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片的孤独(1)
少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春了。冬雪消融后,又下了几场细碎的冬雨,然后就迎来了东浦的初春。东浦的初春并不显暖,你站到河埠头或是老街上,仍然可以感受到风带来的那种寒冷,不像刀,却像一根锋利的线刮着你脸上的皮肉。但是,尽管是这样,树上却冒了星星点点的绿芽,像一个沉睡眼惺忪着的婴儿。花青看到院子里树身上冒出来的许多婴儿时,心里有了几分愉悦。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娘家时候,穿棉布单衫走在春风里的样子,那时候春风灌进她的身体,她像一个充气的皮球一样想要飞起来,飞到河的上空,飞到这座古老的黑瓦白墙的小镇上空。
那天花青就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边。阿毛的声音响了起来,阿毛说,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少爷跟在阿毛的声音后头出现。花青把目光投过去,她看到了一个穿洋装的年轻男人,手里提着皮箱。少爷的目光很亮,他看了花青一眼,愣了一愣。这时候太太出现在廊檐下,她的脸上盛开着向日葵般的笑容。她说,宋朝,你回来了,你回来怎么就不提前通知一声。花青就知道,这个少爷,原来叫做宋朝。
宋朝的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黑色洋装的年轻人。他们一起向太太走去,太太抓着宋朝的两只手臂,眼光就那么胡乱地落在宋朝的身上和脸上,仿佛看不过来的样子。宋朝说,这是我在日本的同学香川照之,他是象泻町人。那个叫香川照之的年轻人笑着向太太躬了躬身子。宋祥东的房门也开了,他穿着黑色的绸衫,从房里走了出来。他走到宋朝的面前,说,回来啦。宋朝说,回来啦。宋祥东说,回来就好。后来宋祥东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都是太太在说话。太太从日本人吃什么穿什么开始问,一直问到日本天气怎么样,下雪了吗?宋祥东像一截黑色的木头,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他终于离开了,一声不响地回了房。花青一直看着宋朝,宋朝和太太说话的时候,也会抽空把眼光投向院子里一棵树下站着的花青。这时候花青看到了筱兰花,筱兰花就站在廊檐底下抽烟,但是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太太与她的儿子身上。她在向这边张望。
太太向筱兰花和花青招了招手,筱兰花和花青就走到了太太的身边。太太说,这是二妈。太太又说,这是三妈。宋朝没有叫,只是微笑着,他一定是不愿意叫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妈。花青看到了宋朝下巴刮得青青的胡子,一缕阳光就投在他笔挺的鼻子上。他的眉毛浓黑,睛睛有着一种逼人的神气,大约与他年轻与出身富豪有关。他笑了一下,对筱兰花和花青说,这是我同学,香川照之。香川向前走了一步,笑着躬身致意。花青看到了一个眼睛深陷的日本男人,有着俊而秀的长相。花青总是觉得香川照之的眼睛里盛着一些什么,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盛着的是忧郁。
两个年轻人的到来让一座暮气沉沉的台门有了一线生机。这是两个不太安份的年轻人,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筱兰花房里的留声机搬到西厢房一间空着的房子里,他们在里面放着日本音乐。因为这一层原因,筱兰花和他们走得很近了,她和他们一起在西厢房里听音乐。香川照之也抽烟,他送给筱兰花许多日本烟。而花青总是离他们很远,花青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有时候她怕听到他们的笑声。
许多时候花青站在离宋家不远的那个河埠头上,那儿是花青从乌篷船上下来,被顺利嬷嬷扶上岸的地方。花青就倚在河埠头的那根木柱子上,她看着埠头洗衣洗菜的女人们,她也曾经在埠头洗衣洗菜的,而现在她是一个站在一边观望这种生活的女人。她会把目光放得很远,放到这条河沟的尽头。那儿,是她的来路,她就一次又一次地向来路张望着。两个年轻人的到来,让她显得很不开心。本来她和筱兰花都是寂寞的,而现在筱兰花不寂寞了,她却依然寂寞。初春的风会一次次吹乱她的头发,这个时候她忽然很想抽烟,像筱兰花一样,把自己倚在木柱子上,对着河流吐出一口口的烟。河的两边都是街,却显得异常冷清,没有几个人走过。花青发着呆的时候,看到了远远过来的一辆脚踏车。骑车的是宋朝,坐在车后面的是香川照之。他们戴着墨镜,骑着这辆东浦镇上惟一出现的脚踏车,在青石板路上有了横冲直撞的架式。他们还吹着口哨,口哨像风,口哨像长了脚一样,很快就跑到了花青的面前,让花青忍不住想要抚摸一下可爱的哨音。
他们从花青身边经过了。花青努力地不回头去看他们,花青有些生气,他们已经和筱兰花打成了一片,所以她不愿回头去看,尽管她很想看他们在脚踏车上那种嚣张的样子。脚踏车在前面拐了一个弯,又折了回来。脚踏车在花青面前停住了。花青看到了两个精巧的轮子,看到了铁制的龙头,还看到了车上两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两个从日本来的人,已经成了小镇的公众人物。花青看不到他们眼睛里的内容,她只看到他们黑漆漆的镜片。花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言不发。他们也一言不发,只有河边的风吹起了他们蓄得很长的头发。后来他们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宋朝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这句话令花青生气,但是宋朝和香川照之已经远去了。我是你三妈,我是你三妈呢,花青在心里这样说。而这时候筱兰花出现在青石板路上的另一头,她像突然从地底下冒上来的精灵一样。