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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尾声2:似是故人来

    孟常来的时候,窦矜站在都尉府邸放哨的高台上,负手立于此天圆地方的广袤洪荒之间,被天夜勾芡出一个零星独孤的轮廓。

    他仰头观着暗夜,在他之上孟常被那景象惊叹了一声。

    ——空中无尽的银点碎撒,微蓝渐渐减淡变红至于吞没远方,人置身其中不过沧海一粟,好似到了另一方亦梦亦幻的世域。

    窦矜已有了对来人的分辨:“朕在中原,未曾见过这般璀璨的天幕。”

    孟尝答了声是,走上前到了窦矜身边。

    那台边的树枝斜影曳,随风浮动,正不断摇印在窦矜的脸上,组成的黑白画影曼妙生动。

    但那张俊美的脸沉寂如死水,弱化了这星叶中诗情的美感,增加了几分吊诡。

    只那一双眼里,还藏着点微弱的光芒。

    “有话说?”

    “没有,就是,”孟常的嘴角两边一挂,“臣找了波斯人用葡萄酿的酒,尝了几口还不错,就想带来,请跟陛下共饮一杯。”

    说完,还特意亮了亮一对手里的高足金杯,和一个两掌长的鼓腹金壶。

    窦矜撇都没撇一眼,摆明了没那兴致,“你自己喝,朕没兴趣。”

    边说转身进了屋内。

    “”

    孟常三两步追上去,“不喝酒,下棋也行。”

    窦矜终于肯施舍他一个眼神,“你?”

    想到之前窦矜和他的对弈,他面色有些发窘,“不不不,班善会下,陛下不是还想在峰门举行那弈棋赛么,这班都尉届时想亲自下场切磋,最近发愁没人陪练呢。”

    孟常满头找着话题,也拉不住他还是继续下楼的脚步,只好跟着他屁股后头劝。

    “陛下征战辛苦这大半年了,好容易到了西域,这边风光在中原少见的很,怎么说多少要出去走走?别老一个人闷在屋里头,陛下喜欢晚上出去的话,臣和都尉都会陪着,想吃什么玩什么,陛下尽管吩咐”

    他嘴上苦口婆心,越说也是越是无力。

    这些话他自己听了都不信窦矜会去干,声音也就小了下去。

    说完刚好走到楼下,不料窦矜忽然停下脚步。

    后头的孟常只来得及连刹住脚,还不亡死死抱着那壶葡萄美酒免得撒了,束手束脚有些滑稽。

    窦矜冷然地甩了甩袖子,“赶了你那么多次,你自己不嫌烦朕都烦了,西乙,朕又没让你赎罪,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回去陪你的妻儿,别来管朕。”

    孟常滑稽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在长幸离开之后他便晃在窦矜眼前,这两年窦矜走哪跟哪,跟个狗皮膏药似怎么也打不走。

    不为别的,不过是想弥补之前的过错,给窦矜重新带来点什么乐趣。

    希翼用这种方式能来补偿一些,好填补自己落下的愧疚。

    “这都是臣甘愿的。”

    他不想让窦矜彻底地落寞下去。

    虽然也明白,在西域得利并不能让这个天子真正的开怀。

    两年前窦矜怒拍岸而起,为反驳那些无子汉必衰来逼婚的老臣,立下三年为期的承诺。

    征战是履行与朝廷的约定,却也是窦矜孤身沉浮间,不愿意对世俗妥协的一种自救手段。

    自古联姻无小事,也是成王之路上的必要。

    而窦矜用铁血的手段打出了一条前无古人的另类道路,一个孤身的枭雄帝王没有联姻的辅助,还能硬生生将中原的辽阔版图推入高峰。

    这种魄力,旁人无法不折服。

    “知道。”

    窦矜抿唇,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只是一转而逝,“也许朕该恨的人是她。你走吧”

    空气窒闷,但不冷沉。

    都默了半晌后,孟常挠了挠头,“那臣走了?”

    “嗯。”他依旧冷然地挥挥手,“可以滚了。”

    孟常回了自己歇脚处,辛姿立马迎上来,拉他在皮床前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堆。

    翌日,城中有人乘马行步,挨家挨户地搜寻,不知来意。

    长幸从外头回来,远远也瞧见那些官家装束的男子,还未搜到她们这儿。

    她避开人流,走后门叫了后厨房的小二,“你去前边的商铺打听打听,那些兵进去以后,找他们都干什么。”

    小二不一会儿回来,“问了,没说干什么,就进来让妇人撸起袖子,在手腕上挨个打量一圈,这就走了。大当家,这又是弄哪出?”

    她稳住心神,凝眉道,“你现去将前头的二当家三当家,都传到我这来,我有话要说。”

    ***

    月末,千叶城开了几场弈棋的对赛。

    其实众人都听说过这种官家举办的棋赛,它早就是一个习俗了。

    当今汉宏帝甚爱棋,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推行对棋的比赛,如今峰门关收归中原管辖,按例就颁发了下来,在中原的各地这棋赛层出不穷,烟波浩渺中点点开了花。

    这人选是可以举荐的,彩头大家还能一起分,也因这胜出的彩头实在太过丰厚,很少有人能够拒绝诱惑,有功夫却罢棋不上。

    长幸就称病推了几次,也不要他们声张自己会下象棋的消息。

    三当家舍不得那些金子,在长幸耳边叨叨:“那公文上都说了,对弈的人都尉府也出呢,这边只要派个能代名的就够了,你不去谁去,而且体恤咱们这没什么人学过下棋,勇参者直接奖二百s金。这可是咱们酒楼整月的营收啊!”

