪当中了,谁知道火车出了事故。

    没有预料。小满想。

    俩人慢慢走着,踩着没有痕迹的厚厚的积雪,经过了广场的西南角,就看到那边立着一对大铜人纪念碑,这是苏军铜像,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近,这里突然就静了,雪稍稍发亮,变得松软,在他们脚下嚓嚓作响。“他们盯着咱们俩。”爱生说。小满看看四周,看眼前,不知道爱生说的是哭嚷着的华华,那小男孩,还是指别的,糊里糊涂被什么念头牵扯着。小满不想说话,站在雪里,感觉空中流淌着铜人在寒风里散发的咝咝声,感觉自己突然乏味起来,走进一个无声无人的所在。他记忆中的叔叔或者萍青,都变成了含糊的幻影,白蒙蒙的,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几乎已经被深踏在脚下的白雪里,很厚的积雪异常松软,无声地等待着他,有些顺不过气来,他在发出咝咝声的寒风里发呆,然后,被冰场孩子的尖叫声所切断。这时他注意上方两张铜脸,慢慢走近时,看清楚它们的瞳仁是中间有小的突起的一种黑洞,除此之外,一切都像真人一样,只是不会动弹罢了。小满感到有点冻脚,他穿着的破靴子是叔叔的,下面有叔叔钉的铁钉,在雪地里变得毫无声息,他想走开,似乎再这样站会儿,他和爱生会手拉手冻在这儿,冻在这高高的有花饰的台座上,他俩的眼窝也会成了这样的小洞。

    “它们用多少斤铜堆的呢?”爱生赞叹,“杂铜就得两块来钱一斤。”爱生在石座边走过。左顾右盼,希望发现周围有什么新的痕迹,埋在雪里的灌木丛像是乱铁丝,远方那些破烂车厢此刻也被雪埋了吧,远处冰场的孩子们都走了,那咝咝声继续在耳边回荡,空中仍然宁静而寒冷,爱生的样子呆呆的,像个傻子看着远比他高的铜像,呆站在雪里,眼神比铜人的模样还死板。

    “快走吧,快冻死了。”小满说。

    “我饿了。”他嘀咕着跳了一步,说,“走吧。”

    他们慢慢往广场中心走去,“想什么呢?”爱生说。小满望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干雪顺着小风在地面上颤抖,一切都在毫无知觉中慢慢地晦暗,云间那缕灰色残光,穿过房屋,在铜人身上发亮,然后逐渐消失。

    “你叔叔的活儿,比造这两个铜人难得多。”爱生上下牙打了个颤,缩着脖子说,“那可是更精细的东西,也不是压铁勺子、压钥匙那么可以随随便便。”

    铜人在他们身后逐渐变小,严寒下的咝咝声并没有减轻,他们嗅到了街口汽车排出的汽油味,从这儿看去,两张铜脸似在微笑,风景恢复了常态,掩饰了那些眼窝的黑洞。

    “知道吗?突然我想夏天了,夏天挺好的。”爱生说,“老弟,你怎么不说话。”

    小满看看爱生,爱生也看他,他们都不想再说些什么,重新拐过了大街,往下坡往自己住的街区走,眼前的旧雪恢复了深灰色,工厂的锅炉房冒出蒸汽,像有口巨大的蒸锅在暗处翻滚,把白色的雾气直逼到街道上,火车站也近了,错落有致的汽笛声,灵巧的高音和深沉的低音,从盘踞着的机车的跨线桥顶端飘撒下来,漫过发亮的机轨和变浓的黑夜。

    他们饥肠辘辘,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