她的步子变得轻快,穿着一件桃红的旗袍。看上去筱兰花除了旗袍再也没有其他衣服了,而她的旗袍的数量,没有人会计算得清。这是一件桃红色的短旗袍,一双坡跟的布面鞋。桃红在这个初春的日子里,显示着一种暖意。小而圆的旗袍口,伸出玉一般的脖子。然后,胸前的风景显现出一种女人的味道。然后小腹和胯骨有着优美的弧度,两条饱满圆润而且颀长的腿,也显示着这种弧度。这是一个弧度的精灵,像一只粉色的突然降落在东浦的狐狸。而旗袍面料上缀着的星星点点的小花,像春天里满坡的花一样,充满着生命。筱兰花在奔跑,她奔跑的姿势像一头小鹿,她好象要和风赛跑,她格格的声音也是花青闻所未闻的。这时候花青的心里在可始冒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水,她开始低头看着自己脚跟前的青石板,她不愿意抬起头来和筱兰花格格的笑声作一丝一毫的正面碰撞。筱兰花从她的身边跑过去了,花青没有抬头,她不愿意抬头,更不愿意去看筱兰花的背影,她其实是能想象出那种美妙背影在古朴老街上所显现出来的韵味的。
香川照之从脚踏车后座上跳了下来,换成了筱兰花坐了上去。宋朝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香川照之跟着脚踏车奔跑。而筱兰花,她把两手搭在小腹上,把两条长长的腿不停地晃荡着。脚踏车轮胎从青石板上碾过,河里有了三个人一路向前的影子。阿发的剃头店、小宁波的裁缝铺、正泰南货店、鲍同顺酱园、阿来布行,都一闪而过。花青仍然没有抬头,花青把自己的身子靠在河埠头的木柱子上,一站就站到了黄昏。她看着河尽头乘着乌篷来宋家时的方向,但是她看不到遥远的从前。天空中飞过一只孤鸟,孤鸟悲鸣的声音落了下来,落到花青的身边。花青用目光把那声悲鸣捡了起来,她想,她也是一只孤鸟。
许多人都看到脚踏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和脚踏车边跟着的一个男人。有时候是宋朝骑车香川照之奔跑,有时候是香川照之骑车宋朝奔跑,他们总是把笑声弄得很夸张,好象希望全镇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有脚踏车的人。一群小孩像一群细小的麻雀,他们紧紧地在后面跟着,好像跟住了脚踏车就等于拥有了脚踏车一样。花青的心境渐渐平静了下来,她不再生气了,她望着平静的河水里自己平静的影子,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河水里有一个漂亮而安静的女人,倚在木桩上。河水里那个女人开始轻摇着自己的身体,哼一曲谁也不知道的乡村小调。河水里,女人的笑容渐渐爬上脸庞,她洇进了一堆黄昏中。有一些雨丝断断续续落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很快,青石板就转了颜色,泛出一种因潮湿而显现的亮泽来。花青的头发慢慢湿了,衣服也慢慢湿了,但是并不全湿。花青的睫毛上也沾上了露珠一般的雨珠。三个和脚踏车联在一起的人,还在青石板上疯狂地奔。这时候香川照之开始留意花青,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在斜斜的微雨中,倚着木桩在河边轻声哼歌的女人。脚踏车再一次经过花青身边时,香川照之留了下来。香川照之站在花青的面前,他说,你好。花青什么话也没说,把眼光投在了香川照之身上,但是嘴里却仍然哼着曲。黄昏渐渐退下了,接着来临的是黑夜。附近一盏路灯亮了起来,那是电灯公司接到小镇的数目不多的电灯之一。宋朝和筱兰花已经回去了,香川照之和花青那么久地站着,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站在一堆光阴一堆雨丝中。花青捋了一下头发,她的手就在瞬间湿了。花青后来说,回去吧。香川照之笑了一下,很纯正的孩子一样的笑。他们一起向宋家走去。这个时候花青想,留下的木桩,留下的河流,留下的路灯和雨,一定会很孤独。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她转头回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一大片的孤独。
一大片的孤独(2)
两个年轻人的到来,让花青感到新鲜和兴奋。有一天香川照之出现在花青的房里,花青的门是开着的,所以香川照之先是出现在门口。香川照之看到一个呆呆坐在床沿上的人,香川照之站了很久以后,才听到花青说,你进来吧,小日本。香川照之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叫我小日本。花青说,因为日本太小了,所以叫小日本。而中国太大了,所以叫大中国。花青又说,这样解释有什么不对吗。香川照之开始想,他想了很久,发现其实花青说的是对的,于是他点了一下头说,对,我是小日本。这时候花青笑了起来。
香川照之在花青的屋里来回走动,最后他看到了那两坛花雕酒。那是陈旧而庞大的坛子,坛面上彩绘着简单而粗糙的花鸟图案。香川照之说,这是什么。花青说,花雕酒,你想喝吗。香川照之点了一下头,他看到花青站了起来,看到花青拿来了两只酒盏和一把锡壶,看到花青打酒,看到花青把锡壶中的酒倒入两只酒盏中。香川看着一个女人的背影,这是一个中国小镇女人的背影。他走了过去,走到花青的身后。花青的前方是一扇雕花木的窗,窗口有光线漏进来,所以香川站在背光的地方,可以看到花青脸上细密的绒毛,看到她的耳朵以及绵软的耳垂,耳垂上挂着的耳环,还有耳朵旁边垂着的头发。花青提着锡壶和酒盏,她没有回转身,因为她感到耳边突然有了一个男人呼出的热气,那一定是香川站在了身后。花青想我不可以回头的,我一定不可以回头的。一只手伸过来,一只没有力气的手轻轻地伸过来,他从背后揽住了花青。花青看到手中的那把锡壶在颤抖,锡壶难道也会因为怕冷而颤抖?另一只手出现了,另一只手搭在了花青的屁股上,轻轻地在屁股上摸索着。而一个男人的嘴唇,触碰了一下花青绵软的耳垂。花青的耳朵里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一个男人呼出的热气。花青看到手中的锡壶更加颤抖了。花青好象看到了在娘家附近菜院子里曾经看到过一条菜条蛇,正蛰伏在她的身体里。而此时突然昂起了头,想要从她的身体深处钻出来。两只手仍然在忙碌着,就像一阵风能唤醒睡着的杨柳一样,两只手唤醒了花青的欲望。花青感到了自己的潮湿,像要被融化的样子。花青的双腿叠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而她手中锡壶里的花雕酒,正不由自主地顺着小小的尖嘴往下流淌着,流到了她的脚背上。她好象突然惊醒了,她说,把你的手拿开。手没有拿开,而是箍得更紧了。花青又重复了一句,她听到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来,把你的手拿开。
