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蕊走到屏风边略一探头,就兴高采烈地对英华点头。
芳歌看她两个这般活,好奇问:“外头那人你认得?”
英华附芳歌耳畔,轻声道:“外头那位潘小姐,原是为着赵世兄来。”
英华声音虽轻,挡不住几位陈小姐都竖起耳朵用心听。大家听得外头那女孩儿是冲着赵公子来,哪里还能屏风后头坐得住,无奈陈夫人好似一座大山,压得大家不敢轻举妄动,姐妹们相互使眼色,却是无人敢说话。
潘晓霜众人注目中站笔直,剑眉凤目别有一番英姿。少年们见惯了南方女子柔媚,乍一见这等英姿飒飒少女,俱都为之目迷神摇,都道:“好呀,好呀,输了赢了,都陪你去踏月!”
王耀宗晓得这位潘晓霜是为赵恒来,笑眯眯抱着胳膊看戏,一言不发。
杨小八早缩到王二哥厚实肩膀后头去了。李知远看那个女孩儿一双晶亮眼睛只盯着赵恒,猜她是为赵恒来,有心学大舅子束手,看赵恒那模样,跟见了鬼似。到底赵恒是客人,他是主人,客人为难,他做主人不好不出头。
李知远咳了一声,笑道:“这位小娘子想是外乡人,不晓得鄙处风俗。曲池府踏月和别处又是一样,只有两情相悦才好一起去看月亮。小娘子是以踏月为彩头,不大妥当呢。”
潘晓霜皱眉,蛮横推开几个人,挤到赵恒身边,小脸蛋差不多要贴到赵恒鼻子尖儿,问他:“我赢了,你陪我去踏月,你敢不敢?”
原来佳人看上了美少年。少年书生们俱有成人之美雅量,大家一起鼓掌,喝彩道:“答应她,答应她。”
当着这许多人面,若是说不,简直就不是男人。王耀宗冲着赵恒微笑。
赵恒笑容勉强,点头道:“有什么不敢,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李知远还待阻拦,被王耀宗扯着他衣袖拉着退后一步。王耀宗附李知远耳边,道:“这两个打小就是一对欢喜冤家。你莫要坏人好姻缘。”
大舅子都说人是好姻缘了,李知远一笑,和小八两个并排站王耀宗身后罢了。
潘晓霜骄傲站赵恒对面,道:“烦哪一位好心人,把谜面取来,不拘是多少号。”
她话音未落,却见苗小姐从人堆里挤出来,指着赵恒,委委屈屈问:“姓赵,你不是说要和我踏月么,怎么可以又约别人?”
上次赵公子为了苗小姐和人家表哥打架事,大家都还记得。苗小姐原就生得娇美,一直是梅里之花,为人虽然娇纵了些,总是自己人。立场不坚定少年们立刻就倒向自己人这一边了,俱都喊:“是呀是呀,已是有约人,不能再和小娘子赌踏月。”
赵恒看看左边,是得意洋洋潘晓霜,再看看右边,是楚楚可怜苗家妹子,再听听大家伙声音,他便把苗小姐拉到身边,笑道:“没忘,不过是她逼我赌博耍子罢了。你既然不喜,我就不和她赌。”
苗小姐闪着泪花大眼睛露出欢喜,张开胳膊缠赵恒身上,道:“她好凶,我害怕。”
赵恒安抚地她后背拍拍,哄孩子似说:“不怕,有我呢。”
潘晓霜愣了一下,冷笑道:“赵恒,你越来越没出息了,这样村姑你也看得上?”
赵十二不理她,只顾安慰伏他怀里瑟瑟发抖苗小姐。潘晓霜原是武将家女孩儿,性子极是刚强。赵恒是她心上人,她舍不得把他怎么样,便把气撒旁人身上。恰好看见王耀宗,便晓得王英华一定也。她四下里寻找,见王耀宗身后有几架屏风,便大步过去,一脚踢倒屏风,道:“王英华,你给我出来!”
屏风一倒,娇叫声四起。陈小姐们都缩到陈夫人身后。陈夫人有生以来头回见潘晓霜这样骁勇女将,却是愣住了。
“潘晓霜,你是想来打架么?”英华把梨蕊和芳歌护到身后,撸起袖子,露出她小胳膊,论气势,倒不比潘晓霜差。
“揍你?你是讨打。”潘晓霜冷笑着抱住胳膊,道:“你叫那个一个乡下姑娘勾搭恒哥哥,是什么意思?”
