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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花雕 > 第三章

    充满喷嚏的下午

    宋朝的脚踏车也骑进了东浦镇的春天里,脚踏车的后面必定坐着香川照之。有时候他们会唱日本民歌,是谁也听不懂的日本民歌。他们骑着脚踏车一起去镇外的田野,他们经常在阳光下穿行,像一道年轻的光线一样。他们也经常把自己在雨中淋湿,甩一甩一头雨水中的两颗不羁的头颅。宋朝并不怎么和花青说话,但是有时候,他会把目光逗留在花青的背影上。花青的背影娉娉婷婷。花青,是他的三妈。

    花青经常在宋家不大也不小的院子里游荡着,花青是一个游荡的女人。有时候她会和吴妈和阿毛说说话,有时候她会跑到太太那儿去坐一会。因为那次在米仓的尴尬相遇,花青和太太的话变得很少了。许多时候其实她们只是面对面对坐着,一言不发。花青和筱兰花在廊檐下相遇的时候,花青会侧过身子,让筱兰花和筱兰花手指间夹着的一缕烟通过。筱兰花总会笑一笑,但是她笑的时候,眼睛却不是朝着花青看的。

    那天花青推开了西厢房。西厢房里没有人,地上凌乱地堆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坛子,那是还没有烧制过的土坛。有些已经被宋朝上了油彩,有些还是灰暗的本色。花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它想和坛子们说话,她想对它们说,喂,花雕,你们都是宋朝的儿子呢。花青还走到那台留声机前,轻轻地摇动着手柄,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女人在唱一首叫做《夜来香》的歌,女人一遍遍地唱着夜来香,女人的声音很甜也很无奈的样子,女人说夜来香,我在晚上思念着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像夜来香一样开放着的女人。花青这时候就想,我也像夜来香。花青还想,太太也像夜来香,筱兰花也像夜来香。那张唱片是老爷让人从上海带来的,花青就把唱歌的女人想象成上海的女人。画片上上海女人总是围着貂皮围巾,很富贵的样子。花青在夜来香的歌声里注视着一个个坛子,她的手在不停地摇动着手柄。后来她的手停了下来,那个唱歌的上海女人也就不再唱夜来香了。花青只看到那些一动也不动的小坛子,花青这时候想,宋朝和香川照之,是不是又在田野里骑着脚踏车狂奔。

    花青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从西厢房门口经过的筱兰花。筱兰花手里托着一块布,那是一块红色的绒布,红是那种触目惊心的红。她走得很慢,所以花青看到了那块面料上一朵很大的牡丹。牡丹在筱兰花的手上盛开,牡丹在缓慢地前行。牡丹的色泽映着筱兰花的脸。花青知道,牡丹和筱兰花一起,将出现在小宁波的裁缝铺里。而不久以后,一件牡丹旗袍就会穿在筱兰花的身上,牡丹就会盛开在筱兰花的身上。筱兰花没有看花青一眼,筱兰花的眼睛里只有牡丹。她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像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花青在宋家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个慵懒的午后,她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走过了筱兰花的门口,也走过了太太的门口,走过了宋祥东的门口,走过了阿毛、吴妈他们住的下人房,当然她也走过了西厢房。院子里停着一辆脚踏车,脚踏车很高大的样子,有些威风凛凛。那么宋朝和香川照之,一定就关在西厢房里,和留声机以及小坛子,还有各色的油菜,各种声调的歌声打着交道。花青的脚步找不到方向,她只是随心所欲地乱转着。她走向了后院,后院有一小片竹林和菜地,还有一间二层的木结构藏书楼。花青在菜地附过看到了几条睁着惊恐小眼睛的四脚蛇,它们在转眼之间就消失了。四脚蛇的出现,和阳光有着一定的关联。地气在不断地上升,那种潮湿和泥土的腥味涌向了花青。花青就闻着这种气味走向了藏书楼。

