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珠出了门,戴着帷帽,径直往饼子铺旁边的医馆赶去。
雨虽然停了,但地面上依旧是湿滑的。她一路避开水坑和早市留下的烂菜叶,匆匆走进人头攒动的医馆。
诊疗桌前挤满了人,她不去凑那热闹,直接来到中药台前,冲台后的抓药学徒说:“麻烦你,我想捡麻黄、连*翘、杏仁、桑白皮各两钱,六钱赤小豆、两钱半生姜、一钱炙甘草……”
学徒麻利地从身后的药柜里一样接一样地拿出她所要药品,又在小小的药称上迅速称出她所需重量。
忽然,学徒停止动作,朝她身后忙打了个揖。
“师父——”
“这是治风疹的方子?”
原本坐在诊疗桌前的王大夫不知何时站到了霞珠身后,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雪白的长须一直拖到下腹,他抚着长须,看着学徒捡出的药材,可惜地摇了摇头。
“前面的药方颇为奥妙,末尾的楝皮和枳壳却有些狗尾续貂了。若是一起煎煮,反而削弱了药效。”
人家是凤州有名的大夫,说的肯定是对的,霞珠本不应和他争辩,但她心中多少有些不服输,用嘟囔的音量辩解道:
“楝皮和枳壳是用来药浴的……”
“哦?”王大夫眼睛一亮,把整齐排在桌上的药材又看了一遍,“双管齐下,倒是比寻常的风疹方子精巧许多。你是如何想到的?”
霞珠犹豫片刻,慢吞吞地说道:
“老师说过……风疹是湿热郁滞导致的。既是湿热郁滞,就要外散风邪,清利湿热。生姜、麻黄散风寒,杏仁利肺气……老师说,肺气通利,则表邪得解。所以我加了连翘、桑白皮和赤小豆……连翘也能解表,可以协同生姜和麻黄驱散风邪……”
王大夫一下来了兴趣:“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白鹿观……姜神医……”
霞珠说的含糊,但王大夫还是立时联想起了一人。
“可是前几年来为凤州太守诊治过目满之疾的姜榆姜神医?!”
“应当……应当是吧……”
“原来姑娘是姜神医的爱徒!”
王大夫的神情立即尊敬起来。霞珠怕他误会,怕堕了姜神医的大名,连忙摇手解释道:
“不是爱徒,不是爱徒……姜神医给我们白鹿观许多女冠都上了课,我资质平平,只是其中寻常一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最后,霞珠声音越来越低,绞着衣角,眼神不停地瞟着药柜上还没包起来的药材。
姬萦还等着她拿药回去呢!
“道长实在是太谦虚了,你若没下苦功夫,如何开得出这些玄妙不已的药方,乃至剂量都如此恰好?”王大夫赞赏道。
“……老师说,学医的,最忌敝帚自珍。先生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药方都写给你。”霞珠弱弱地催促道,“不过药能不能快点包好?病人还等着呢……”
学徒如梦初醒,连忙把剩下的药一起包起来递给霞珠。
“姑娘有这份心,便让老夫相形见绌了,药方是你的学习成果,老夫怎好夺人所爱?”王大夫感动道,“药已包好了,姑娘快快回去照顾病人吧。”
霞珠付了银两,对王大夫道了声谢——虽然她不是很确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需要道一声谢才算得上是得体离场,但——无所谓了,道谢总没有错吧?爱纠结的霞珠此时难得没有纠结,她抓上药包,匆匆走出药铺,又忙着往客栈里赶。
回到客栈,大厅里空无一人。倒是秦疾还尽忠职守地站在二楼廊道里,对着一卷孔夫子读得咬牙切齿。
霞珠进了厨房,找小二借了一个小砂锅,守在旁边煎药。
一边煮药,她一边把楝皮和枳壳磨成粉,准备等会给姬萦药浴。
前期准备工作很多很繁琐,但到了姬萦面前,她只看见一碗黑黑的药汁,一盆散发着苦涩的浓汤。
姬萦捏着鼻子,把乌黑的药汁一饮而尽,然后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旁的蜜饯,连往嘴里塞了两三个。就算如此,喉咙里的苦味依然让姬萦龇牙咧嘴。
与此同时,霞珠把一盆浓汤倒入浴盆,蒸汽升腾,一间客房里转瞬便充满药材的苦臭。
姬萦皱着脸把身体泡进浴桶,热腾腾的水温刚刚合适,虽然萦绕在鼻尖的气味苦涩,但她还是心满意足地长呼了一口气。
姬萦泡澡的时候,霞珠闲着没事,找来纸币,伏在桌上默写心中的那些方剂和药理。
“你在写什么?”姬萦趴在浴桶上,好奇问道。