手终于拿开了,那个人也退到了门外,而且脚步匆匆地离去,有些怆惶的味道。花青手里拿着锡壶,她仍然面对着窗子,很久都没有转过身来。后来她为自己斟酒,她听到锡壶里的酒注入酒盏时的咚咚声,她看到自己伸出的手,抓住洒盏往嘴里送,她听到酒惨叫一声落入了黑暗的喉咙里。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花雕,她忘了自己喝了多少花雕。
太太出现在门边的时候,花青一点知觉也没有。花青转过身来,太太只看到了一张红通通的脸。太太看到了花青手中的锡壶,太太说,你怎么啦,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灌醉。花青的眼睛迷蒙起来,花青说,我不知道,太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太太走了进来,她在床沿坐下了,她拍了拍床沿,她的意思是来你也坐这儿来。花青坐了过去,坐在太太的身边。花青的手里却仍然抓着那把锡壶,像是抓着希望,或是抓着一条生命一样。太太笑了起来,她伸过一只多肉的白胖胖的手,轻轻拍了拍花青的脸。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太太这样说。
把壶里的酒让我喝掉。太太还这样说。花青没有听见,或者说没有听懂太太的话。太太把手伸了过去,这时候太太闻到了花青打出的一个浓重的酒嗝。太太皱了皱眉,她把锡壶从花青手里拿了过去,摇晃了几下。锡壶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壶中的酒显然不是很多了。太太把尖尖的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巴,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太太后来和花青说了许多话,太太说,你一定想家了,一定寂寞了,老爷到你房里来睡的时候,一定让你委屈了。太太说我们都是宋家的女人,女人只能是女人的命。太太说了多少话,花青并不记得太多,她只是被太太一说,就触动了泪腺。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嫁到宋家的前夜,面对会轧棉花的爹和娘,她想哭一回的,哭自己离开家告别姑娘生活。但是花青哭不出来,现在花青伏在了太太的肩头,她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只知道太太离去的时候,肩头上有一滩凉凉的水。花青就想,那滩水一定是自己给太太流下的。花青又想,喝下的是花雕酒,那么眼泪里,一定会有着酒的味道。
花青后来在宋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甚至来到了筱兰花的房门口。筱兰花看到一个脸上红红的娇媚女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门口,这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筱兰花还看到花青对她妩媚地笑了一下,然后花青又离开了。花青来到西厢房,她听到了留声机发出的东洋音乐,她推开门,看到香川照之正在摇着留声机。香川照之看到花青后把头低了下去,装着专注地听着音乐的样子。宋朝愣了一下,宋朝正抱着一个黑灰色的坛子,他在制作坛子上的花纹。花青说宋朝你干什么。宋朝说,我在做坛子上的花雕纹路,花雕坛子太难看了,哪里能叫得上花雕。我要画出花看的花雕坛子来,我要让窑工烧出最好的花雕坛,装上最好的花雕酒,然后有一天运到日本去,把我的同学们一个个灌醉。花青没有说话,她俯下身去,仔细地看着坛口下面不远的地方,那圆弧形的坛肩部,精细的花纹,是一条龙和一只凤的图形,宋朝想要做的花雕坛就是这个样子。花青说这个坯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宋朝说,是窑工那儿拿来的,我还要去多拿一些新鲜的坛坯,画上好看的图案,然后让他们烧制出来。花青说,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泥巴一样的东西。宋朝说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怎么会是宋家的儿子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玩坛子。
东洋音乐有些凄凉,是那种哀怨的低嚎,花青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音乐。宋朝说,香川,你放的是什么歌。香川照之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说是《樱花之恋》,日本最多樱花了,樱花的恋爱却很苦的,你一定能听得出来。香川照之的话还没有说完,花青已经迈出了门槛。花青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花青的笑声让宋朝停止了对一只坛子的热爱,他奇怪地望着花青的背影。
