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基本上,小时候的洗墨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孩子,喜欢掀暗恋女孩的裙子、喜欢战队节目、喜欢汽水零食、体育比国英数还好很多……
只有美术这部分,洗墨总是抱持的高度的兴趣。
不管是什么洗墨都爱画,阳光下发亮的水龙头、阴影处午睡的小猫、吃了一半的点心等等。
家里的蜡笔水彩常常一个月买一套,画纸更是成打成打的买,当美术老师的爸爸乐得欢欢,总觉得家里出了一个不世出的美术天才。
小学一年级时,洗墨就让爸爸教学会如何使用油画刮刀,模仿著名师作品拙劣的画出一幅歪歪扭扭的图来。
同校当五六年级级任老师的妈妈只是苦笑着摇摇头,随他们父子俩去。
直到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早起要到学校值班的妈妈打着呵欠正要走进厨房,赫然发现里面有个身影正在翻弄厨房里的用具。
妈妈紧张的抓起旁边的电蚊拍,抖着手切开灯。
那身影因为突然大亮的灯光停顿了一下,缓缓的转过身来,洗墨的妈妈顿时冷汗直流。
那是她,洗墨昨天画好的“我的妈妈”。
像是用蜡笔在空气上厚厚的涂上一层颜料,较薄的部分还可以看透到后面的磁砖,上半身浮在空中的高度恰好就是她的身高。
没有下半身,因为洗墨没画。
蜡笔妈妈望着僵直的妈妈,鲜红色的嘴唇慢慢的上扬,墨黑的双眼微弯,露出一个微笑。
尖叫声惊醒爸爸跟洗墨,当洗墨揉着眼走出房间时,看到的是父亲呆楞的看着母亲近几疯狂的用电蚊拍搥打轻薄贴在地板上的蜡笔妈妈。
接下来的,洗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每天放学后,爸爸或者妈妈会带着他到某处,有时候四周会围了很多人,有时候只在一个阴暗的小房间。
然后让那群眼神怪异的大人用水泼他,用沾满红色颜料的毛笔在他手上身上乱涂,或者在跳动奇异的舞蹈。
有些所谓的大师,洗墨只是看他们手起笔落,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有些,则让洗墨非常非常的不舒服,他们看他的眼神、讨论他的语气,都让他觉得痛苦。
有名“大师”甚至亮着狂魔的眼神,抓着洗墨的手臂:“小朋友,你会画画?帮我画幅画好不好?”
大师抓的洗墨很痛,洗墨摆不脱,情急之下手抓起早上美术课去土地公庙写生的图画纸往他身上敲。
一只活生生、用蜡笔涂成的虎爷就这样咕噜从画纸里滚出,一利牙往大师鼻子上咬下。
妈妈惊叫着抓起洗墨手上的图纸,往旁边的火盆一丢。
大师正拨不开小虎爷,图纸被妈妈这么一烧,小虎爷在大师的脸上“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大师的惨叫声把房间外的门徒引了进来,众人手忙脚乱的替大师救火,妈妈趁着乱带洗墨回家。
之后爸妈急病乱求医的情形少多了,都会再三问过才带着洗墨上门。
其中只有一次,让洗墨印象特别深刻。
爸妈带着他到一处住宅区,附近是混合式住宅,有一半让人盖成工厂。
他们到的时候才七八点,可是没有工人的工厂让这个住宅区夜里看起来静悄悄的,静得有点诡异。
爸爸按了某家的电铃,过了好一下,就听到匆匆忙忙的拖鞋声。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开了门,问明他们的来意时沉了沉脸,却什么也没说的领他们进门。
一进入屋内,洗墨越走越觉得寸步难行,一步比一步沉重,甚至趴在地上无论爸爸怎么拉怎么抱都爬不起来。
“让开。”女孩抄起一把长长的树枝,往洗墨身上刷了几下。
说也奇怪,只是刷这么几下,洗墨就可以站起来了,而且还比之前轻松许多。
“你们都带他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女孩拿树枝往地上朝外扫了几下,“他身上脏死了。”
爸妈连连道谢,带着洗墨走进里面的房间。
房间里摆着神案,简单的三柱清香和鲜花素果,一名中年妇人正在做手机吊饰的家庭代工。
“妈,他们来问事的。”女孩坐到中年妇人对面,拿起做到一半的代工继续工作。
中年妇人转过头来,对他们微笑。
那不是张美丽的脸孔,甚至有点可怕,因为妇人左额上歪歪扭扭的爬了一条长长的、缝合过的伤痕。
但洗墨那瞬间,却想冲回车上抓起蜡笔跟纸,将妇人仔细的描绘下来。
妇人也不遮掩脸孔上蜿蜒的伤疤,热心的拉出圆木板凳请他们坐。
倒是洗墨的父母两个受过礼仪教育的老师,反而不知道该将视线放在哪里好。
“两位是想收惊吗?孩子的衣服带来没?”妇人摸摸洗墨的头,“这孩子没受
惊啊,只是有点虚…”
“我们不是要收惊,”洗墨的母亲捏著名牌皮包,平时差点刮到就紧张得很,现在自己几乎快捏变形了,“这…这孩子画的东西…都有点邪………”
“邪?”妇人离远了一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洗墨一回,“没什么邪的,干净得很,就是有点太干净了…这样不太好………”
“不是的!不是的!”洗墨的母亲几乎要尖叫起来,“他画的东西…会动…谁画的东西会动!……梵高?莫内?毕加索?没有人画的东西是该会动的!”