    宋家的藏书楼早就不用了,已经很破败的样子。花青顺着木楼梯上楼,她上楼的时候,吱吱作响的木楼梯上扬起了灰尘。灰尘让花青一个接一个打着喷嚏,花青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充满喷嚏的下午。花青在楼上看到了许多线装书,她并不十分喜欢看书,也认不得几个字。只是她觉得那么多书堆在一起没有人看,很可惜的。阳光从破败的窗户里涌进来,洒在那一堆书上。花青蹲下了身子,她开始翻动那些发黄的纸张。后来她抓起一本书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上就着阳光看起来。阳光落在黄色的纸张上,阳光像是要把纸张射穿的样子。花青看到了纸上的一幅幅图画,花青的脸就红了起来,这让她想起了太太和开耙师傅毛大在高高的米袋上的情景。太太把两只脚高高举着,这样的情景在书上的图画中重现了。花青的脸一直红着,是因为她翻动的每一页上的图画,都是令她脸红的图画。这些图画让她的心脏在片刻间一次次痉摩,好象不胜负荷的样子。一个人忽然站在了她的面前,这个人静静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打了一个细碎的喷嚏。花青看到自己细小的唾液在阳光下飞起来的样子,它们有些落在了地板上,有些却迎向了翻开着的书,把那本书的某一页打湿了,有了星星点点水洇的痕迹。

    宋朝走了过来,走到她的面前站定。他穿着一套学生制服,很精神的样子。他的头发好象也理过了,下巴青青的,泛着淡光。他是一个干净的人,他天生就是干净的。他走到花青的面前站着,他和花青之间就隔着那本画满图画的书。花青不敢抬头,也不敢仰视,不敢把身子扭过来然后把目光投向窗户的外边。花青只能把目光放在那些图画上,但是放在图画上的目光会让她脸红。宋朝的目光也瞄向了那本书,宋朝的呼吸是平和的,他一会儿看看那页翻开的画面,一会儿看看红着脸的花青。宋朝的呼吸渐渐变了,变得又粗又重。花青就知道,不好了,宋朝不好了,这本书不好了,这个藏书楼不好了,这个下午也不好了。果然宋朝的一只手从裤袋里抽了出来,本来他的两只手都是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落了下来,落在那本书上,然后移过来,移过来盖住花青的手背。花青想要把手伸开,于是她放手了,她一放手,那本书惨叫一声跌落在地上。那是一本老态龙钟的书,所以花青听到了一种老态龙钟的惨叫。而宋朝的手没有离开花青的手背,宋朝的手合拢了,把花青的手包了进去。花青的手就一直躺在宋朝的手心里。宋朝的掌中有几个小茧,花青喜欢这样的略微有着硬度的小茧。宋朝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握住花青的另一只手。花青的一双手都不见了,都藏在宋朝的手里。宋朝俯下了身子,他的嘴唇迎向花青的嘴唇,花青的嘴唇就开始颤抖,是那种不由自主的颤抖。宋朝的唇终于落在了花青的唇上,花青感到了淡淡的湿润和淡淡的青草的气息。宋朝的舌抵在花青紧闭的牙齿上,牙齿像一扇门,宋朝想用舌敲开门,但是宋朝却一直没能敲开。宋朝放开了花青的两只手,他揽住了整个的花青,他把花青揽得很紧,像要把花青揽到自己的身体里去。花青的眼睛合上了,她对自己说,睁开眼睁眼,但是她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的力气。她想我一定是虚脱了,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花青开始挣扎,因为宋朝把手放在了她的胸前,宋朝的手指触摸着花青胸前斜襟上的一料盘扣。花青推着宋朝,花青推不开宋朝。盘扣被解开了,宋朝的手伸进了衣服的里面,他的手触到了一大片的绵软。花青挣扎着,花青说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她在拼命喘气,她最后大声说,我是你三妈,宋朝,我是你三妈。宋朝的身子突然变得僵硬,他终于停止了动作,他的手也从花青的怀里跑了出来。宋朝的脸上浮起了失望和无奈的神色,他蹲下身子,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后来他开始抽打自己的脸。这个时候花青扣好了盘扣,在她扣盘扣的过程中她听到了响亮的耳光的声音。宋朝站起了身,他用头撞着墙,他的嘴里在说,三妈,你为什么要是三妈,你怎么会是我的三妈。花青没有去阻止他,花青脸上的红色渐渐裉了下去,她木然地看着在阳光下舞蹈着的那些灰尘,跳上跳下的样子。她就想,人也和灰尘一样,在生活中跳上跳下的。她看到宋朝停止撞墙,他快速地跑下楼去,噔噔噔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朵里响着。然后,一切都安静了,像一场午后的梦一样。