“人家那叫两情相悦,与我何干。”英华微笑道:“还有呀,什么叫你恒哥哥?赵世兄还要喊你亲姐姐一声小婶娘呢。你按辈份是姑姑,对着侄儿哥哥长哥哥短,也不嫌害臊。”
潘晓霜长姐是官家宠妃。潘家原是开国八公之一,家世原就显耀无比,居然还送女儿与官家为妃来固宠,京城人大多瞧不上潘太师和潘贵妃父女。
英华这话戳到了潘晓霜七寸。潘晓霜小脸蛋涨得通红,却是说不出反驳话来。
姑姑纠缠侄儿哎,这叫什么事儿?嗡嗡嗡,嗡嗡嗡,大家都兴奋地交头接耳。连陈夫人都露出好奇神情,要看潘晓霜怎么回答。
“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潘晓霜眼圈儿都红了,恨道:“反正恒哥哥是我,你们都不许和我抢。我先收拾了你,再去收拾那小狐狸精。”
王耀宗伸出有力胳膊拦住潘晓霜,也不说话,只冷笑着看她。李知远却是把英华护身后,连杨小八都挪到王耀宗身边,道:“潘晓霜,你争风吃醋也罢,休拉上不相干人。”
王耀宗冷笑道:“外头那位,热闹看够了?把你家这个疯婆子锁回去罢。不然老子就把她打破相。”
一队袍甲鲜明军士拨开人群,留出一条路来。一位模样和潘晓霜有五六分相似青年将军铁青着脸大步过来,去拉潘晓霜手。潘晓霜甩脱他手,偏扯着赵恒衣袖不松手。
“欺负女孩儿,有意思么?”青年将军冷笑。
“比狗仗人势好玩。”王耀宗笑道:“把你妹子带回去罢。咱们为了赵恒打架不是一回两回了,单打你又打不过我,你敢叫你狗腿子们动我一爪?”
潘晓霜大哥悻悻,铁青着脸把妹子拉走了。
王耀宗冷笑几声,转身和李知远几个把屏风扶起来。王耀宗扯住李知远,道:“外头交给你,我和赵恒有话说。”把李知远推出去,又把赵恒扯了进来,苗小姐也被带了进来,王二哥毫无怜玉惜香意思,把苗小姐推到一边,叫梨蕊把她看着,带着赵恒和杨小八从陈夫人身边屏风边绕出去,走到树林子里,觉得离人远了,方问赵恒:“你京城做了什么,让人家追到富春来了?”
“潘晓霜和九妹打架,把九妹推到金液池里去了。”杨小八皱眉,道:“我们替九妹出气,想了法子剪了她一半头发。这事,几家大人都是晓得。官家被潘贤妃缠烦了,叫我们出京逛逛。”
赵恒慢悠悠道:“回家叫范大打听去。来就来了,有什么好怕。”
“你是不怕。”王耀宗恨道:“我还怕她把我妹子推井里呢。”
“反正我是不会娶她。”赵恒道:“我祖母其实并不喜欢潘贤妃姐妹。再说了,辈份摆那儿,潘家不要脸,我爹还要脸呢。”——
“既然你不会娶她,就当和人家说清楚,这样不明不白任人缠着你,叫什么话!”英华打树丛里钻出来,身后还拖着一个抹眼泪苗小姐。
赵恒听得英华这样说,先是欢喜,再看见苗小姐,那股子欢喜劲头又立刻消失。英华把苗小姐推到赵恒那边去,笑道:“她看见你走了,一个人就要追上来,我只好陪着她过来了。”
王耀宗不悦,问:“就你们两个?”
李知远笑嘻嘻从方才那个树丛里闪身出来,道:“我后头呢跟着,不妨事。你们说话,我还外头站站。”说完,又退出去了。
英华想了一想,道:“我寻知远哥哥去。”丢下他们四个,自去寻李知远了。
李知远站林子边缘仰头看月,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轮圆月擦着山颠,微风里带着桂花清冷香气,那日和英华携手望月仿佛就眼前。这个又活泼,又可爱小人儿,已经和他定亲了,他怔怔看着皎洁月亮,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甜蜜,还有一些担忧。晋王权顷天下,赵恒虽然不是世子,倒底是晋王爱子,他已是写了信回家要晋王来提亲,那自己,一个小小前任知府儿子,真能顺顺利利和英华成亲吗?
英华看见熟悉身影,轻轻走过来,笑问:“知远哥哥,你看什么?”
这句知远哥哥,叫太俏皮了。直叫李知远想到方才那位潘姑娘喊恒哥哥。李知远寒毛林立,笑道:“你们说完事儿了?”
“他们事,和我没什么关系。”英华笑道:“你跟着来了,那边怎么办?”