清晨,宋朝和香川照之出去跑步。他们沿着青石板跑出街道,他们把一路的阳光都踩得很细碎的样子,他们跑出镇子的外边,跑到田野里。花青的心情开始渐渐变好,她看到太太总是站在自己的门口,笑着看自己的儿子和儿子的日本朋友,从宋家台门蹿出去,像两只鸟儿一样,在东浦镇的路上飞奔。花青也觉得那是两只年轻的鸟,花青其实也想做年轻的鸟。她在屋檐底下站着,想象着此刻他们跑到剃头店了,此刻跑出镇子了,此刻跑到湖头坂的土埂上了。有一天她看到了筱兰花,筱兰花竟然没有穿旗袍,筱兰花在那个清晨穿得很单薄,她把一条好看的腿放在走廊的木栏杆上,压着腿。她穿的是一件小褂,下面穿一条腿大的裤子,那是一条戏班子里的戏子常穿的青色练功裤。她的头发也绾起来了,她的脸上还洋溢着笑容。这样,就使得筱兰花看上去比以前小了十岁,筱兰花一下子小了十岁,当然会显得年轻。她压着腿,她压腿的时候,花青的心里又酸了一下,她在心里说,一个戏子,一个戏子而已。花青这样想着的时候,三只鸟唿哨一声,冲出了宋家的院子,他们一起跑出东浦镇的青石板街,跑向了田野。花青傻愣愣地站在那儿,还能听到筱兰花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笑声。
一只烟蒂的飞灰
春天的日子其实是走得很缓慢的,像一只猫踮着猫爪走路的样子。但是等到柳絮飞了的时候,几乎所有开以装扮春天的花会在一场夜雨中纷纷盛开,就像猫纵身扑向一只老鼠一样,也会有快的时候。但是春天还在不远处呆着,春天还没有真正走进东浦镇,更没有走进宋家台门。花青把阿毛叫到了跟着,阿毛是去青石板路上倒药渣的。花青并没有想要问阿毛什么事,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把她叫住了。阿毛的脸上有了星星点点的小斑,几天没见,她的身子又往上拔了一拔,花青看到她的衣服明显小了,胸口鼓鼓地突着,两条裤腿变短了,可怜地挂在那儿。花青说,阿毛。阿毛应了一声,阿毛说三太太你有什么吩咐。花青说,我没有吩咐,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阿毛就不敢再走了,她端着一只药罐和罐里的药渣和花青说话。花青并不想要问她什么,是她自己说了一些什么,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阿毛后来说,老爷的病有很长时间了,老爷为此很苦恼的,老爷在想尽办法。花青问老爷在想尽什么办法?阿毛突然不说了,阿毛说反正是在想办法。后来阿毛走了,花青感到乏味,她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乏味着自己的乏味,她想,真是没劲。
那个晚上花青睁着眼睡不着觉,后来侧过身来的时候,看到了墙上的那只壁虎。那真是一只忠诚的壁虎,它一直守护着花青。花青说壁虎你为什么晚上不睡觉,不睡觉你白天怎么起得来。壁虎嘿嘿笑了一下,没有理她。天气稍稍有些转暖,宋家的三位太太房里就不再生炭火了,铜盆孤零零地站在屋角,嗦嗦发抖的样子。花青还看到了屋角那两坛60斤装的花雕,像两个膀大腰圆的老妇人似的立在那儿。花青终于从被窝里披了衣服起来,她找到了锡壶,找到了酒盏,她为自己打了一壶酒,然后她坐在床沿上晃荡着脚,哼一会儿曲,再然后“吱”地喝下一小盏酒。酒是柔顺的酒,像一只温软的小手抚摸着她一样,那种特别的酒香让花青想到了无垠的田野,和田野里茂盛生长着的粮食。是白白的米和上好的用元红酒做的曲,成就了花雕的优良品质。花青就沉浸在花雕的滋味里。喝到一半的时候,她愣住了,她哼的居然是留声机里放的东阳歌曲《樱花之恋》,她想我为什么会哼这个曲子的呢。想到这儿就有一个俊朗的日本男人浮在了眼前。她想起了那天香川照之从背后揽住了她,她的脸就红了一下。这时候,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把锡壶和酒盏放到了一边,屏住呼吸。那种声音像一只手,那只手拉着花青往外走,那只手还会说话,那只手说,花青,你跟我来,你跟我来吧。
花青又披了一件小棉袄。她吱吱呀呀地打开房门的时候,伺候在外的月光就一下子蹿了过来,嘻皮笑脸地把花青抱了个满怀。这是一个安静的夜和安静的宅子,花青就在这样的安静里,蹑手蹑脚地行走。月光一直跟着她,她走到树丛边的时候,月光就跟到树丛边。她走到了西厢房的时候,月光就跟到西厢房。那只手牵着花青走到了筱兰花的房门口,然后那只手就突然消失了,消失之前那只手还轻轻地笑了一下。花青听到了筱兰花房里的声音,筱兰花好象“呸”地吐出了唾沫,筱兰花的声音有些忿忿不平,她说你这个老东西,你怎么想得出来的你这个老东西,你怎么有这样的花招,我伺候你还不够吗。宋祥东的笑声暗哑地响了起来,宋祥东不停地笑,后来他不笑了,好象很痛苦地倒吸着凉气。筱兰花发出了吱吱唔唔的声音,像是被谁用手捂住了嘴巴,很痛苦的样子。花青就站在屋外,屋外有风在走动,所以花青感到了一些凉意。但是她不想离开,她想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她的鼻子忽然痒了痒,一个喷嚏没有忍住,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在静夜传得很远,把一地的月光都搅碎了。宋祥东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外面是谁。宋祥东的声音好象很生气,外面是谁给我站住,不要走。花青却又打了一个喷嚏,在她打喷嚏的过程中,她飞快地逃离了筱兰花的房门口。她披着一身月光开始奔逃,逃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从门缝里看出去,花青看到筱兰花的门开了,宋祥东就站在狭长的一小缕的光影中。他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看了看四周。花青看到宋祥东披着衣服单薄的身影,她想,宋祥东那么瘦弱会不会被月光砸扁。宋祥东又进了筱兰花的房间,他合上了门。花青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的嘴角突然浮起了笑意。
花青看到那把孤零零站着的锡壶,和那只小巧玲珑的瓷质酒盏。花青的手伸过去,抓住锡壶中间大肚子上边狭小的地方,像是握住了一个美人的腰。酒流动的声音响了起来,从锡壶流向酒盏,从酒盏流向一个女人的喉咙,流进一堆夜色里。流动的过程,就叫做宋家台门的夜晚。