    花青离开藏书楼的时候,已经黄昏。她的心情很平静,她有些爱上了宋朝,也有些爱上了香川照之。她想,我大概是爱上了他们的年龄吧。在离开藏书楼之前,她踢了一脚那本书,那本书就被她踢得飞了起来,撞在墙上又落下来,像是宋朝刚才的一次撞头一样。然后,花青顺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下楼,下楼的时候,花青觉得自己正从一个梦里慢慢地走出来。

    青花瓷瓶和寂寞旗袍

    东浦的春天有着许多的雨水。宋祥东站在屋檐下一仰头,就看到了檐头挂下来的那么多水,他还听到了水的声音。于是他开始骂娘,他只骂了一声娘,他其实是一个话并不很多的人。他说段四。没有人应他。他又说段四,段四你给我出来。段四从一个角落里跑了出来,像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他站在宋祥东面前弯着腰的样子像一只大虾。宋祥东说,我们去看看大麻,我很久没有去田里了,你陪我去田里。段四的手里多了一把油纸伞,宋祥东就钻到了油纸伞底下。花青看到宋祥东和伞一起在门口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叫段四的管家。

    花青踱着步,她踱到了宋祥东房间的门口,她有了一种想要进去看一看的欲望。她从没进过宋祥东的房门,她想看看宋祥东的房里是怎么样的。花青推了推门,门虚掩着,花青一闪身就走了进去,像走进一堵墙里一样。宋祥东的房里有一股潮霉的气味,这股味道令花青很不舒服。她看到了床边的一整排抽屉,像中药房里的药柜。花青看到一只手伸了过去,拉开了抽屉。抽屉里躺着许多孩子的玩具,是那种木头做成的小船和旋陀螺,那种白铁皮做成的小箱子,竹片削成的一把小剑。花青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玩的,是不是宋祥东这个大男人自己玩的?花青又拉开了第二个抽屉,里面装着女人用的发套,女人用的银饰,女人用的香粉和针线盒。花青不敢去触摸这些东西,花青想,这是不是某一个死去的女人留下的?这些东西散发着女人的气味,花青并不喜欢这样的气味。花青拉开第三只抽屉的时候,想到现在的宋祥东是不是已经站在了田头,那么多的大麻,在田里摇摇晃晃地站着。宋祥东一定伸出手掐下了一朵艳丽的花,放在嘴里尝了尝。然后他一定会丢掉那朵残花,拍拍手掌露出笑容。那儿生长着的,全都是宋家的钱。宋家的钱就淋在一场春天的雨中。花青看到第三只抽屉里,装的全是女人的贴身小衣,一只腥红的肚兜把花青的视线拉住了。花青在猜想着肚兜的主人是不是万种风情的样子,她伸出手去,抚摸那根细长的带子,像在抚摸一个女人的皮肤一样。那些贴身小衣的下面,还藏着一个东西。那个东西的模样,是女人身体上的一样东西。花青就看呆了,她不愿意去触摸那个东西,而是很快地合上了抽屉。然后她就坐在床沿直喘气,她想,现在,宋祥东是不是走在那条回家的土埂上呢。她看到了柜子上的一只精致的小碗,碗里躺着三粒安静的红枣。红枣因为被浸泡过了的缘故,而显得松软和臃肿。花青举起了那只小碗,她闻到了海带的气味。在娘家住着的时候,娘常卖来海带,海带上还沾着白色的粉尘。海带就是这样的气味。花青想,现在,宋祥东一定已经走在了青石板的街面上,段四在他身后给他打着伞。没过多久,他就会出现在宋家台门的大门口。花青站起身走出了宋祥东的房间,花青合上了宋祥东的房门,花青沿着廊檐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然后花青选择了一个并不很累的姿势看着大门。大门果然就在片刻间开了,宋祥东和段四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衣服都有些被斜雨打湿了,宋祥东的黑色绸褂上有一半转成了深黑色。宋祥东看了花青一眼,花青递给他一个笑脸,宋祥东也只好笑了一下。他推开自己的那扇门时迟疑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但是最后他还是进了房。只有段四还在门口站着,他不停地甩着雨伞,油纸伞上的雨水就争先恐后地跳了下来,跌落在地上。段四的样子有些愤怒,好象要和雨伞过不去。

