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我的真情只给你沙沙调戏淑女阿惋清龙汉凤张鹤玲来来往往池莉老猫倪匡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金融街没有爱情 > 46、瑞士人家

    拉斯维加斯展览馆演示中心大屏幕上的PPT,一瞬间传遍全世界。所有财经媒体都在播报PT集团与蓝音控股财务造假、产品抄袭的新闻。当天收盘,蓝音、PT、成合、闻章股价一泻千里,连带与这几家公司有业务关系的数家上市公司,以及曾为这些公司提供贷款、发行债券的数家金融公司,股价亦遭重创。重仓持股蓝音与PT的基金公司叫苦不迭,其中就有伯格曼基金。

    做多的叫苦连天,做空的可是乐翻了天。FX伦敦总部通宵派对,开了上百瓶香槟庆祝胜利,另外还从梅费尔区叫了二十个最贵的脱衣舞女郎在交易层跳舞。交易员过来请示芬克斯坦什么时候平掉空头头寸,芬克斯坦笑说,“再等一会儿。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1月13日的收盘价只是暴跌的开始。1月底,PT集团原先820亿的市值跌到只剩200亿。二月初,PT集团发言人站出来宣称,6千万美元的虚报是由于审计出错的一个小数点。伯格曼这时也站出来声援,称PT集团是老牌科技集团,通过并购取得营收的商业模式经过市场验证;蓝音与PT集团此时的市价远远低于它们的实际价值,强烈建议投资者买入。

    结果才隔一天,一条新闻同时横扫各大金融媒体:SEC宣布对伯格曼基金立案调查,他们获得了充足的证据,指向伯格曼基金涉嫌内幕交易。证据确实十分之充分——不知如何,伯格曼基金的公司邮件系统遭到入侵,员工与内幕消息提供者来往的邮件、员工向高层请示是否进行交易并得到正面回复的邮件全被公之于众。八名投资组合经理与交易员被指控涉嫌密谋与证券欺诈,其中就包括伯格曼。

    到二月底,PT集团市值从最初的820亿美元跌到只剩20亿美元,蓝音市价从280亿跌到只剩5亿。二月底,伯格曼基金终于脱手PT集团与蓝音集团股份,损失逾280亿,根本交不起SEC的罚金;基金合伙人还因内幕交易被诉至法庭。明星对冲基金从此烟消云散。

    FX基金从这一单做空交易中狂赚300亿,资产翻番。PT集团落难,FX的私人股权部门趁乱打劫,如饿虎扑食一般,将PT集团及旗下子公司收入囊中,该拆拆,该卖卖。PT集团从此除名。

    芬克斯坦成为炙手可热的对冲基金明星。FX前台电话被打爆,无数金融媒体要求采访,芬克斯坦一概谢绝。只有在合伙人塞维尔询问芬克斯坦,如何瞄上FX与蓝音时,芬克斯坦摇着香槟,目光迷离望向窗外的泰晤士河,“我有一个女王。”

    另一方面,蓝熊控股通过旗下的基金公司蓝图资本,作价6亿美元全资收购蓝音在美国及中国的全部业务。收购谈判是在蓝熊CEO徐佳慧的主导下进行的。徐佳慧在与蓝音高层谈判的过程中气焰嚣张,直接扬言,“我们只是在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溢价20%已经很客气了。你们当然可以选择其他买主,可是信不信——我们的律师团队已经准备好起诉你们抄袭了,我保证让你们赔到渣都不剩。”

    她接着摆出相当亲切的微笑,跟蓝音高层说,“不过我老板以前教我,做并购不可以太激进,要以最温和的姿态完成合并。没有特别重大的理由,不要随意解除关键岗位的人员。家和万事兴。我很同意。所以蓝音的管理人员除非主动离职,我们不会做重大调整。蓝音CEO从下月一号开始直接向我汇报。”

    资本市场天翻地覆,PT与蓝音股价狂跌,最后被瓜分吞并;伯格曼基金倒闭,合伙人及主要管理人面临诉讼;FX基金一夜之间红遍金融媒体——这一切发生时,方含笑不闻不问,在欧洲做背包客,做她人生最后的旅行。

    在利明顿,英国南边的沿海小镇,她在鲜花盛开的街道上,买了一对花朵编织的耳环。她发了条状态说:好像我才十七岁。

    在顿巴(Dunbar),苏格兰的海滨牧场,她坐在紫色蓟花丛中看卷毛山羊。她发状态说,如果我还有更多的时间,我愿在此终老牧羊。

    在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她在蓝底背景的杏花跟前伫留许久。她发了条状态说:这样的花朵让人想活下去。