“雅琪!你冷静点!”洗墨的父亲拉住母亲,对妇人抱歉的点头。
“…对…对不起。”母亲抖着手掏出白色的药片,丢入口中就这样干吞下去。
妇人拉起洗墨的右手上下翻覆的看过,又拿出眼镜戴上,仔细的研究。
“柳先生、柳太太,这不是中邪着魔的东西,”妇人笑着说,“如果你们不安心,我可以帮忙做点处理。”
“那就麻烦你了。”洗墨的父亲虽然不太相信这普通平凡的妇人,但是她还是第一个没有用前世、业障之类来长篇大论的人,姑且一试也无妨。
妇人从神案下翻出一条红绳,在洗墨手上绕一圈,仔细的一边喃念著一边打上复杂的小结。
可是就在剪掉多余红绳的瞬间,绕在洗墨手上的红绳也应声落下,从紧紧缠绕的小结中间,像刚被剪刀剪开一样。
妇人咦了一声,拿红绳又多绕两圈,结上小结,同样的在落剪的瞬间,红绳也跟着落地。
妇人手里拿着落地的两条红绳沉思,洗墨的母亲紧张的抓着洗墨,“怎么样?怎么样?有坏东西是不是?”
“柳太太,这不是坏东西,”妇人叹口气,把红绳递给女儿,交代拿去外面化掉,“这是他的天赋,就像人生来就有四肢五官一样,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就像有的孩子长得比较快一样,他的天赋长得太快,超过他可以控制的部分,我原本想看能不能先压着,等他长大后自然就不会有画会动的情形出现了……”
“我不信!我不信!”洗墨的母亲几乎要把指甲掐进了洗墨的手臂里,洗墨皱着脸却不敢喊痛,“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除掉的对不对?…就像肿瘤,可以动手术除掉的。”
“柳太太,这就像你无缘无故要把手砍掉一样,把没有病痛的身体一部分除去,只会带来后遗症………小芬,做什么呢?”
妇人的女儿不知为何怒气冲冲的奔进来,站在一边狠瞪着洗墨,扁了扁嘴,才不甘愿的把手里的东西递出来。
“他说给他用,你的不够。”
妇人接过女儿递来的东西,是一条跟刚刚相同的红绳,打上了精美的结,两端松松的,只要套上系紧就好。
“难得他肯给,这就没问题了。”妇人说着就要替洗墨套上红绳,女儿却不依的喊。
“妈!”
“啰唆,大人做事呢。”说着,红绳已经套上洗墨的手腕系紧,这次剪去多余的红线时,小结没再落下。
女儿气急败坏的跺脚,转身往楼上跑去。
洗墨的父亲离去前拿出红包,妇人却不肯收。
“这不是我可以处理的事情,可以解决是别人帮的忙,我是不能收这谢礼的。”
当洗墨让父母带着要出屋子以前,看见了大门内侧有头狼犬大的黑狗趴地闭眼睡着,他们靠近连动都不动,耳朵都没动一下。
就在出门的瞬间,一个声音传来,“谢礼我可要收的。”
洗墨回头,那大黑狗打着呵欠,似笑的看着洗墨,“就先欠著吧。”
“妈妈,妈妈,”洗墨在回家的车程中,兴奋的扯著母亲的衣角,“刚刚那阿姨那边有好大一只黑狗跟我说话……”
“狗?哪有狗?”母亲正烦乱,根本没听清楚洗墨的话,“那屋子里只有那母女而已啊,老公…你想会不会被骗啊,那女人神棍似的……”
“烦恼什么,反正她又没收钱,就当做白跑一趟吧……我说也不要再找了,弄得家里都不安宁了。”
“什么话,我这还不是为了儿子吗…”
洗墨缩回后座,对着车窗外的灯光,摸摸右手腕上的红绳。
应该还会看到那黑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