    花青看到阿毛过来了,阿毛看了花青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花青叫住了阿毛,花青说阿毛。她看到阿毛的身体在一天一天地拔节,像春笋一样。她的身子已经玲珑剔透,她的身子有着一种向外的弹力,好象可以把一些东西弹开一样。花青想到了自己的十六七岁,花青有一天在河埠头向自己家里飞奔。花青本来是在洗青菜的,她突然不洗了,丢下了蓝子和青菜,有了一次惊惶的奔跑。她跑回家的时候,沾着棉花屑的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久以后娘才笑了。娘说终于来了。轧棉机前的爹抬起了头,他说什么终于来了。娘说来了就是来了不关你的事。你轧你的棉花。花青想到这儿就要笑。花青又叫了一声阿毛,她看着阿毛硕大而扁平的脸盘,目光中有了一种母性的慈爱。阿毛应了一声,阿毛说三太太什么事。花青说没事,花青说没事的,花青说我只是叫你一声而已。花青的话音刚落下去,就看到了对面西厢房门口的门开了,香川照之和宋朝钻了出来,他们的脸上都堆着笑容,手里各抱着一只沾满油彩的小坛子。香川照之说,花青,我们在坛上画了两个菩萨。花青对西厢房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是给香川照之看的,她的笑容没有分一半给宋朝。

    日子在一天天转暖,风里也有了一种懒懒的暖的气味,这是一种让人不愿多动的暖。花青其实是喜欢这样的暖的,花青想,一生都暖吧,那多好。花青想,暖会让人发芽,暖会让人的骨头和血肉都咯咯作响,想要向外扩张。花青是一个在庭院里游荡着的女人,花青和筱兰花是不同的,和太太也是不同的,花青不怕寂寞,而是寂寞有些怕花青了。花青的手指抚过院子里的树,的雕栏,的窗,的石凳,的一切可以抚过的地方。花青和寂寞针锋相对。花青有着一种窥探欲,她总是渴望着自己额头的第三只眼睛升起来。那只隐在额头的眼睛,让她看到了许多东西。她看到筱兰花又捧着一块面料走出了庭院的门,她的脚步轻快,过几天,又有一件旗袍会穿到她的身上。

    筱兰花出门了,花青就进了筱兰花的房间。花青不能阻止自己进入筱兰花的房间。有一种力量牵引着花青的脚步。在筱兰花离开家门没多久,花青就已经站在了筱兰花房间的中央。她看到了一只青花瓷瓶,站在案头上。那是一只清代的青花,一种很干净的色彩。青花瓷平口,小腰,腰下面是浑圆的,像女人蹲着时的屁股。花青把青花瓷看成了一个女人,女人的皮肤光洁,闪着淡淡的油彩。花青的目光和手指头一起落在了瓷器上,瓷器透着一丝凉,这种凉传达给了花青长长的手指,使得花青的手指微微颤动起来。花青喜欢上了这只青花,花青想,筱兰花房里为什么有了这样一只青花,是不是又是宋祥东给她的。她把青花用两只手托了起来,青花在她的手上平躺着,像睡着的一个娇小的女人。花青就想,青花的一生,是不是就是女人的一生。花青后来把青花揽在了怀里,青花贴在花青的胸口,青花突然醒了过来,它贴着的是一种绵软,这样的绵软让它有了一种想哭的欲望。它就在花青的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而花青能听到这种无声的哭,花青在心里安慰着它,花青说青花,青花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谁让你做了女人呢。

    花青抱了青花很久,把青花抱得有了温度,那是她胸前的温度借给它的。花青把青花放回了案头上,拍了拍青花那浑圆的肚,像是安慰的样子。然后,花青转到了衣柜前。衣柜是明式家具,很笨重的样子,用的是粗大的木料。花青想看看那些旗袍,花青知道那里面一定全是旗袍。花青拉开了衣柜的门,那些长长短短厚厚薄薄的旗袍就全涌进了她的眼中。花青叫了一声,旗袍。旗袍们叽叽喳喳地答应着。