第二天下午花青听到了宋祥东和宋朝的争吵。这两个男人本来是不太说话的,现在他们开始用那么大的嗓门说话。声音是从宋祥东的房间里发出来的,花青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争吵。段四就弯着腰站在门口,阿毛端着药走过来想要进宋祥东房门的时候,被段四挡住了。段四说,你回去,你给我回去。阿毛就端着药罐又离开了。花青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远远地看着,她发现筱兰花也站在自己的门口,太太也站在自己的门口,她们都在关心着两个男人在一个下午的争吵。花青看到筱兰花的眼泡有些肿胀,眼睑明显地变黑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厚重的黑色让花青感到了压抑与沉重。旗袍上却绣着银色的花,有那种触目惊心的味道。筱兰花仍然的抽烟,她看了花青一眼,目光中有着轻蔑。花青笑了起来,她觉得好笑,她对筱兰花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蔑视觉得好笑。她有什么资格来轻视花青,她只一个戏子而已。花青这样想着,花青这样想着的时候,听到了巨大的声音从宋祥东房里传出来。那是瓷器落地的声音,那一定是宋祥东房间里那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被砸掉了。花青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从宋祥东房里走来,接着宋祥东也出来了,他指着宋朝,半天却没有骂出一点声音,显然是气愤之极的样子。段四迎了上去,他把宋祥东扶进房里。然后,段四回转身合上了房门。
吵架的声音没有了,宋朝把自己关在了西厢房里。花青一仰头,一场雨开始在这个下午飘落下来。雨落在了屋檐上,落在了院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树上。花青隔着厚重的雨帘,看到太太回了房。太太回房前,叹了一口气。其实那么大的雨声里,花青是听不到太太叹气的,但是花青认定太太一定叹了一口气。花青还看到了筱兰花,迈着很缓慢的步子向西厢房走去。她的手里仍然夹着烟,烟雾就跟着一身黑衣的她飘飘缈缈地行走着。
花青隔着院子里的雨,看到对面西厢房的门被筱兰花伸出的一只手推开了。筱兰花走了进去,却没有合上门。那扇门就一直那样开着,它像一个深水里的涵洞一样,能够吸进许多的水。它也吸引着花青。花青想了一下,朝那扇开着的门走去。花青穿过院子走的,如果绕着廊檐走过去,她不会淋湿身子。但是她不愿顺着廊檐走,一个念头牵引着她,从雨中过去。花青果然从院子的中间过去了,她走得不紧,也不慢,脸上挂着微笑。院子中间有一部分是细碎的鹅卵石铺起来的,两边是泥地。花青的鞋子踩在了两种柔软和一种坚硬里,然后在到达对门之前,花青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半湿了。花青想,这样的雨应该算是春雨的,尽管还有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春寒。花青走进了那扇开着的门,门里香川照之蹲在地上,用两只手托住了腮帮。筱兰花倚在那张放留声机的桌子上抽着烟。宋朝搂着一只小巧的坛子,在坛子上用颜料画着什么。花青就看着那只坛子,那只坛子比一般的花雕坛要小多了,那么,一定是宋朝想要用小坛来制作花雕坛子。他们都一言不发,谁也没看花青。花青显然是受了一点凉,一个细碎的喷嚏突然响了起来。筱兰花笑了,筱兰花笑着说,花青,你真无耻。花青说,我怎么样的无耻呢。筱兰花说,那天晚上在我房外边偷听的,一定是你,就算我认不得你,我也认得你的喷嚏。花青的脸红了一红,花青的嘴却仍然是硬的,花青斜着眼睛说,就算我无耻吧。你说说,宋家谁有耻了。
筱兰化没有再理她。谁也没有再发出声音,而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宋朝的那只小巧坛子上多了一个色彩艳丽的童子,童子抱着一只桃子,一只硕大的和童子差不多大的桃子。花青想,这么大的桃子,分几天才能吃完它?这时候,筱兰花的一只烟蒂从食指和中指间飞离了出去,划了一个优美弧度,落在屋檐下的水沟里。烟蒂来不及发出触碰到水时的吱吱声,就整个浸入子水中。它在水中半浮半沉的,里面的烟叶也酥化开来,像一只破败的蝴蝶。
花青就一直盯着那只烟蒂看,花青想,一个人的一生,多么像一支烟的一生,一只烟蒂飞向水中,一支烟的烟灰在阳光或雨水中飞灰,不就是人的一生么。花青这样想着,就对着外面的雨阵微微笑了起来。她开始想念会轧棉花的爹娘,他们的生意不知道怎么样,单调而乏味的声音是不是还在屋子里响着,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是不是残留着棉花的碎屑。她又想了想那个叫胡运的木匠,他不知道在哪一户人家家里做着木工。想到胡运,她就想到了一座桥上,她告诉胡运,说我要嫁到宋家了,胡运搓着手无助的情景。花青又笑着对屋外密密的雨阵轻声说,真是无用。
我想要一坛花雕
花青去了一趟娘家。花青找到了宋祥东,宋祥东正在房里喝着一碗药。他
把头埋在了碗里。花青说,我想去一趟娘家,我没有去过娘家,所以我想去一趟娘家。宋祥东把头抬了起来,他笑了一下说,我让段四给你准备东西,给你叫一条乌篷回去。宋祥东接着喝药,他喝完了药,把药碗放在桌子上说,你去吧。
花青是坐着乌篷回去的,是在她嫁到宋家时下船的那个码头上的船,然后在出嫁上船的地方下的船。花青爹和娘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一早就等在了河埠头。花青的娘家并不远,一支香功夫就到了。花青站在船头,清晰地看到了来时的路。许多石桥一闪而过了,然后,两个人影由小变大呈现在她的面前。那是她的爹娘。才两三个月时间,爹娘好象老了很多,他们的脸上堆着笑。花青却没有笑,她看到船工把舱里的火腿拿出来,把茶叶拿出来,把几副腊肠拿出来,把两条大大的青鱼干拿出来,把红枣包、白糖包等等南货包拿出来。娘的眼睛里几乎笑出了花朵。娘说,介多东西,介多东西,你怎么带了介多东西。花青说,带东西来是让你们吃的,因为我是你们生的。
花青在娘家吃了中饭。中饭的菜比平时更丰盛了。花青看到屋角那台轧花机还在,沾在细碎的棉花屑。花青的胃口并不太好,她吃得最多的还是那碗青菜。这让她想起了去河埠头洗青菜的情景,如果不去洗青菜,她就有可能仍然留在家里为爹娘洗着青菜,仍然有可能和那个叫胡运的木匠一起去街上走走,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在吃了中饭以后,花青就开始对娘家厌倦了,其实她一直都对爹娘有着那么一种厌倦。她打了一个哈欠,她说,我想回去了。
