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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漫长的宿怨 4

    4

    小满对爱生一直没有把握,经常不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比自己大两岁,有的地方却很蠢。当初他们一家搬来小院时,小满就感觉爱生经常干蠢事儿,他眼神就这样,直直地看人,看得死死的。那时时兴交换像章,小满眼见爱生听信了坏孩子的话,把少见的一个四方“金光”像章,换了最普及的那种红纽扣式的小圆像章。小满把他带到自己家,告诉他吃了亏,做了件蠢事,可是爱生却忽然生气了,照着他脸就是一拳。俩人就是这样才认识的,好在从此再没这样吵过。

    当时小满叔叔很忙,不知怎么也就和萍青聊天了,是邻居的原因吗?叔叔歇班的时候,萍青就来串门,以后有一天,萍青说,要叔叔帮忙做什么活儿,叔叔不知怎么就紧张起来,看了看萍青,又看看门外的小满和爱生。小满坐在门槛上。叔叔说,你出去玩吧,去吧。小满不动,萍青笑着瞪了叔叔一眼,转头对爱生说,去玩吧,把你弟弟领着到大街上去走走。

    小满就被爱生拽走了,他没办法甩掉爱生的手。

    “我不知道谁在干蠢事。”爱生说。

    身后那个小院静静的,偶尔有火车汽笛声从房山那边传来,院里只有叔叔和萍青,他们对小满都不错,但并不相信小满。

    两个孩子就拉拉扯扯去了江沿,他们去看驮着大冰块的马车顺着下游朝这街道上走来。江水仍然冻着,马车把凿下的大冰块运到冰窖里去。小满有些不高兴,答应爱生看看就回家,等他们到江面上闲逛,被寒风一吹,小满就忘了自己正在生气,他拉着爱生看人凿冰,看他们在冰面上打洞,虽然静站一会儿就感到冻脚,却记住了寒冷的浅蓝色大冰块迸裂的情景。

    此刻,小满记起萍青的眼睛里漾出愉快的神情,她对叔叔说,你说话,怎么哑巴了?叔叔嘴里含着糖块,朝小满笑笑,他的模样特别陌生。

    以后,文志强找到这个小院,是为爱生在学校打架的事来的,文老师很和蔼。当时小学校没复课,是爱生在操场跟另一个孩子一起惹的祸。

    小学校的几个教室,被中专的一个兵团占领了,那些人把课桌椅堵在两边的楼梯口,堆得很高,剩下的几个教室光剩下黑板,不久,兵团放弃了这个地方,但是课桌椅还在那儿堆着,一直顶到屋顶。

    文老师常在这些教室里走来走去,有时就来爱生家找萍青聊天。学校里没有人。文老师不参加什么组织,但是住在教工宿舍的底楼,靠近邻近的师专。有一次,爱生经过宿舍,看到师专的一个女教师的影子在楼里晃了晃,爱生知道,她是从围墙的缺口爬过来的。

    小学校和师专都长着荒草,那里地势低洼,夏季有许多蜻蜓。下大雨,底层的宿舍楼也会漫进水去。一次小满和爱生找到文老师住的那间房,发现房里也进了水,门没上锁。他们试着进屋,看到了文老师搭的床铺就架在水里,有他的被子和枕头,他不在。眼前是一屋子的水,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窗外是师专荒芜的景色,他们感到乏味,想到楼上堆满课桌椅的走廊去玩。他们发愣的时候,文老师的铺底下发出“咳”的声音。小满睁大眼睛,不敢走近,记起街坊大人们说,小布口袋装一只青蛙,撒一些烟灰,系紧袋口,不久青蛙就会在袋子里咳嗽,像老头那样喘气。通常是把这样的口袋藏在新娘的喜床下面,等新人上床,袋子里的青蛙就咳个不停。

    但是,文老师的铺底下静静的,过了一阵,才“咳”地作响。两个孩子迷惑不解,弯下腰想再看看,铺下“哗”地发出水声,渐渐地,那里竟然浮出一本本的小册子。水很深,是那些兵团和街上散发的宣传小册子,慢慢从黑洞洞的铺底下浮出。文老师有许多这样的东西,他是喜欢这些油印小册子,才藏在铺底下的?他们想。

    到了第二年的秋季。

    萍青对小满说:“你叔叔死了,你知道火车出轨的事吗?”

    她的眼睛里仍然存着愉快,有点紧张地拉住小满。看着他。

    爱生和小满都不知道火车出轨的地点,他们那时并不认识巡道员黄全。

    “你走开。”小满说。

    “工厂是很大的。”小满这样对爱生说。他们来到机器厂,是以为叔叔和谁吵了一架才走的。试模工人说,什么事也没发生,是自己紧张吧,像章模具最怕出错,发现出了错,他就喊起来,不知是怎么闹的。

    他们走出厂门,得到工人送的几个纪念像章,都已经上过玻璃漆,装了别针,样子很漂亮。

    这就是你叔叔造的模子,他以为有错,实际上没有错,我们看过了——工人这样告诉小满和爱生。

    ——他拿了试模具的那个毛坯,爬出围墙就不见了,他把像章含在嘴里。

    小满和爱生愣愣地看说话的工人。

    叔叔的模样,就此牢牢停留在小满的眼前,谁知道叔叔是不是抓着车厢的铁扶手走的?还是真已经死去?叔叔的脸变得不再清晰,小满不再想他。他和爱生爬过动物园的墙头,到一个个笼子前看动物,小满拍打笼子吓唬猴子,爱生把柳树条伸进铁丝网里逗弄着它们,嘴里胡说一阵。

    光线柔和的铝板,由工人逐渐喂进模具,咣的一声整个机器的上半部似乎陷入下去,将铝板轧出圆孔,与此同时,银圆样的像章坯件顺着铁桌子溜下来,滑入放着的竹筐。像章的头突起在这个坯子上,眼睛、鼻子、嘴巴都很清晰,也硬硬的有了光彩。

    “呵,原来是这么造的。”爱生说,“真了不起。”

    “当然,我叔叔就在这儿上班,瞧,他就是干这活儿的。”小满大声嚷嚷着。厂房高大,充塞着机器咣当咣当的回声和机油的气味。

    “机器多厉害,多重。”爱生说。

    “工厂嘛就这样的。”小满说。眼前突然跳出了叔叔的脸,小满有一点儿想他,而在以前,小满是根本不想的,发了工资,叔叔买苞米面,买煤,有次是买烟卷,给小满买一支铅笔,叔叔的话不多。

    小满感觉自豪,陪爱生到工厂来,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以前他没看见过这么大的机器和房子,他们总算看到了这样的地方。

    咣,咣当。机器上半部分忽然深陷下去,一个个银白色坯子滑入竹筐,铝板伸过冲床,留出整齐的圆洞。

    爱生痴痴地微张着嘴,让小满感到一种蠢样,他过去搔搔爱生的脖子,希望爱生此时跟他打闹,可爱生动也不动。

    他们从工厂回来,耳边仍然响着机器的轰鸣,爱生没来由地说:“你叔叔一定是没有死,也许跑到外地同样的工厂里去了。”

    “谁知道。”小满说。

    “外地也出像章嘛,我就有好些那样的像章。”爱生说。

    终于,叔叔没有回来,没有任何消息,一年过去以后,他们发现了这些从没见过的、漂亮的像章开始在别人胸前闪烁,但没有发现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