    花青看到了一件黑色的旗袍,是用厚重的绒布做的。襟边镶着厚厚的花边,结实的盘扣,那扣眼就像是一只空洞的眼睛。竖着的领子也很结实,在冬天,这样的领子,会保住主人的体温。衩开得不高,如果走动,只会看到隐约的小腿。花青就想到了筱兰花的小腿,筱兰花的小腿是圆润的,像一块圆的温润的玉。花青的手指掠过了这件旗袍,又落在一件棉布旗袍上。这是一件短袖的,碎花,下摆也很短的,大概可以穿到膝盖以下吧。衩却开得有些高,花青可以想象筱兰花穿着它走动时,若隐若现的大腿。丰满肉感的大腿。花青抚摸着棉布,棉布柔软得没有骨头,棉布在花青的手里东倒西歪,棉花在花青的手里异常的熨贴。花青手指头又跳了过去,跳到一件大红的旗袍上,这是一件中开襟的旗袍,那道襟有着优美而柔和的弧度,襟里边就藏着一个娇人的肉身,襟里可以探到许多的秘密。花青的手指头再跳,跳到了一件丝绸的深紫色的旗袍上。花青雪白的手指头和那种凝重而典雅的深紫相映成辉。深紫里暗暗藏着一些花朵,线条简洁的花朵。花青的手指头落上去,就被那种光滑感推了一把,手指头像要跌倒的样子。花青让手指头站了起来,手指头触到了那细小的盘扣,那是精致的同样用深紫色面料做起来的盘扣,小巧,很惹人爱怜。花青就抓着那粒小小盘扣不放,像要从那件旗袍上把它扯下来似的。接着,花青的手指再次跳起来,落下去,落在一件暗银色的旗袍身上。这是一件右开襟的适合春秋天穿的旗袍,有着轻快而高贵的味道。花青想象一个叫筱兰花的女人,穿着它在春阳里踽踽行走在青石板道上的样子,或是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秋雨里的样子。旗袍的袖口和领口,还有下摆,都加了一层皱褶,有了一种立体的感觉。花想的眼前浮现小宁波的影子,这个不高不矮不瘦不胖的男人,会讲绵软的宁波话,会那么心灵手巧地用手工做一件又一件样式不同的旗袍。会用密密针脚缝制衣裳的男裁缝,大约也是心思细腻的。小宁波的眉眼挑了一挑,缝上一粒扣子,把南方男人的细腻也缝了进去。

    花青的头一点点低下去,她的头埋在了一堆旗袍中间。旗袍散发出各种布料不同的味道,旗袍还残留着一个风韵女人的气味,旗袍会令男人意乱情迷。花青把眼睛闭了起来,鼻子就贴在旗袍。在她睁开眼睛之前,一个很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说,你放开旗袍,你是不是想要弄脏旗袍。花青的眼睛睁开了,她看到了手中仍然托着那块牡丹花图案红布的筱兰花。筱兰花回来了,她要带一件旗袍过去做样子,她忘记带了所以她走到宋家不远的埠头口时就折了回来。筱兰花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她看着一个女人痴了的样子,就站在旁边一直看着。花青低着头,她走过筱兰花的身边想要走出门去,却被筱兰花挡住了。

    筱兰花说,你不许离开,你说清楚,你是不是来我房里偷东西。花青的脸随即涨红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听着筱兰花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什么。一些人也围了过来。花青没有离开,她只是木然地望着天井里那些或大或小的树,望着树的上方那一小片的天空。筱兰花对着那么多人说,她来我房里,是想偷东西。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太说,错了,花青不会偷东西,花青只是好奇而已。太太又把头转向了花青,太太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高兴,太太说,在宋家,你不可以有太多好奇心的。

    花青不知道人群是什么时候散开去的。在人群没有散开之前,花青一动也不动,她不想离开。人群终于散了开去,只留下了花青和筱兰花对峙着,留下宋朝和香川照之在一边站着。宋朝没有说话,只是拿着眼睛看看筱兰花,又看看花青。而香川照之却在不停地劝着,香川照之说筱兰花你一定是误会的,香川照之说都是女人,都是一个院子里生活着的,别这样计较。香川照之说,他不相信花青会想要偷筱兰花的衣服。香川照之的话让筱兰花很生气,筱兰花说你这个小日本懂什么,你为什么那么褊袒小狐狸精。香川照之愣了一下,他说,什么叫褊袒,什么叫小狐狸精。筱兰花说,你这样子帮她说话就叫褊袒,她这个样子就叫小狐狸精。