花青的话一说完,就有了马上想要走的意思,她不太愿多呆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她不坐乌篷,她是走着回去的。她沿着那条青石板街走,街的一边是一条河沟,沟里盛着花青的倒影。花青是沿着河沿走的,远远的看过去,她会不小心跌入河里。她走得很缓慢,她不是急着赶到宋家去,不过是早些离开娘家罢了。阿发剃头正在他的铺子里忙碌着,他的一条腿是瘸的,所以他绕着椅子走动的时候,人也不停地摇晃着。阿发的铺子里坐着几个孩子,他们的畚箕头已经养得很长了。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煨年糕,他流着鼻涕吃着手中的煨年糕。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站到门口的女人,女人微微地笑着。他也看着女人笑了一下,吃了一口煨年糕,还把流出鼻腔外的鼻涕吸了回去。
花青和阿发打了一声招呼,花青又在另一家商店和老板娘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花青就站到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前。小宁波在专心地量布裁衣,他抬头看到了花青,笑了一下。花青也笑了,她把两只手环起来抱住自己,看着他裁衣。小宁波长得很白净,他的手也很白净,裁缝剪子轻灵地在手中运动着,像一只翻飞的燕子。花青看到了小宁波低垂的睫毛,不大但却有神的眼睛,以及笔挺的人中,突然想,这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花青就又笑了一下,花青说,你是不是替筱兰花做了许多旗袍。小宁波抬起了头,他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着这个大眼睛的女人,他看到了大眼睛深处深不见底的一潭清水。最后他说,是的,筱兰花来我这儿做了许多旗袍。筱兰花是适合穿旗袍的,你也适合。花青把身子靠在了门边,她说筱兰花是不是这样,靠在门边抽着烟看你裁衣料。小宁波又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他说是的,筱兰花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为什么和她这么熟。花青说,她和我是在家人,我会不熟吗。花青转身走了,嘴角含着笑,她没有和小宁波说再见,只是在走出很远的时候才转过身来对小宁波说,过些天我也要来做旗袍。小宁波点了点头,白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显现出来。
花青沿着河岸继续走。花青的步子迈得细碎,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宋家。她已经对宋家的廊檐和院里的树,对屋子里的那张床以及墙角的那两坛花雕酒,还有墙壁上时而出现时而隐没的壁虎,都有了一种依依难舍的感情。太太出现在屋檐下,太太向她招了招手,花青就走了过去。太太往花青的手里塞了一卷钱,说,这是这个月开给你的钱。花青数也没数就往怀里塞,她已经从太太那儿领了好几次钱。第一次她没要,太太说,二太太也有的,你为什么不要。这以后,她就每月从太太这儿领钱了。太太说,花青你爹和娘都还好吗。花青说好的,很好的,他们还在轧棉花。太太笑了一下说,其实做个小户人家还是很不错的。花青说太太你错了,你如果是小户人家,你就想做大户人家。太太说,这倒也是。如果你觉得闷了,你就过来和我说说话。花青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脚尖,她抿着嘴笑了一下,说,好的。
花青去太太房里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聊了几次以后,花青才觉得太太是一个宽宏的人,这样的宽宏之心一般人是不太有的。就连吴妈,也说太太的种种好处,说是遇到了一户好人家。太太其实只有四十多岁,笑的时候会有许多皱纹聚集到眼角,但是平时却并不显老。太太喜欢坐在阳光底下,她喝茶,喝那种上好的石笕茶。她总是低垂眼帘把茶杯端起来,揭开盖子,吹起浮在上面的白色泡沫,把茶也喝出了那种大气。有时候花青看到筱兰花向西厢房走去,她也不急着赶过去了,她知道两个男人可能又抱着小巧的花雕坛子在上面涂颜料,一个女人倚在墙角抽烟。花青陪着太太说话,太太说宋朝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说她是如何嫁入宋家的,说她曾经的风光岁月,也说她父亲以前的显赫。一个午后太太对花青说,你跟我走吧,你陪我去看看酒作坊。
花青就跟着太太去了酒作坊。酒作坊很大,到处弥漫着酒的清香,升腾着一种热气。许多戴着毡帽的工人正在工作着,花青看到他们两人一组用粗大的竹杠抬着满满一竹筐浸泡好的泛着金黄色泽的糯米,颤颤悠悠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然后,花青听到了号子声,那是一种让她的心为之一颤的号子,一整筐的米被倒进了漆着红漆的蒸饭木桶。柴火很旺,一会儿热气就在并排的四只巨大的蒸饭木桶上升腾起来。还有那一阵阵的饭香,在酒作坊里飘来荡去。几张大大和竹编簟上,摊满了油亮的糯米饭,有工人正用竹耙松动那些堆在一起的糯米,给它们降温。
太太说,你一定没有见过这阵势。花青没有说话,她是第一次进酒作坊,但是爹在每年临近年关的时候,也会做一缸米酒的。东浦人家几乎家家都会做酒。现在,花青看到了露天堆着的那么多酒坛子,看到了并排排列着的那么多七石缸。缸里已经倒上了米饭,有工人在酒缸里洒上黄色的酒曲和乳白色的酒母,再盖上稻草编成的缸盖。花青就想,那么多的酒,如果倒进河里,那一定会是一河的酒了。太太的脸上浮着笑容,太太说,这一百多口七石缸,都是从宜兴运过来的,每口缸都可以做六百斤酒呢。太太还说,这家酒作坊,是她爹当作嫁妆和她一起嫁到宋家的。太太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自豪。太太说,花青你知不知道,新酒出来后,被叫做元红,是用水做的酒娘。而你房里放着的花雕酒,是用成品的元红酒当酒娘氽进去的。
