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两口子分家出去之后,全部家当只得几顷地,几百两银子,几个女孩儿嫁妆实是为难事。耀祖虽然极是不愿意妻子这样吵闹要钱,也只能沉默,低头看地砖上缝对齐不齐。
王翰林想了想,道:“我分家时,分与你们多,还是与耀宗多?”
“帐面上是我们多。”黄氏不满说:“可是我们实际上得了多少?耀宗得了多少?他手里足有七八千现银,还有几十顷地!我们呢?我们要嫁三个女儿,还要给你养活两个孙子,我们只有几百两银,几顷地。这点钱休说替玉珠雪珠备嫁妆,吃穿都不够。”
王翰林待想分说,又觉得黄氏是个糊涂人,和她有理也说不清。耀宗低着头沉思,面无表情。
柳氏把他父子两个各看一眼,笑着开口道:“当年我把大姐遗产清点之后,是留了一篇帐,今日人来齐全,倒不妨把这帐算一算。英华,你去我屋里把那个杂物箱子翻一翻,看有个有封条小匣捡来,再把给你陪嫁那个小庄年帐也一并带来。”
英华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就把小匣和一本帐带来,顺手还夹了一架算盘。
柳氏把小匣上封条扯去,笑道:“实是没想到,过了十来年,这篇帐还能重见天日。当年清点遗产,记这帐,是黄家人做见证,也没有少写,也没有多算。咱们只看这地,陪嫁地五顷,铺子本金利金后来又买了十顷地,一共十五顷良田。还有曲池几个铺子,咱们就不论了。只算算这十五顷地一年有多少利息。英华,你翻你那个小庄,看中等田地取租是怎么算,一年多少利息。”
“中等田地我们是四六取租,一亩一年地租折现四百五十钱,一顷地一年四十五两,十顷四百五十两,十五顷地一年六百七十两。”英华连算盘都不用,就把租钱算出来了。
“耀祖管了有十几年?十五年有。”柳氏微笑道:“算上旱涝,上等田就照中等田算也罢了,十五年得多少两?”
“一万零五十两。”英华声音比算盘声还清脆。
柳氏笑眯眯道:“分家时,这一万两连铺子出息,我们可都没有给你们算哟。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只有几百两银。哄孩子呢这是。每年我还送二百两银与你们家用,连铺子里出息,还不够你们用?分家时,你们说声亏空,我和你们爹爹想着你们孩子多不容易,也不曾查你们帐,偏心你们,只分本钱也罢了。你们昧下了一万两,还嫌不足,还想怎样?”
这么算帐,真有一万两,可是这一万两,都不见了。黄氏心虚,声音比方才小了许多,“管事没有那么多银送来。”
“既然与你们管,我和你爹爹就不管你们是怎么管。不管怎么算,分家是耀宗吃了大亏。”柳氏冷笑道:“既然当年是我提出来把大姐遗产与你们管,我自然不能叫你们二弟吃这个亏,所以我私房贴他一个小庄。这个缘故儿,分家时要替你们留体面,我也不曾说,今日你们既然指我偏心,倒是不得不说了。
你们两口儿空有万金家当,十几年挣不起一份家业,不能给玉珠几个备嫁妆,怪谁?休说上回分家,我们还分与你二三千两银子,这才几日,你就说你们只有几百两。”柳氏叹了一口气,道:“媳妇,平常晨昏定省你想来就来,我也不和你计较,这是我头一回说你,做人要知进退,要知足。”
耀祖两口儿被柳氏教训哑口无言,便是黄九姑有心替外甥侄女分说,听得柳氏这一大篇帐算下来,分家耀宗实是吃了亏,黄九姑也只能抿着嘴揩汗。
王翰林庶务原就不大留心,家里有吃有用,日子过得他便罢了。本来叫大儿妇哭闹心软,他还想回头和妻子商量,要想法子给玉珠她们几个存点嫁妆。听得柳氏算帐,老翰林哪里还好意思和柳氏提,不由板着脸道:“你们母亲已是说极清楚,分家时我们原是亏了你弟弟。你母亲从她自己陪嫁里拿出田地补贴你二弟,倒叫为父惭愧很。”
耀宗晓得爹爹是想和稀泥了,忙给英华使眼色。英华便笑道:“天都要黑了,咱们吃饭赏月呀。”便去拉玉珠手,笑道:“走,到姑姑屋里去,姑姑给你们做了衣裳,我们去换衣裳去。”一手一个,把玉珠和雪珠都拉到门口,又回头把那个小抱怀里,姑侄四个出去不提。