“药方。”霞珠言简意赅道,“送给药铺的大夫。”
“免费送吗?你倒是老好人。”姬萦歪着脑袋。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姜大夫免费教给我们的,若是能帮得到王大夫,对白鹿观来说也是功德一件。”霞珠笑道。
喝了药,泡了澡,出了一身病气。姬萦穿上衣裳后,感觉周身为之一轻,就连手臂上的红疹都淡了许多。
“我出去把药方给王大夫送去,小萦,你有什么需要,就叫外边的秦疾。他在楼下念书呢。”霞珠叮嘱道。
姬萦正在桌前喝茶,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喝完茶后,姬萦感觉肚子饿了,她开门叫来小二,给了几粒铜板的跑腿费,让小二去外边买几个馒头包子来。
本以为很快就能吃上热腾腾的包子,没想到左等右等,小二就是迟迟不来。
姬萦都快以为小二是去现做馒头了,小二才端着餐盘姗姗来迟,敲响了姬萦的客房门。
“客官,抱歉久等了。小的去了又等了一会,才买到刚出笼的新鲜包子。”店小二满脸笑容地弯腰赔罪。
热气腾腾的喧软大包子和馒头叠在一起,白面的香气勾起姬萦的馋虫,让她苦等的不快烟消云散。她迫不及待接过盛着馒头和包子的大瓷盘,刚要转身关上房门,店小二再次叫住她。
“客官,还有这碗红枣糖水,是厨房里刚做的。麻烦您等这么久,这碗糖水就送给您了。”
姬萦不爱喝糖水,想也不想就说:“不用了,我不爱喝,你送给其他客人吧。”
“诶,诶——”店小二忙叫住要关门的姬萦,“其他客人都有的,这碗是客官的,客官收下吧,别让小的难做。”
不等姬萦反应,店小二飞快把那碗红枣糖水往她手里一塞,生怕被叫停一样,甩着飞毛腿跑下了二楼。
姬萦莫名其妙地看着店小二逃跑的背影,关上客房的门,转身坐到了桌前。她拿起搭在瓷盘上的一双长箸,首先向那四个大肉包子发起了进攻。
刚出炉的包子喧软非常,姬萦一口气吃了两个,想再吃第三个时,口渴了,端起茶壶,里面空空如也。
三颗肉质饱满的大红枣在黑红色的糖水里飘浮,好像在无声地邀请姬萦放下成见,品尝一下试试。
姬萦犹犹豫豫地拿起汤勺,喝了一口红糖水。
嗯,不甜不淡,正正好。
她又喝了一勺。
又喝了一勺。
不知不觉,红枣糖水见了底,她用勺子捞起大红枣放进嘴里,惊讶地发现,这红枣竟然还仔细去了核。
姬萦心生赞赏:这做糖水的厨子不仅手艺好,心还挺细!
隔着两个客房,徐夙隐打了个喷嚏。
“公子,日落之后易感风寒,窗户还是暂且关上吧。”正在擦拭长弓的水叔如临大敌,连忙起身走向窗边。
“不妨事的,水叔。”
徐夙隐虽然这么说,窗户还是关上了。
屋内的光线陡然弱了。水叔又取来火烛,点燃后罩上灯罩,轻轻放到徐夙隐坐着的桌前。
徐夙隐正在提笔写信,和煦的烛光照耀着他五指下纤长的阴影。一盘红枣和红枣核,泾渭分明地躺在一盘小碟的两边。
“这些红枣肉和核儿还要吗?”水叔明知故问。
“你看着处理吧。”
水叔的阴阳怪气并没有让徐夙隐显露出什么情绪,他头也不擡,神色平静,笔下矫若惊龙。
水叔只好复坐下来,把哑火都发在了他那把老弓身上,搓得虎虎生风,好像那把弓,从上到下正好写着“姬世美”三个字。
……
第二天早上起来,红疹子都已褪去,身体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姬萦挥了挥拳头,觉得能一拳打死一只大老虎——
在客栈大厅里一起吃早点的时候,旁的人都是一碗清粥一碗小菜,她一个人端着一大盆青菜粥,仰着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惊得连客栈外的路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连大清早就开始啃一整只烧肘子的秦疾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姬姐,不愧是女中豪杰!”秦疾竖着大拇指夸奖道。
“小萦,我们现在是什么打算?”霞珠问。
姬萦放下空了的粥盆,转头问正在斯斯文文吃菜的徐夙隐:“夙隐兄,我们还能在凤州耽搁多久?”
“最多两日。”徐夙隐说。
他话音刚落,那边水叔已经开始吹胡子。
“两日——”姬萦沉吟道,“好,那就两日。两日后,不管事情办没办完,我们都立即启程赶往天京。”
两日,她一定从岳宗向身上咬一块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