“交给我表妹们了。”李知远月光下微笑,道:“她们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英华觉得李知远笑容太过得意,轻声道:“你若似赵恒那样见一个爱一个,我也不要你。”
“不敢。”李知远拉英华手,轻声道:“我家那个情形,也不过是外头看着和美。这些话,我也不必和你多说,将来你自然都能看得出来。”
英华点点头,道:“似府上那般和美,着实少有。”她想了又想,方道:“便是我家,我爹娘那等恩爱,我娘若是软弱半分,日子也是不好过。”
“软弱女孩儿,我家怕也站不直。”李知远笑道,“似你这样正好,妆得温柔,挥得拳头,正合我意。”
英华轻啐,李知远捏着英华软中带硬小拳头,止不住乐。
踏月望歌。踏月原是情投意合情侣,望歌却是有意或是无心成全佳偶乡亲。遥遥看见树林里头有两个人,就有热情少年提着灯笼来望,看见是李知远和王英华,常和李知远踢球少年们便起哄,道:“提亲去呀,提亲去呀。”
李知远笑眯眯道:“多谢多谢,我们今日定亲。”
“切,定了亲人,躲这黑漆漆树林子里做什么?”少年们齐声起哄,道:“把这块风水宝地让出来,你们到别处逛去。”
英华羞答答拉着李知远走开几十步,还能听见身后少年们善意嬉笑。人堆里手拉手小夫妻不少,李知远牢牢捉定英华小手,就是不放,也似那些情侣一般,给英华买了一包毛栗子做零嘴,陪她逛有数那十来个小摊子,又一个货郎那里与英华买了一根木钗。
英华不肯让他插到头上,抢手里捏着,道:“叫人看见怪不好意思。”
李知远笑眯眯看她把钗收到荷包里,才道:“走,咱们再到水边转转去。”
“不去了。”英华看码头那边人也不少,摇头道:“我回去罢,把玉珠和雪珠两个丢下,我不放心。”
李知远这才想起来英华出来耍还带着两个小尾巴,便走到一个卖糖人小贩那里,买了三个糖人,分把英华两个,道:“这两个给侄女们,这个给青阳。”
陈夫人虽然看不惯女孩儿们抛头露面,然侄女们婚事实让人头痛。差不多人家都嫌陈家女孩儿没陪嫁。今日外头都是书生,叫女孩儿们出去露个脸,若是能有几个相互看中,倒是好事,是以儿子方才过来求表妹们帮忙,她也就勉强点头。
现女孩儿们连芳歌都外头忙。屏风里头只得英华两个丫头和玉珠雪珠两个小姑娘。陈夫人便把她两个喊到身边坐,和她们说些闲话。英华去去就来,却是出乎陈夫人意料之外。老夫人赞同看了她一眼,问儿子:“外头人多不多?”
“比方才还多。”李知远笑道:“方才只是本镇和县里人,还有人朝这边赶呢。准备谜题怕是不大够。”
“猜完了谜,还可以踢一两场球呀。”英华把糖人分给两个侄女,笑道:“不然人家老远跑来,什么也没看着,一定要讲我们梅里镇人不会玩。”
“妹妹说是。我就写个告示贴出去,让人来报名排顺序去。”李知远兴致高很,寻来纸笔摊桌上,他自去拂纸,英华便与他磨墨。因雪珠目不转睛盯着姑姑手看,英华便笑道:“你为什么看我?”
“姑姑磨墨和爹爹不一样。”雪珠举着糖人,想了一想,道:“姑姑这个样子很好看。”
准婆婆面前被自家侄女这样夸,英华有点不好意思,笑道:“这是学里先生教,你想不想学?姑姑教你好不好?”
雪珠就把糖人送到玉珠手里,跑到英华身边。英华便教她如何站,如何用手肘发力,又要如何用力。李知远笑眯眯看着她,眼里有无限温柔。陈夫人笑眯眯看着他两个,心里却很失落。英华虽好,到底比不得侄女亲密。若是儿子娶是陈家女孩儿,才是十全十美呢。
李知远写好了告示,出去亲自挂屏风上,猜谜书生们就少了一半,大家呼朋引伴组队来报名,那情形比着白天还要热闹。
芳歌带着表姐表妹们录名单,李知远到后头检点彩头,已经去了**成,便带着人手去去清场子。卖零嘴小摊贩听讲还要踢球,那就是还有生意要做,大家一齐把位子让出来,顺手连栗子壳,瓜子壳都捡干净了。
王耀宗几个回来,听说要赛球,也都起兴,赵恒便对苗小姐说:“我要踢球,使人送你家去?”
“我看你踢球呀。”苗小姐含情脉脉看着心上人,温柔说:“踢完了球咱们再去逛逛,好不好?”
赵恒便指着芳歌那边桃红柳绿一堆,道:“那你和她们一处说话去。”
英华屏风里头实是有些闷气,坐了一会,看玉珠打呵欠,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罢。”就和陈夫人告辞。陈夫人使了两个管家送她们回家,自家走到屏风边看着。却见芳歌几个被一群少年围中间说笑。陈夫人脸就垮下来半边。再看小青阳守着他姐姐呢,陈夫人略为放心,坐不得一会再去看一眼,又怕孩子们晓得她偷看,又回去坐一会,来来回回好似推磨老黄牛。
且说英华回家,把两个侄女交还到嫂子手里,回来梳洗过,捏着钗左看右看,满心欢喜入眠,一夜无话。
梅里镇中秋节热闹到夜深,第二日大家俱是日上三杆才起。王家管家起来也晚了,忙忙扛着大扫把去门前扫地,却见自家大门上被人涂上了一个鲜红“拆”字,这个拆字写还极有讲究,松松垮垮如蟹爬,又用白粉括了一个圈。
王家管家还算镇定,弃掉扫把到隔壁去看,果然李家大门上也有一个大“拆”字。李家两个守门管家一个捧着水盆,一个举着抹布正那里擦呢。
王家管家忙道:“使不得,莫要擦,和李大人讲,东都之狼来圈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