柳氏看怀翠倒还顺眼,含笑拉着她手,道:“看你妆有点糊了,走,到婶婶屋里洗把脸去。”怀翠原是不想屋里待,就顺水推舟让柳氏拉走,出来看见赵恒院子里,她瞄一眼,跟着柳氏进正房了。玉薇正好过来,便跟柳氏后头进去了。
耀宗便去扶王翰林,道:“爹爹,我陪你走走,这屋里气闷。”拉着王翰林到前院,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才小声道:“我愿意照管玉珠她们几个嫁妆。”
王翰林摇头,道:“你将来也是要娶亲生子,你现说容易,将来替侄女们备嫁妆,你妻子不乐意,怎么办,吵架么?你大哥两口子晓得为孩子们嫁妆着急,倒是好事。将来你看顾着她们些,也还罢了,替她们备嫁妆话,千万莫要提。”说罢又摇头,道:“我原以为他傍着你大伯住,有大伯管束,会比京城好一点,想不到呀,想不到呀,你大哥家乡这十几年,居然花了这许多钱。”
“哥哥嫂子衣裳积下有几十箱,哪一件不要十几二十两银?”耀宗苦笑道:“曲池府和尚师太见了我嫂子跟见亲娘似,嫂子一年几百两朝外撒钱,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样胡花海用。只是玉珠她们几个,着实可怜紧,没得陪嫁,实是嫁不出去。”
“便是有陪嫁,若是似姑妈和你九姨妈那般,也过不了几年。”柳氏送玉薇到门口,回身笑道:“我这里有条发财路子,只是极要吃苦。若是耀祖能吃得苦头,便叫耀宗借他一二千两银本钱,苦三五年,极少也有二三万银子进帐,玉珠她们嫁妆便不愁了,耀祖两口儿吃了苦头,想来也能收心做人家。”
王翰林心里还是心疼儿子,听得妻子这样说,激动脸都红了,一个劲道:“说说,是什么路子?”
“贩牛。”柳氏道:“建京城必是要抽丁,男丁都抽走了,谁来种地?牛马这些牲畜价钱一定要涨。咱们将了银子买茶叶,白酒,运到北方苦寒之地去,换成牛马回转,一来一回十倍利少。只要一路上能吃得苦,把牲畜服伺好,多少银子赚不得?”
“这个……”这个原是犯法事,虽然官家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深究,但到底与法不合,贩牛马都是要走偏僻小道,一路上餐风露宿何等吃苦。耀祖一直娇生惯养,吃得下来这样苦头?王翰林犹豫了。
耀宗笑道:“我跟着柳家舅舅走过一回贩牛马那条路,其实也没有吃什么苦。贩牛原是利国利民好事,我正想着走一回赚些银子回来,不如儿子去劝哥哥同走一回,可好?”
柳氏便道:“使得,他若答应,我再写一封书信与你,你将了银子同柳家管事一道罢,也省了沿路打点麻烦。”
王翰林做了几十年官,当然晓得沿路打点不是麻烦,是银子。妻子这般,他还有什么话说,感激握着柳氏手,道:“耀祖将来明白,必会感激你一片苦心。”
柳氏一笑,道:“我晓得你夹我和耀祖中间为难,你不怨我,我才敢如此行事。还有一事,老爷莫忘了。玉珠她们几个,都不曾正经上学。替她们备嫁妆事咱们不好直接管,倒是极该送她们去上个学。你说呢?”
“国子监女学太远了呀。”王翰林想了一想,咬牙道:“几个女孩儿叫大儿妇这般教养,将来蠢只晓得哭,咱们把玉珠和雪珠送到金陵女学去,可使得?”
金陵女学比不得国子监女学出名,然也有大儒为师,学里先生们里很有几位前朝宫妃,俱有贤名。便是学生们,也不似国子监女学生们张扬,金陵离着曲池又只有六七百里远,把玉珠姐妹两个送到那里去,实是好不过。
柳氏便道:“这般,我写信到金陵去寻人打点?”
王翰林拈须笑道:“这一回,不消夫人打点。金陵女学学监沈问之,却是富春书院出来,只消为夫写一封信去就使得。只是孩子学费……家里若是银子不凑手,卖几幅字画也罢。”
“使得。奴想买两幅字画与外子赏玩,敢问王翰林,府上书房里那幅折桂图,五百两可够?”