    二当家给躺在那儿的长幸捏腿捶背,“去吧去吧,好吗,就去吧,白白浪费了手艺丢了钱。”

    她听得头疼,“我实在是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治。”

    “你可还记得上回我要躲避的那些官差?”长幸扫了她们两个一眼。

    “我上次在后厨同你们说了,我被抄过家。”

    一套说辞长幸用了许多遍,屡试不爽,谎言说多了,有时候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她擡起手来抖着,伸手给两个当家看。

    手上有微不可见的一条疤痕,手腕上还有根细细的红绳。

    “只要一想到汉人官差我都能两手发抖,这棋,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好了,反倒给千叶城的商人们丢脸,士农工商商本在最末,要是出了丑我又是个女子,那便是错上加错,会连累你们和其余人被骂的。”

    “”

    两个当家的没再勉强。

    倒是皇帝离开西域去拜访月氏王的十来天后,长幸被迫被众人推上棋台,短暂地露过一次面。

    鼻塞之地教习都难,只管吃饱饭,能来参赛的也少之又少。

    三处棋台堪堪摆在都尉府旁操练场上的平地上,彩色的图腾和藩棋拉扯的帐下,两方执黑红之子,对坐较量,只她一位女子。

    皇帝和皇帝的近臣都出访去了,长幸心下稍微松了些。

    虽思忖不宜高调张扬,以免引起过多注意,但又须得赢了这局,好完成了他们交代的要务。

    因此落子格外利落狠绝,速战速决的架势,将那可怜的对弈之人逼得无从思考,很快被她杀得一头懵然。

    搏在棋盘,下棋者必全神贯注。

    她并不知道,高处观望赛棋的人已经多了几个。

    ***

    从都尉府邸楼上的角度望去,帐子顶和垂下的避暑丝绦就遮挡了大半视线。

    对棋者多半只露出半个身子,何况天子之躯前也还有一层白纱帐隔开窦矜和众人。

    案上放着点心和露酒,班善受邀,陪着窦矜跪坐。

    窦矜疏懒地看了看外头,很快没了兴趣,这纱叠纱,层层叠叠中便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听个声还差不多。

    班善按属下的建议精心准备过,但看窦矜不太买账。

    尴尬道,“陛下要不要掀帷?”

    “不必,”窦矜掀开香盖,挑了挑博山炉中的香灰,闻认出是龙脑。

    西域里不会有这种东西,班善不耍虚招,必是底下的有些人花了重金搞来讨欢心的。

    他将烧出来的香灰拨回去,皱了皱眉,“以后禁奢靡。”

    班善面庞黝黑,扬起硕大的苹果肌,又尬笑了几声,“哦,是。”

    这时有人胜出,判者按着名呈报。

    “丙桌,沈楼沈姑娘胜。”

    班超嘿一声,“这么快?”

    往前探了探,结果眼前一片白雾。

    他忽然明白了窦矜此前的反应。

    牙齿咬住上唇忍住要捶地的冲动,打仗结束了跟那出馊主意的下属切磋一顿、

    随后故作不尴尬地嘀咕,“竟然是个女子。”

    “班善,你的棋学的如何了?”

    “啊”班善已经无地自容,想要捶胸而嚎,“军师说,说卑职近来有些进益。”

    窦矜来了西域以后,少数乐趣之一,便是拿班善逗乐子。

    他下巴一扬,“你不是一直想下场么,去,跟这沈楼的沈姑娘对一局。”

    “”

    ***

    三局两胜,三局之后棋者可自选退场或继续。

    长幸朝判官和对者都拱了拱手便要离去,不料出了帐子没几步被一苍髯如戟的紫面大汉拦住,“沈姑娘,在下想同你再对一局,你看如何?”

    他长相虎口拔毛一般,粗壮威猛。

    这样的大汉,她虽只见到过一次也难忘,即刻想了起来他是那日骑在前头拿旌节的都尉使。

    当下便要推脱,谁知班善是个猛的,伸手将她往棋盘处一请。

    她僵硬地站在那儿。

    心绪纷乱。

    若此时逃离,岂不是落人话柄?

    孔雀淡黄暗纹的汉装轻薄,而那面纱异域风情的葡萄叶和舞蝶似乎活了过来,摆动双翅,渐渐飘飞蜷曲的枝头。

    窦矜的视线里,操练场上交峙的二人在叠纱外成了两个模糊的虚影,尤其是女子的,淡色的衣装几乎融在纱中,只被勾勒出一线窈窕的轮廓。

    本好整以暇等着,但女子的轮廓映在纱前,平板板的,似一张雨后亭下淡写的白话线描。

    脑中某根神经的锁扣忽然,被撬动了一下,而那女子,已经随班善走入帐子迎战。

    他站起身。

    “掀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