花青不太懂酒,也不想弄懂什么,她只是看着那么多堆放着露天的坛子发呆。坛子都是横着堆放的,露出坛口的一个个黑洞,整齐排列着,像一排又一排睁着的眼睛。号子声又响了起来,又是一筐米下木桶了。花青的胃蠕动了一下,她闻着那饭香,突然感到有些肚饿。
太太说,小时候我来酒作坊玩的时候,一不小心喝了点新酒就喝醉了,是我父亲把我背回去的。那时候我父亲就说,我要把酒作坊给女儿。现在,酒作坊姓宋了,我也姓宋了。花青笑了一下,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无奈,她在想,酒作坊为什么就要姓宋呢。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实汉子走了过来,他留着很短的头发,眉毛很浓。他看了花青一眼,然后对太太说,太太,江苏要的酒已经运走了,只是上海又订了许多酒,怕是来不及做。太太说你找段四吧,你找段四去说吧。太太带着花青走了,花青回头看的时候,那个汉子还在看着她们的背影。花青就对着那个汉子笑了一下。花青说,这个人有些好玩。
太太也笑了,太太说这是开耙师傅毛大,人长得漂亮,名字却土得不行。酒作坊里就他顶着,缺了他,就不行,就得垮掉,他是绍兴最有名的开耙师傅。花青不再说什么,她跟在太太的身后,闻着酒的气息,或是抬眼看看酒作坊的天空。酒作坊的天空特别的高远,有一些麻雀斜斜地飞过去。这时候花青想到了宋朝和香川照之,他们用颜料画出来的那些花雕坛里,装上这些酒,然后放到花青的房间里,把那两坛难看的大坛花雕给换掉,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
花青看到了酒作坊角落里堆着的几只大坛。坛口下面弧形的坛肩处,有着一些粗糙的花纹。它们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但是当花青经过时,花青好象听到了有谁叫了她一声。花青蹲下了身子,她看了那些图案很久,那是已经烧制成的图案。花青把手盖上去,感受到了一种烈火烧制后的硬度。这些坛和花青房里的酒坛大小是一模一样的,但却更粗糙。花青知道,这就是大号的“京装”花雕坛,足可以盛下一个小巧的人,比如花青的娘。这些坛子就像是朴实的农妇立在田头一样,轮番被阳光打着,被四季的雨雪打着,被岁月打着。花青抚摸了这些坛子很久,她把身子放得更低,把耳朵贴在了坛口,然后她捡起一块路边的小石头,轻轻敲着坛身,咚咚的回声就响了起来。回声像一队排列整齐的蚂蚁,喊着一二一的口令走进了花青的耳朵。
太太不去酒作坊的时候,花青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偷偷溜去。她在酒作坊里巡行着,像一个酒保。有时候开耙师傅毛大会走过来和她说几句话,告诉她老酒是怎么样做出来的。花青会漫不经心地听,她不太愿意听这些,她只要闻闻酒的味道,闻闻饭的清香,看一看酒作坊上空升腾着的热气,听一听那令人心头一震的号子声就可以了。有时候她会抚摸七石缸的缸体,缸能装下六百斤酒,缸能装得下几个像花青一样的人呢。这是傻想。
花青有好些天没有去西厢房了。花青出现的地方是酒作坊。宋朝和香川照之也出现在酒作坊里,他们站在不远的一堆坛边,把脚踩在坛体上。阳光泻下来,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又朝花青看着。他们的手里,还捧着一只小巧的坛子。花青就想,那会不会是一只烧制好了的花雕坛,他们会不会是来酒作坊装一坛花雕酒的。她走了过去,走到他们的身边。她果然看到了小巧的坛体上画着的那个童子,童子手中捧着的那只硕大而且鲜艳的桃。花青用手从宋朝手里接过坛子,她把坛子捧在怀里说,宋朝,我想要一坛花雕。
我们都是苦女人
许多个阳光很好的日子里,花青会一个人出现在酒作坊。气候正在一天一天地回升,阳光照耀着东浦小镇,使得大地和河流都升腾着一股气流。踩在酒作坊露天坛场的松软土地上,花青就想,这泥地会不会一直陷下去陷下去,把她整个的人都淹没。花青房间里的一坛花雕,差不多已经被喝完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无疑就是打开另一坛花雕的黄泥坛盖。
那天午后下着一声绵绵的春雨。花青坐在床沿听着单调的雨声,她突然觉得身子骨已经生锈了,需要拆一拆才好。于是她夸张地扭动着身子,很久以后,才觉得身子舒服了一些。但是她的心里仍然郁闷,她想大声地喊叫,却又不敢叫,怕惊动了宋祥东。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她喊了无数声,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声音从门缝里钻出去,钻到外面的廊檐下,钻到天井那密密的雨阵里。花青开始感到兴奋,她站起身来,打开了门。门开了,像张开的一张口,她对着门外喊,也是由轻到重。她的喊声引来了许多人,筱兰花就倚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笑,她轻声说白痴,白痴在叫。吴妈也从下人房里探出了蓬头蓬脑的一张脸。阿毛也探出了头,香川照之从西厢房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对着她笑。只有宋祥东没有出来,宋祥东的门紧紧地关着,像是门锁已经被锁住了打不开一样。宋朝也没有出来,花青就想,宋朝是不是又抱着一个小坛子在涂涂画画。雨没有停,雨一直都没有停,春雨是不太容易停得下来的。花青叹了一口气,她叹的气只有自己能听得到。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墙角那只红漆马桶边的一把黄色的油纸伞。
油纸伞到了花青的手里。花青的手抚摸着油纸伞的伞面,伞面有些油亮,但却能摸到粗糙的颗粒。透过伞面,花青还能摸到油纸伞里面的木制骨架。花青隔着伞面抚摸油纸伞的骨架,就像在抚摸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在花青进入雨阵以前,伞被打开了,“蓬”地响了一声,像一朵突然盛开在江南的黄色的花。花青的脸被一种嫩嫩的黄色光芒笼罩着,她开始走路,走在离宋家台门不远的那条青石板路上。青石板路是街面,也是通往酒作坊的一条路。花青的步子有些急促,像是赶一场约一会样。路上没有行人,有一些避雨的人站在廊檐下,他们奇怪地看着一个年轻而且漂亮的女人,撑着一把伞急急地赶路。风有些斜,所以雨也有些斜,斜雨光顾了花青的肩头,雨一次一次抚摸着那浑圆的肩膀。花青开始小跑,远远地望去,一朵黄色的花朵在急急地移动着。花青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得那样急,她看见了酒作坊那巨大的木门,木门向她扑了过来,木门很快就到了花青的跟前。花青对着木门笑了一下。