王翰林老脸通红,恼道:“不卖把你,自家人买来买去,你羞我呢。”
“两孩子学费能要多少钱?家里现银不够,我这个奶奶掏私房也罢了。”柳氏啐道:“偏你要卖画儿,叫你儿子女儿笑话我是一毛不拨铁公鸡么?只是让孩子们去上学,怎么和耀祖两口子说?”
“有什么不好说,爷爷送孙女去上学,他敢说个不字,还拿竹板敲他。”王翰林没好气道:“女孩儿若是不教好,连带子孙都窝囊。老夫还要挣钱养家,要送孙男孙女们都去上好学校。孩子学费,你先垫上,我必想法子还你。”
“好。”柳氏抿着嘴儿乐,推王翰林回梧桐院。
耀宗不晓得和大哥大嫂说了些什么话,黄氏重洗了脸,白粉压下了红眼眶,重换了一身衣,带着两个男孩儿一边看菊花。乍一看上去,倒是个高高兴兴过节样子。
王耀祖和弟弟坐黄九姑身边,三个说闲话,看黄九姑笑盈盈地,居然心情还不错。
英华带着三个侄女一起耍,玉珠捏着一小把菊花,英华正持着一枝红菊,替雪珠插到头上,个个脸上都带笑容。
怀翠独自站一棵梧桐枝下,扶着树身上青苔,神情有些凄苦,看见柳氏进来,露出微笑,虽然还有些勉强,但是善意足够——
不过出去这么一小会功夫,自家内院居然一片祥和节日气氛,王翰林感概许外,觉得女人都是奇妙而善变。
赵恒已是看了半日蚂蚁,方才英华过去不看他还罢了,怀翠也视而不见,他就有些不自。再过得一会,怀翠出来院子里闲走,一直都不过来招惹他,他就纳罕了,问杨小八:“我今日是不是特别讨人嫌?”
杨小八笑而不语,拿小棍去戳蚂蚁窝。看老师和师母笑盈盈过来,他忙站跑过去,笑道:“师母,我饿很,几时有饭吃?”
柳氏就叫坐席开饭。英华带着几个女孩儿,和怀翠黄氏坐屏风里头一张圆桌边。柳氏和黄九姑独坐一张圆桌,就把耀祖两个儿子抱身边。王翰林自带两个儿子和两个学生坐一桌,大家吃饭不提。
吃完了饭,撤了桌子重摆水果点心上来赏月,英华便洗了手,将出茶具来煮茶,叫玉珠与她打下手。
王翰林便和儿子媳妇说,要把玉珠和雪珠两个送到金陵女学去。
黄氏不舍得,道:“玉珠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也还罢了,女孩儿至要紧女红要好。”
耀祖瞪她,道:“上学原是好事,一则金陵太远,二则两个女孩儿金陵,也不放心。还是算了罢。”
王翰林道:“你英华妹妹国子监上了六年学,不到年节,也不过半月回家一次罢了。金陵虽然远,女学管极严,可以放心,怕女孩儿们吃苦,家里多带几个正经使女仆妇,也罢了。”
怀翠突然道:“我和母亲家也无事,我们陪玉珠她们金陵上学,可好?”
大家都愣了,齐齐看向黄九姑。
黄九姑居然点头,道:“怀翠两个叔叔都金陵,去金陵,必能与我女儿寻个好丈夫。”
英华同情看着怀翠,怀翠低下头,只道:“姨爹,我们陪玉珠去上学,可好?”