    在巴黎,奥赛美术馆,她偷偷拍下莫奈的睡莲。睡莲的英文叫水百合。她发状态说:丽丽,你坐在水里。

    在里昂,富尔韦圣母院脚下的老街,她找到一瓶暗红沉沉的指甲油。她发状态说:我觉得她会很喜欢的。

    她没什么行李,背着包一路走。有时搭火车,有时搭顺风车。冬日的风景有些萧条,她就花了很多时间逛街。看到好看的裙子就买下来,立即换上;换下的裙子抛向枝头。她在法国南部耽搁数日,接着进瑞士,过日内瓦。她在日内瓦湖边拍水鸟的照片。发布到网上不久,她收到一个名叫劳拉的女人的私信:“嘿笑!我是你朋友的一个朋友。你会来苏黎世吗?我可以当导游,带你去看看瑞士的乡村。”方含笑高兴地回复说好。

    跟劳拉约在苏黎世火车站的守护天使见面。那是一个肥胖臃肿的蓝色女人雕塑。悬挂在半空,穿着花哨的衣裳,背着金色的翅膀。名字叫作“娜娜”。“她象征着快乐的,自由的,自信的女人。”劳拉介绍说。

    劳拉跟方含笑差不多年纪。但因为是白人,眼角皱纹明显;反而是方含笑,遮掩白发以后显得年轻。忽略明显的皱纹,劳拉依然很好看,像洋娃娃。金发碧眼,肤色如雪,如魔幻故事里的精灵族公主。只是故事里的公主不老。

    这不是方含笑第一次来苏黎世。这是一个金融城,除了各种老牌银行乏善可陈。她每每来,都下榻在利马特河西岸的商务酒店,并未去过河东。劳拉带方含笑步行去看苏黎世湖,看歌德与莫扎特镇守的歌剧院,带她沿着老街去山丘顶上的教堂,沿途请她喝了一种味道古怪的汽水。

    当晚劳拉带方含笑回家。她家在苏黎世东北七英里的村落里。那里有成片的牧场,成群的牛羊。只是因冬景萧疏有些落寞。“你要是夏天来就好了。”劳拉说,“夏天,所有牧草都变绿了。草坪上开满各种颜色的花朵,非常非常的漂亮。你下次来瑞士,一定要在夏天!”

    “夏天?下次?……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一定来得了……”

    “冬天也是很好的。大家冬天来瑞士都是为了滑雪。你会滑雪吗?”

    方含笑想起在纽约做分析师时,被合伙人带去滑雪的往事。她根本不会滑,可是为了融入集体拼命地滑。去挑战她根本不能驾驭的坡道。结果摔到鼻青脸肿。

    “不会……”她惭愧地说,“很久以前学过一点,摔得很厉害。没有坚持下去。”

    劳拉笑起来,“你跟我哥哥一样。他也不会滑。他摔了两次以后,就再也不肯跟我们去滑雪了。可是,每个瑞士人都会滑雪。”她想了想又说,“当然不会滑雪也没什么。”

    劳拉的丈夫在温特朵的一家银行上班。劳拉自己是音乐老师。她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小学。第二天她把孩子送去学校后,就带方含笑去瑞士南边看湖。

    “我父母住在库尔华登的小山村里。那也是我长大的地方。在阿尔卑斯的怀抱里,非常非常漂亮!我带你去看。”

    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高速两面的风景简直美到不忍再看。山巅的冰雪,被阳光镀上一层金,又经层云渲染。光与影在天地间交织出震撼人心的图腾。近处有牧场牛羊,还有村舍瓦房。天地广大,文明渺茫。山水清丽,人间凄凉。

    一路上劳拉不停地介绍湖泊和雪山。都是德语名字,方含笑没有记住。有时方含笑在走神,劳拉兀自讲个不停。

    “你去过阿尔卑斯山的哪些山峰?有去过少女峰吗?啊,少女峰可美了!可惜不顺路。你在瑞士呆多久?今晚在我父母家过一宿,明天去少女峰怎样?……这些湖泊与雪山,我真是怎么看都不厌倦。是这些湖泊与山峰让我喜欢冬天。不过夏天它们更美!”她想了想又说,“我有个哥哥,他不喜欢冬天……他喜欢阳光充沛的天气。啊,那是因为他曾在加州生活……”

    方含笑忽然呆了一下。她从来没想过劳拉是她的哪个朋友的朋友。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她小心翼翼地问,以为会引起劳拉的警惕。可是劳拉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有好几个哥哥。我说的那个叫阿历山大。是个很常见的名字。我的同学里有好几个阿历山大。”她顿了顿,又说,“他有好几年没回瑞士了。”