    花青没有说话。花青在筱兰花舌头飞扬中又站了一会儿,筱兰花的话她没听清多少,她只是流了泪。她就挂着泪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花青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了身,打开了另一坛花雕酒。然后她找来了锡壶和酒盏,她开始喝酒,她关着门喝酒,她喝了很多盏的酒。酒让她的身体热了起来,脸孔发烫。花青在天色暗下来以后,打开了门。门外一阵凉风涌了进来,门外的凉风让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寒噤。但是她还是迈了出去,她被一阵风挟持着走出了庭院。

    只有丫头阿毛看到了花青的离开。阿毛站在自己的下人房里,她的身边放着一只碗,碗里有三粒小而干瘪的红枣,像三个瘦小的小老头。阿毛站在木窗前,她看到花青从房里出来,慢悠悠摇晃晃地穿过了庭院,然后跨出了大门。花青一跨出大门,黑夜就涌了过来,把宋家台门全都淹没了。几盏红灯笼,亮了起来,透着朦胧而怪异的红光。阿毛的鼻子抽了抽,她又看了看那几粒红枣,然后,她在床沿边坐了下来,像是坐住了一个春天的夜晚。

    一场雨淋醒一场女人的醉

    花青在夜色里跌跌撞撞地行走。她走到埠头口的时候,看到了那盏昏黄的路灯。路灯装在一堵灰白墙壁的一面,灯罩下有许多不怕春寒的小虫子在飞舞,像是赶集的样子。花青就倚在那面墙上,她的手指头触到了墙上那些不平的坑坑洼洼,她的身体有了墙壁传达过来的凉意。有一条乌篷很轻快地从河面上飞过,像一个影子一样闪过去。船工在唱着一曲莲花落,船工大概喝了一点酒,他的舌头有些大了,所以他的唱词就显得有些含混不清。花青的眼泪不再流了,那些残留着的泪痕,干干地结在她的脸上,绷紧了皮肤。

    花青后来站到了那木桩边,她忽然觉得这根黑色的丑陋的木桩有了某种生命。它的一头扎进地里连接着东浦小镇的地气,另一头向天空中捅去,像要捅破一些什么似的。花青的手就轻轻拍打着木桩,木桩发出了沉闷的扑扑声。花青看到了水里的影子,水里站着一个女人,水里的女人在水波里晃动着,有些虚幻。花青后来向水里的女人摆了摆手,她顺着青石板街走着。街上很冷清,一长溜店铺已经上了排门,有一些店铺还亮着烛光。花青就借着暗暗的烛光和青石板淡淡的光走路。偶尔会碰到几个镇子上的人,他们会专注地看着夜里游荡着的女人。走过去了,他们仍然回头。他们看着一个身材娇好的女人的背影,而产生着许多遐想。

    花青一直走着,她的目光再次升了起来,她又感到额头的眼睛像长了翅膀似的腾空。在东浦的上空,有夜鸟凄凉的回声,有着一些明明灭灭的灯火。花青看到一个长街上独行的女人,女人穿着月白色的小袄,穿着一条长长的直裤,穿着一双绵软的缎面绣花布鞋。女人走到了一家酒作坊的门口,女人让看门的打开门,女人走了进去。

    女人在那堆着坛子的空旷之地站了很久,她摸摸这只坛,又摸摸那只坛。那是一种可怕的静,坛们像一群精灵一样,睁着独眼看着这个走夜的女人。女人开始哼起小曲,她哼那着叫《夜来香》的小曲,又哼起了从留声机里听来的一点也不好听的《樱花之恋》。她的声音并不很大,却有些尖细,有些尖细之中没有缺失的温润。女声就在夜里穿行,抚摸着夜的颜色穿行。浮在半空中的目光笑了一下,它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又跌回到花青身上。花青在一只坛了上坐下来,她想象着白天里酒作坊那种热闹的场面,那让人心动的号子声。而现在酒作坊是她一个人的。那些坛子,那些七石缸,那些色泽醇厚的酒,都是她一个人的。她开始寻找新酒,她果然找到了一台木头做的压榨机。压榨机身上涂着红漆,站在夜色里像一匹马一样。不过花青看不到这匹马身上的红,她只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压榨机旁边是一缸没有煎过的新酒,月光流了下来,流进了缸里,就像是一缸的月光酒一样。花青想,不如喝了这月光吧。花青的头就俯了下去。一不小心,花青呛了一个酸鼻。