花青进了酒作坊,有几个工人正忙着干活。空旷的场地上,四处见不到人,而那些从宜兴运过来的七石缸,那些寂寞的坛,都躺在雨中一言不发。花青开始缓慢地在坛的中间穿行,时不时拿脚踢踢那些坛。花青是被一群坛包围着的,她站在坛的中间,抬头望了望天。这就使得一些雨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想,我一定是爱上了酒作坊,我为什么会爱上酒作坊。
花青的油纸伞后来落在了地上,她站在米仓的门口,看着面前像丝网一样绵密的雨。米仓的门是破旧而巨大的,她把身子靠上去,门却开了,门一直都虚掩着,门大约一直都在等待着花青的到来。花青走了进去,她看到了一袋又一袋的米,那是做酒用的上好的糯米。她还看到了另一边的墙角,堆着一些用来盖在七石缸上的用稻草编起来的缸盖。花青闻到了干草的气息,那是一种亲切而且温暖的气息,它们成群结成一浪一浪地钻进花青的鼻孔。这时候花青看到了堆得高高的米袋上,一双高高举起来的女人的光脚。那双脚抬得很高,越抬越高。花青还看到了另一双男人的脚,那人的脚并拢在,就在女人叉得很开的脚的中间。花青看到女人的两只脚底板正在慢慢靠拢,那一定是环住了男人的腰。一些声音响起来,丝丝缕缕,时轻时响。花青不能拒绝那种含混的在空气中荡漾着的声音钻入自己的耳朵。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身子开始发热。
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之中透着某种愤怒,声音好象要把什么东西撕碎,声音中包含着某种轻快的成份。声音就那么轻快着,没有骨头的那种轻快。一个女人最后的声音,是由重到轻的,最后只剩下喘息。那双女人脚又垂了下来。花青的身子也开始颤栗,那种声音唤醒了花青身体深处的一粒芽。那粒芽在疯狂地生长着,那粒芽在转瞬间就长出了一大片的绿叶。花青也嘤咛了一声,她渴望着一又巨大的手伸过来,把自己撕碎,碎成无数瓣。花青又嘤咛了一声,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抱住了自己。这时候一个女人突然在米袋上坐直了身子,她的脸上还透着潮红,她的身子还因为喘气不很顺畅的缘故一起一伏。女人的头发散乱着,敞着怀。花青看到了女人眼里的许多流来淌去的水,像要流淌成河或是和东浦镇的河沟比一比高下。花青看到了女人胸前那一片洁白的绵软。女人的乳房已经不再坚挺了,她软软地下垂着,两粒乳头显得黑而粗大。女人的乳房像两个惊惶失措的孩子,站在一条挡住去路的河,或是一座挡住去路的山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办。两只乳房轻轻甩动了一下,它们不再结实,却是白而嫩的,很快在一双手的帮助下,它们躲进了一件衣服里。花青看到女人的脸上仍然残留着惊惶,女人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沾在了脸颊上。女人的脸上透着一种红,那种红是从身体深处透出来的。旁边一个男人也一翻身提起了裤子,花青只看到一个白亮而健硕的屁股闪了一下,然后男人正面朝向了她。花青看到,那个女人,就是太太。那个男人,就是酒作坊的开耙师傅毛大。毛大一直被人称为酒头脑,酒作坊离不开毛大。但是现在,好象太太也离不开毛大。
花青愣了很久,太太也愣了很久,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花青跑了,花青跑的时候,没有忘记带走那把黄色的油纸伞。花青跑出了酒作坊,那些堆放整齐的坛子好象怕了花青似的,急速地后闪着。花青在青石板街面上奔跑,街边那条临街的河里,河水跟着花青一起奔跑。雨落在河面上,雨落在河面其实是一种水与水的亲近。花青没有跑回宋家,花青跑向了镇外的那条土埂。花青看到土埂边那些淡黄淡紫淡红的花,突然之间开了满坡。花青才知道,春天真正来临了,在这个下午。
花青举着一把黄色油纸伞在野外站了很久。四处没有一个人,在很远的一块草地上,花青看到了一头牛。牛站在春天里吃着草,牛没有撑油纸伞,牛一点也不怕雨淋湿它,牛懒得理花青。后来牛的一声牛哞传了过来,牛哞声让一条春天的土埂更加寂寞了。
花青一直举着伞在雨中站到黄昏。黄昏来临之前,太太举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到了花青的面前。太太的头发已经梳理好了,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让花青怎么也难把刚才发出含混而春意盎然的声音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太太一言不发,只是拿眼睛看着花青。天开始黑起来,太太终于和花青一前一后往宋家走去。她们,只能回到宋家,只能走那一条通往宋家的路。
在那个竖着一个木桩的河埠头,花青停下了脚步,花青好象知道太太有话要说似的停住了脚步。太太果然有话要说,太太说,花青,你知道老爷的,你知道老爷的身体的,你一定能理解我。你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的,你忘掉酒作坊的下午好不好。花青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太太又说了,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是苦女人。花青走到了那个木桩前,她盯着那个黑黑的木桩看,她对着那个木桩说话,她说,你相信我吧,就像相信你自己。
太太走了。太太走了就只剩下花青一个人。花青的油纸伞抛在了脚边的青石板上。她和木桩站在铺天盖地的一场春雨中,就像是两个木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