    方含笑没再说话。

    当晚宿在劳拉父母家。男人叫马可,女人叫伊冯。马可有着深棕的发色,已经见白;伊冯则是金发碧眼,可以知道劳拉的遗传何来。夫妇都是很典型的瑞士农民,经营着一大片牧场和数百头山羊。大多数时候他们自己并不督看羊群。他们雇人管理牧场。

    伊冯的英文不太好,跟方含笑打招呼时,生硬地讲着英文客套话。马可的英文稍好些,因他年轻时曾在苏黎世求学,有跟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夫妇俩都很热情,客气周到。

    马可与伊冯有五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离家在外。除了圣诞,孩子们都鲜少回家。两个在德国,一个在英国,一个在中国。只有劳拉住得最近,周末可以开车回来看他们。方含笑的到来,使他们很高兴。可是他们对中国几无了解,不多的印象都来自新闻。伊冯准备晚餐,马可过来跟方含笑攀谈,提起中国的污染,意识到这不是好的话题,便又打住。

    当晚他们邀方含笑吃拉可雷特烤肉。那是当地一种特殊的烤肉吃法。桌上放着双层烤肉架。上层用来烤牛肉羊肉蔬菜,下层放着一系列带把柄的小托盘,盘中装着名叫拉可雷特(Raclette)的芝士。芝士烤熟后,伊冯教方含笑用平勺将芝士从小托盘上刮下来,放进餐盘的面包片中,再夹上烤熟的牛羊肉,青椒与烤熟的小胡萝卜,是瑞士农家的味道。

    “阿历小时很爱吃拉可雷特。他平日里很阴沉,可是周末烤拉可雷特,他就会很高兴。”劳拉跟方含笑说,“长大了也爱吃。他回家时妈妈就给他做。但是他很久没回家了。”

    她似乎很在意这个哥哥。

    “他是一个很聪明,很独特,又很怪异的人……见第一面,你不会喜欢他。哦我忘了告诉你,他不是生在瑞士,是生在加利福尼亚。”劳拉提到美国,顿了一下,“人人都想去加利福尼亚,都说那里太阳很好。我还没有去过呢……啊,总之,我六岁时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他不太快乐。因为……嗯……他长得不像瑞士人……他也确实不是……他说美国式的英语。我那时听不太懂。现在可以听懂了……总之,他很独特,他精通计算机……他还搭建过自己的机器人……”

    晚餐以后,劳拉带方含笑去她那个哥哥的房间。“他后来离开家了,但是爸妈一直保留着他的东西——好吧,其实他本来就住在一个储物间里。”劳拉带方含笑来到楼梯底下,拉开一扇小门,“你会吓到的。”

    方含笑没被吓到。她意料到了。

    对一个楼梯底的储物间来说,这个小屋足够宽敞了。家具简单。靠墙一张单人床。单人床上早没有被子枕头了,全是密密麻麻交缠在一起的电线、电路元件。床边堆满了不知从何搜集来的破手机,破摄像机,破遥控器,破电视机,还有许多老旧的电子杂志与上世纪的编程书籍。

    尽头有个窗台,窗外白雪簌簌。窗前一个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满各种形状,经过改装的布偶玩具。方含笑走近前,看到一只丑丑的,破烂的,蓝色的小熊。

    “那是他做的第一个机器人玩具。名字叫蓝熊。”劳拉用德语念蓝熊,BlauerBär,发音有点萌,“他不肯把蓝熊给我玩。他说那不是玩具,是他的好朋友,唯一的朋友……后来,他又做了其他很多小玩意,终于愿意跟我们分享了。他做的玩具很有意思,会跑,会跳,会唱歌,会说话。他是一个很棒的……创造者。”

    她们站在窗前看雪。劳拉讲了很多往事。讲阿历如何带着伤痕来到瑞士,讲他不会德语,讲他在学校如何不合群。她接着讲了一件,“我人生中最后悔的往事。”她讲了班里名叫法比奥的小男孩,是如何设计了一个关于鞭炮的恶作剧,而她充当了帮凶。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可是我不是故意的……你明白吗?我不想伤害他。”劳拉说到这里,忽然哭了起来。她快要四十岁了,可是言语和表情还是像个孩子。“我知道那件事对他造成了很深的伤害。那以后很久很久,他再也不理我,不跟我们说话。他用充满仇恨的眼睛看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寻求原谅……”

    “他会原谅你的。他那时是个孩子。你也是。”方含笑抱住劳拉安慰她,“没有什么不能被原谅。”

    “是这样吗?”她们结束拥抱,劳拉看着她的眼睛反问,“如果你曾受到同样的伤害,你会原谅他吗?”

    方含笑别开眼。

    “他就回来了。”劳拉说,“明天。”