    花青喝的是那种涩涩的新酒,没有煎过,酒就不显老不入味,是很难喝的。花青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她只知道身边是赶也赶不走的一群月光。月光胡乱地把银色随意地抛洒了一地。花青抬头望着月亮,她开始轻轻地笑起来。她向酒作坊的门口走去,她一路走一路轻笑着,她抑止不住地笑。看门人看着这个三姨太的远去,看门人也笑了,看门人清楚地听到了花青打出的一串酒嗝。

    花青沿着河沿走着,走到河埠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一个船工撑着乌蓬从埠头经过。花青叫住了他,花青说喂你停下来,你载我一程。船工说,载你去哪里。花青说,到哪里就算哪里。船靠了过来,花青上了船,花青钻进了舱里。船工手摇着橹,脚踩着橹,叽叽嘎嘎的声音里,船已经蹿出去很远。花青看到了舱里晃荡着的一盏油灯,油灯举着一星点的火,把花青的半个身影照得明明灭灭的。船工的声音传了过来,显得很遥远很不真实。他的意思是要多给一些钱,夜里撑船辛苦。花青说,给你加倍,给你加倍总行了吧。花青刚说完,酒劲就上来了,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她躺到在舱里的一张草席上。

    船工的身边放着一只酒碗,还放着一只盛着茴香豆的大碗。船工总是抽空腾出一只手来,喝一口酒,扔几粒茴香豆进嘴巴。花青说我也要喝酒,我要和你一起喝酒。这时候传来了唱戏的声音,不远处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花青看到了一个水上戏台,戏台上点着松明,戏台下聚拢了许多乌篷。花青说,你靠过去,你靠过去。

    台上唱的是折子戏。那些戏子已经不再年轻了,她们的嗓音也不是很好,她们是在春天的夜里赚点钱糊口。花青让船泊在了台子的正前方,她看到戏子们在演着一个个古代的故事,戏子们总是把那些古代的故事一次次地重演着。花青听了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听了一段《西厢记》,听了一段《红楼梦》,听了一段《孔雀东南飞》,还听了一段《汉宫怨》。花青看到那个小生,一下子变成了梁山伯,一下子变成了张生,一下子又变成了贾宝玉,一下子又变成了焦仲卿,再一下子,变成了汉武帝。月光在云层里出来了,又进去了,又出来了,又进去了。月光扭扭捏捏的进去出来,时光就过去了很多。花青想,做一个戏子也是很好的事,做一个戏子可以演那么多角色。这时候花青就想到了筱兰花,她想筱兰花在台上唱戏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扮相俊美,不然的话,宋祥东又怎么会看得上她。花青在想着这些的时候,还不停地往嘴里灌着酒,不停地住嘴里扔着茴香豆。花青的身子有些歪歪扭扭了,船工说,你不要再喝了。花青说,我付你酒钱的,你为什么不让我喝。花青终于醉到在船上,她看到一条又一条的乌篷散去了,看到戏台上的松明灯在哔哔卟卟响了几下以后,灭了。那些台上的才子佳人,也打着哈欠,在打完哈欠后,突然消失了。戏台安静下来,安静的戏台前只泊着一条船,船上叉手叉脚躺着一个叫花青的女人。

    船又泊了很久。船工终于操起了橹,乌篷载着一个四仰八叉睡着的女人。女人已经醉了,是那种醉成一团泥的烂醉。乌篷在离宋家不远的船埠头停了下来,船工不敢离开,他也在船舱里缩成一个团打起了呼噜。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零星的小雨。花青是被雨淋醒的,她睁开眼睛,就有许多雨水流进她的眼睛里。这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睡着了的船工;看到了两个撑油纸伞,急急地向埠头走来的人,一个是段四,一个是太太;看到了自己的身上,半盖着一床从舱里拖来的草席。她想动一下,却感到身子骨胀痛。她又动了一下,身子骨又痛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昨天被筱兰花的一顿骂,想起了自己迷迷糊糊地闯进夜间的酒作坊,喝了许多还没有煎过的酒,想起了自己坐着乌篷看了好几场夜戏,还在乌篷上喝下了许多酒,然后,就是一个黎明的来临,一场雨的来临。花青哭了起来,她抽抽答答地哭,她不知道为什么哭但是她还是哭了。在她的哭声中,天色越来越亮堂,她看到从段四叫醒了船工,在他的手心里塞着钱。船工咧开嘴笑了,花青看到他的嘴里露出黄黑的牙齿。她还看到太太手里拿着的一件狗皮大衣,狗皮大衣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很快就把花青给包裹了起来。然后,一顶黄色的油纸伞就到了头顶。她笑了一下,温柔地看着太太。