王翰林点头应了,道:“若是你愿意,姨爹还能设法,给你女学谋份差使。”
“我愿意。”怀翠连声答应,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连腰都挺直了。
月亮已经升上墙头,柳氏让使女们把灯都撤走,便觉得白霜满地。满院子都是桂花香,茶香,一阵一阵凉风吹过,吹得人心里痒痒。
王翰林只觉得压身上重担都叫这阵阵凉风吹走,浑身松,也起了童心要去耍,便道:“夫人,咱们都出去走走罢。”
柳氏笑道:“你们先请,我和媳妇随后就来。”
王翰林道:“孩子们自有孩子们去处,咱们老两口走走去。耀宗,你照应好你妹妹和怀翠妹妹。”全不顾儿子媳妇都盯着他看,拉着柳氏便要走。柳氏笑眯眯任由他拉走了。
耀宗把半盏茶吃完,乐不可支道:“英华,把梨蕊和杏仁带上,咱们踏月去。”
杨小八拿胳膊撞他腰,笑道:“你把怀翠妹妹忘了。”
耀宗笑道:“她不是和英华一块儿嘛。你呢,你是和赵恒和咱们一道,还是……”
“当然和你们一道。”赵恒收起折扇,笑道:“这么多妹妹们,怕你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英华当真把梨蕊和杏仁,还有几个大小丫头俱带了出来,顺带把玉珠和雪珠都带上了,就交给梨蕊和杏仁照顾。前头三位少年公子,后头一群花枝招展女孩儿们,一路嘻嘻哈哈走到镇口,陡见前头人头攒动,一片光明。
外圈,是一卖瓜子,卖臭豆腐,扑卖各色吃食小玩意,生意兴隆很,每个摊子前都挤着许多顾客。
当中老大一块地方,竖着几十根竹竿,点着几十根火把,照得亮堂堂。着衣少年还有中年书生们,三五成群站字条下,有眼睛盯着字条,有眼睛却盯着少女嫩妇,口中俱念念有词,是猜字迷做耍,还是念别,就天晓得了。
李知远把小青阳架脖上,守屏风外头一张方桌边上,看见耀宗,兄弟两个一齐招手,笑喊道:“二哥,这里,这里。”
再看见女孩儿堆里英华,李知远微笑,小青阳大喊:“英华姐姐,我们这里,来呀。”
因他们这群人里女孩儿多,大家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李知远把弟弟放下,挪开桌子让女孩儿们进去,笑道:“母亲里头,芳歌都问我好几回了,问你们几时来。”
英华听得陈夫人也来了,那两条腿软了一下,迅速站直。眨眼间,英华就变身京城淑女,踩着小碎步,目不斜视走进去,风姿动人,神情高贵。
她这个变形绝技,耀宗和赵恒杨小八都是常见,都觉理所当然。唯有怀翠是头回见,瞪大眼睛像见了鬼,想不透淘气英华怎么眨眼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李知远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送给英华一个微笑。
赵恒见不得他两个眉来眼去,扭过头看外头。怀翠拿眼角溜了他一眼,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进去。
里头陈夫人坐上头,女儿和侄女儿们正好坐够一张圆桌。看见英华进来,芳歌就先站了起来,笑道:“英华姐姐。”
英华微笑喊了声:“芳歌妹妹。”走到陈夫人面前万福,却是不晓得喊陈夫人好呢,还是喊婆婆好,愣了一下,又万福了一次,还是没有想好,再万福一次,涨红着脸退到一边。
一福二福又三福,倒把板着脸想给未来儿媳妇一个下马威陈夫人逗乐了,老人家面皮虽然还绷紧紧,眼睛已是露出笑意。
怀翠福了一福,站英华身边。英华镇定了一会,把玉珠和雪珠拉到身边,笑道:“这是我大哥大女儿玉珠,二女儿雪珠。这是奶奶,这是芳歌姑姑。”
玉珠晓得这是小姑婆婆,带着妹子过去万福,又给芳歌行礼。陈夫人看英华这样尴尬礼数都还过得去,倒不好再拉下脸为难她了,只道:“先坐一会罢,等一会灯谜会散了,再出去走走,现人多,倒怕把你们挤坏了。”
英华松了一口气,先把玉珠和雪珠安顿坐好,又请怀翠坐,后自己才一张板凳上挺直腰坐好。十几个女孩儿里头,论坐姿,谁也没有英华好。陈夫人不晓得这是女学里水磨功劳,便觉得英华做她儿媳妇,很是拿得出手。
外头李知远挂出一盏走马灯,便有站近人高声喊:“第一百九十六号,我猜出来了,我先答。”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因他猜中了,李知远便把充做彩头一块砚送他。大家一齐鼓掌。屏风里听见外面热闹,俱都竖耳细听。
猜谜俱是男子,突然有个女孩儿声音,大家都安静下来,就听见那女孩儿说:“什么笔墨纸砚我不稀罕,若是我一连猜中五十个,你们便输个人与我去踏月,敢不敢?”
这声音旁人都觉陌生,只有英华和梨蕊听出来了,极像潘晓霜哎。英华和梨蕊吃惊对望一眼,英华又是吃惊,又是活说:“梨蕊,你去看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