    三粒红枣一个秘密

    花青是醉了,是那种一生之中的第一次大醉。现在花青的酒醒了过来,但是她的身体却没有了一点力气,像一团棉花一样。花青是一团大棉花,这团棉花现在伏在段四的身上。段四走路有些吃力,因为这团棉花老是住下滑着。走不多远,段四就要把这团棉花往上提提。太太撑着油纸伞,她自己被斜雨淋湿了,却替棉花挡着雨,这让狗皮大衣底下的那团棉花再一次有了哭的冲动,仿佛一生的眼泪都会在短时间内流完似的。快到宋家的时候,太太说话了,太太只说了很短的一句话,太太说,你要学会做人了。

    花青病了一场,因为醉酒和淋雨的缘故,她病了一场。花青一共生了七天的病,这七天就像是一场长长的梦。梦中宋朝和香川照之一起来看过她,他们在她的床前留下了一些新鲜的桔子,那是从黄岩过来的蜜桔。梦中筱兰花也来过了,只不过她没有进房,她只是站在木窗的外面,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睡着了的花青。宋祥东来过一次,他皱着眉头,很不开心的样子。他对太太说,花青是去出丑的,花青还没长大所以出去出了一回丑。太太笑了,太太说,你不要怪她,以后她不会了。

    花青吃了几副煎药,是阿毛替她熬的。花青的病好了以后,力气还是不太有。花青就经常坐在床前,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太太常来看她,太太拉着她的手,太太说马上就会好的。花青的头有些痛,像钻进了一些蚂蚁。花青就时常有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花青常常在太阳底上坐着,力气渐渐回到了身上。花青的脸上浮起了笑意,她会抬眼看着筱兰花,向筱兰花笑笑。筱兰花也会尴尬地笑笑。她又开始走来走去了,她去西厢房,看着两个男人画越来越多的花雕坛子。他们的身上沾着油彩,他们听着留声机里女人唱歌的声音,他们还是戴着墨镜骑着脚踏车在小镇上穿行,他们把日子过得很滋润很波澜不惊的样子。花青还去了阿毛的下人房,花青记得那时候吃过晚饭,吃过晚饭她只是想随便走走的,她走到了阿毛的窗前。

    阿毛的房间里亮着一盏豆一般的油灯。油灯其实是在阿毛的背面,花青能清楚地看到阿毛的整张脸。她的脸盘越来越大了,身子也已经玲珑剔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后来她的手搭在了腰间,她的手指头动了动,裤子就落了下去。花青看到了一阵耀眼的白,是那种少女身上的白。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阿毛缓慢地蹲下了身子,她的身边是一只小巧的木盆,木盆里冒着些微的热气。然后花青就听到了水被撩起来,又掉入水中的声音。水就重复着这样的声音,一直重复了好几次。然后一只手伸向了不远处的一块布,那块布突然不见了,又突然回到了不远的一张凳子上。花青看到手伸向了床边的一只案几,案几上放着一只碗,碗里躺着三个干瘪如老头的红枣。红枣上系着细小的线,一粒红枣落在阿毛的掌心里,又一粒红枣落入了阿毛的掌心里,再一粒红枣落入了阿毛的掌心里,最后三粒红枣都不见了。阿毛提起了裤子,然后又呆呆地站着出神。花青想到了宋祥东房里那只精巧的蓝瓷碗,碗里那三粒饱满圆润的红枣。

    花青轻轻叫了一声,阿毛。声音透过窗格子钻了进去,钻进阿毛的耳朵里。阿毛很牵强地笑了一下。她看到三姨太推开了门走了进来,三姨太用手抱着自己的身子,拿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阿毛说,三姨太,你为什么这样看我。花青笑了一下,她轻声说,阿毛,是不是老爷让你这样的。阿毛有了很淡的笑容,阿毛说是的,老爷吩咐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老爷说可以治病的,这叫采阴,采小姑娘的阴。花青没有再说话,花青和阿毛面对面地站着,站了很久以后,她看到阿毛眼角的一滴泪。就一滴泪。花青看见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其实是一只指头伸了过去,这个指头就按在那滴泪上,把那滴泪给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